二十来岁时,也曾是轻狂桀骜的人。
过了快十年,又对一切感到厌倦,正好在他的运作下,沈氏也将彻底绝后,全了母亲临死时的怨恨。
于是他又丢下一切,回到了行宫里,做个不起眼的花匠,意欲就如此对付着过,混完这一生。
直至那日有雨,他来不及撑伞,便去救新栽的花苗。人被浇得湿透,还弄了一身泥。
是她穿着一身亮丽的宫装,容颜姣好,撑着把伞,立在花圃旁的石子小路上为他遮雨。
伏着身子,牢牢地盯着脚下的花丛,生怕一不小心就弄脏了裙角。
很可爱。
与其说她见色起意,他这么个三十岁的老男人,不如说他自己是一眼倾心。
于是在第二次相遇时,他不顾一切,心甘情愿地在她所谓的引诱下,与她厮混在了一处。
她一个才出阁不久的小姑娘,懂什么是引诱。拙劣的技巧与生涩的调情,都不过是隐藏自己紧张的借口罢了。
然后就有了冀儿。
所以阿姀来劝说他时,沈钰仍犹豫了,违背了自己死于草野的誓言。
总不能让她一生都这样委屈地与他偷情。
沈钰仍参与了勤王,却没想到阿姀下手更快,直接逼死了沈琢。
衡沚是个很有手段的人。他没有明摆着剿灭邶堂,却在暗地里用计瓦解,不废一兵一卒,就打破了沈钰仍近十年的努力。
他什么都没有了,也怕阿姀过河拆桥,对他用过就弃,所以总得为自己挣点功劳。
沈钰仍将宫门的布防图暗中运出城外,到了袁呈信手中。加上他的封王是阿姀亲自下手操纵的,便得到了信任。
第二日城破时,沈钰仍亲手打开了皇宫的四处角门,让衡沚手下的兵马潜入,以致后来里外夹击,省了不少功夫。
就是这样讨巧的事,他也乐意干。
“别这样叫,你明知我最厌恶这个名字!”金妞妞带着愠怒,甩开了沈钰仍的手,“你也知我最厌恶被忽视,从前是父亲,是母亲,是废帝,然后是你。”
风顺势吹了一阵,两个人都各自冷静,沉默了好一阵。
“算了吧,沈钰仍。”良久,她静静看着他,“我们的起初不就是一夜荒唐吗?如今江山已定,我有了冀儿,不能再任性了。”
沈钰仍眼中存着浓重的痛楚,“再无可能了吗?”
“没有。”
她将喉间的生涩忍了又忍,最终留给他的,只是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而已。
足够了。
从父亲通知她进宫开始,就注定此生不能再幸福了。如今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转身上了轿子离开,金妞妞才想起,沈钰仍还没抱过冀儿一次。
或许这便是注定。
可她也不知道,沈钰仍在她离开后,站在这风口里看了多久。
“所以。”
阿姀坐在金妞妞床边,抱着冀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你就是因为,和沈钰仍在风口说了几句话,便伤风不适,卧床了五日?”
“很不幸,是这样。”金妞妞瘫在床榻上,将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阿姀听。
这世上为情所伤的人,还真是层出不穷。
“我觉着,我没什么意见给你,也不能评判什么,毕竟这是你自己的决定。”阿姀想了想,又怕这话太硬,续道,“但是,为此熬坏身子可就不好了。你病情反复,定是心情郁结之故。”
“那不如这样!”似是等着她说这句话似的,金妞妞一下子弹起来,双手扶着阿姀的手臂,“我欲静养些日子,你把冀儿抱去玩,让我清静清静,好不好?”
阿姀:“……”
“他才一个月大,明日在宫里办满月酒呢。”阿姀感到肩上一副沉沉的担子,一下子就累了,“我又不会养孩子……”
“可是。”金妞妞一下子泪水盈满了眼眶,“你知道的,这是沈钰仍的种,我每次一看到冀儿,他爹那张死脸便在我眼前打转,我……”
无量天尊呐。
“好好好,你别哭了,我替你看几天孩子还不成吗!”
