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木只有在秋冬之际才会生长,游北人缺医少药,以前用它充作麻沸散。
因为信奉天神会带走所有饱受病痛的族人,使他们得到安乐的长生,就如同因长生木而死的人,几乎感受不到痛苦,所以以此得名。
龚嵊长须一捋,脉搭了半天,才寻摸出一个办法来,“若是想短时间内抑制毒性,到有些简单可行的办法。”
衡沚的右手已经麻痹无知,这是长生木的毒素开始蔓延的趋势。听闻这番说辞,不由眉间一凛,沉声道,“先生的意思是,此毒无解?”
不敢道屋内众人,起码云鲤的脸色蓦地惨白起来,手中的东西已经要端不住了。
“嗨!”见他会错了意,龚嵊赶快解释道,“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这样悲观?老夫是说短时间内不好解,可又没说不能解不是?”
此时衡沚高热难退,总算是卸下心劲儿来,人脱力靠躺回身后的软枕上。
就刚才那一瞬间,他连怎么写封遗书托人带个阿姀都想好了。
那必定是此生无缘,为了不让她少叹两声气,存在他这儿的那两张欠条都是要随人死烧成灰的。
甚至都不能亲口对她说,以后睡着时手中别拿着扇子,砸到人可怎么办。
阿姀一定会露出惊惶的表情,像院子里那只养得毛色光亮的兔子。一站在它身后,就会惊恐得跑开。
这是件因缘际会的事,一定要在一个高兴和乐的时候对她说出来。好感慨感慨,他们之间原来是早就有些缘分的。
而不是她哭得红肿着眼,徒增伤心。
也许她会哭,就像从前收了钱给人哭丧那样卖力。
衡沚心想,那他一定会给阿姀很多很多钱。
见着病人脸上忽然露出无奈又苍凉的一点笑容,龚嵊心头倒有点发毛。不是说了能解毒吗,做什么还这样超脱地笑啊。