金妞妞眼泪顷刻消散下去的瞬间,阿姀又觉得自己被骗了。
衡沚说得对,对付她想要稳赢,只有一点,就是拿捏她爱心软的毛病。
“对了。”金妞妞神色一转,又如没事人般问,“还没来得及问,我们驸马的伤,养得如何了?那只老参够不够用?不然我去宫里库房再找点好的,你带回去炖汤。”
“挺好的,他身体底子好。”阿姀听到她称衡沚为驸马,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严大人以国丧的规格下葬,停灵的时间延长了些,我俩近日都忙着这事,好不容易才抽空出来见你。”
好在这些日子怕是为情所伤,沈钰仍一改常态,将大多政务都揽在自己身上,阿姀才能喘口气。
不过,他恐怕马上就要升迁了。
“我已私下与吕大人商议,想封沈钰仍做摄政王,牢牢地将他捆在宫里,给你和冀儿打一辈子苦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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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啊妞妞,你看我给你起这什么名儿,煽情起来一点都没有氛围感(滑跪)
第143章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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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沚披着件外套,站在书桌前,略有不满。
“好冀儿,不哭了嗷,抱抱你好不好?”阿姀抱着个娃娃,在屋里来回踱步。
云鲤也没照管过孩子,两个人整日里焦头烂额,连云从都在忙的时候被迫来抱过孩子。
整个尚书府,只有衡沚因为有伤未愈,逃过了这一劫。
登基大典还没办,此刻的冀儿还是小太子。
袁呈信和晁蓄来禀报军务时,也抱了他。据说是民间的风俗,这样能保小孩子平安。
但不知是不是早产的缘故,冀儿很爱哭,几乎是将他放下就哭。阿姀抱着他,已经整整一个时辰没能撒手了。
原本是想为衡沚写碑文打个下手,做些红袖添香的乐事,看来现在也是不能了。
以一个哀怨的神情,阿姀回敬他的注视。
可云鲤现下在府门口,给公羊梁会诊打下手,哪有人能帮她。
衡沚放下笔,人拢了拢衣裳,走了过来,“给我抱吧。”
阿姀摇了摇头,轻巧地转身避过了他伸出的手,“让你作文已经是辛苦你了,为了伤口好,还是我抱吧。”
阿姀也不懂,自己到底为什么一时心软,答应了金妞妞这无礼的请求。
衡沚只好拿了茶盏倒了杯水,递到阿姀唇边,“那就喝点水,声音都哑了。”
就着他的手喝掉温水,阿姀才意识到,这个姿势还挺温情的。
就像是他半抱着自己,而自己又抱着个小娃娃。
如果这娃娃不哭的话。
嗯?
似乎确实不哭了。
阿姀低头,见冀儿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衡沚看。
“他在看你诶,你一来他就不哭了。”阿姀轻笑,“看来你同他很有缘分呢,他干爹?”
衡沚伸出手指,逗弄着冀儿的小脸,心思却依旧放在与阿姀说话上,“干爹?这岂不是乱辈分了,按例他该叫你堂姐。”
阿姀又岂非不懂?
只是,“拖他娘亲的福,因为生产时救她一命,非要冀儿认我做干娘,跟着她的辈分论,所以你就是干爹了。难不成你想做堂姐夫?也行。”阿姀似乎认真地考虑了这一想法。
衡沚低头看她的眉眼,窗边日光下,柔和地带着笑意,轻声细语,难免不领他心驰神往。
如果不是怀中还有个小娃娃的话。
很想吻她。
“所以,那日宫门前,你裙子上的是去接生染上的血?”衡沚清了清嗓子,将话头岔开来。
“是啊。”阿姀说,“真是惊险的一夜,差点就一尸两命了。”
“殿下,打个商量吧。”衡沚忽而开口。
少有的正色,很是认真的模样。
阿姀歪着头,疑问地看向他。
“除非你想,便不要孩子,如何。”这不是征求意见的口吻,更像是已经霸道地决定了才来通知于她。
阿姀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又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衡沚不会是在害怕吧。
虽然金妞妞这番生产无比凶险,但实打实是受了金峰逼宫的惊吓,应当算是意外。
“你担心什么?”可她还是想问。
“你。”衡沚也不遮掩,痛快地承认了,“万一你也会这样,哪里再来一个你自己救了你。”
阿姀好笑,“不是还有你在吗?”
衡沚伸手,从冀儿手中将她被扯痛的一缕头发拉出来,好好地理顺,“我又不能替你疼。”
冀儿睡熟了。
许是他们说话的声音低柔,又或许是窗边日头暖和,躺在她怀里均匀地呼吸着。
阿姀没急着搭话,转身将冀儿抱去摇篮里,轻轻放下。
“你说得也是,容我考虑考虑。”阿姀其实心里挺乐意的,说她没被金妞妞的大出血吓到,肯定是假话。但这份思量由衡沚口中说出来,她会更轻松更踏实。
夫妻之间么,不就是图一个互相体谅。
“你已经写完了啊。”阿姀走到书案前,看着一整张纸上,落下他工整的字迹。
其实衡沚平时的笔法更偏飒沓利落,但为人做祭文,总得收敛一些。
是以腹稿很快就能打好,但写起来却难。
“严公讳同均,祖皆俊才,吏先祖少卿。严公厚学敏达,少有学名。惠舒年中三元,显露声名。后官至中书,贤达肃谨,武安帝惜爱其才,引以为太子太傅。论古谈今,谈作诗文,无不信手得兼,有曜日之光华,纵横捭阖。”
阿姀念到这儿,不由笑言,“你年幼时没少被押着仿写古文一类的吧?这遣词,很不像你了。”
而后渐渐读完整片碑文,才发现,严同均诗书一般浓墨重彩的一生,皆在纸上了。
衡沚竟然如此了解他。
也是,一个辛勤半生,为江山倾尽所有的肱股之臣,是不能以眼前的浅见,来论及他的生平的。
既然选择撰文立碑,就是向世人昭示,当权认可严同均所做的一切。毕竟现在,即将成为皇帝的小太子就在他们二人的房中睡着,而阿姀与衡沚,是显而易见的当权。
“碑石找好了吗?”
阿姀点头,“这事拜托许停舟去办了,他在工部任职,应当能找到很好的石料。我动作快些,还能在出殡之前便刻好送去。”
衡沚拉着她,人半靠在椅背上,“阿姀,你有想过,办完这件事,如何打算吗?”
那还真问住阿姀了。
想要完全利落地走,首先得先让沈钰仍老老实实做这个摄政王。不然金妞妞带着冀儿两人孤儿寡母,朝中也总会有人起了不臣之心。
又不能明着说冀儿是沈钰仍的儿子吧?
但这么一计算,怕是得在都城待很久了,这样她也不愿意。
“我们是带着兵马来的,又是武将。”衡沚细细与她解释,“一时解围是功,长期屯兵在此,便是过了。况且等这个冬天过去,明年游北养足了精神,还会卷土重来。”
衡沚说得对。
虽然大崇的名号没变,但朝中换血了一大半,也跟新朝没什么区别了。
既然对皇权无心,就该早早远离。
“你有什么想法?”阿姀看着,问道,“回恪州?”
衡沚轻轻摇头,“有件事你应当有所耳闻。拜忌先皇后时,你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伙人,我让人去查了,是蜀中来的。”
果然如此。
阿姀确实还记得这事,结果也与她当时分析得别无二致。
可是蜀中一直按兵不动,连都城政变也熟视无睹。为什么突然派人来找什么鱼符呢?
“那个人是王宣的近臣,但人桀骜跋扈,很是自傲。王宣应当只是派他来都城探查消息,但他擅作主张,在途中劫持你企图拿陈皇后的一个鱼符回去立功。顾守淳的人是抓住了他,但他半路逃了,现在已经回了蜀中。”
她听着,长眉拧起来,久久没能明白,“什么鱼符,我母后怎么会有鱼符呢?”
衡沚从案上两本书中间,抽出了一张纸,“我醒后就派了人去蜀中探查,王宣应当是有自立之心了。蜀中囤积兵马粮草,将朝廷派去的几个地方官都囚禁了起来。”
阿姀仔细地看过了纸上的内容,睁大了眼,“这是,要反?”
说不清,衡沚神色奇异,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对你母后,了解多少?”
“你今天为何说话怪怪的?”
不过,阿姀对陈皇后的了解,还真的算不上多。
“你也知道的,我自小就离开她了,其实算不上了解。”阿姀叹了口气,“等到想要了解的时候,斯人已逝,也没有机会了。”
衡沚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只是有些怔忪,宽慰地将她揽进怀里,“问这个不是要伤你,是这件事,与你母后和王宣之间,可能有些关系。”
“嗯?”
衡沚也不知从何说起,但荒诞的事,却又是真实发生了的。
“王宣乃将门之后,王家那时却有些兵权。只是随着王宣祖父在南境战死,他手上那只私兵,也就无人提及了。之后王宣重振家门,获封蜀中侯,才从都城迁去了蜀地。”衡沚看着她,娓娓而来,“他年幼时,家宅在东街北巷中,就在陈宅边上。你母后,应当是在做太子妃前,与他有些情缘。”
阿姀本窝在他怀里喝他的茶,听后少不得一口喷了出来。
还好没喷在写好的碑文上,一边咳,一边用衣袖细细地擦去桌上的水迹。
“你说,我母后,和王宣有情?”这怎么可能呢,她身边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事,也从没听人提起过。
说起陈昭瑛,谁不说她为沈琮尽心竭力,乃至被沈琮薄情所负,苦了一生。
衡沚拍了拍她的背,怕她呛得狠了,“先别急。陈家的人都死了,陈皇后也并无贴身女使,王宣也早不在都城,恐怕这里没人知道了。若真想知道其中原委,我们得去一趟蜀中了。”
那敢情好。
“顺便,圆一圆你想吃暖锅的愿。”
发现他还在惦记这个,阿姀心里一暖。
“但总得传个信去恪州吧?好让家里人都放心。”阿姀提说道,“叫上云程和迎恩,我们一行凑个整。”
衡沚早知她如此打算,已经提前下了手,“都在路上了。除了郑大和如醉在恪州重建你们的铺子,云程迎恩和周嫂子,都在路上了。”
阿姀有点高兴,又想到什么似的噗嗤一笑,“我知道周嫂子做什么来。我们先前把好些银子托人挂在都城的银号,就是为了在都城开分铺。如今平州的分铺生意也有了起色,她肯定是动心了,想来盘铺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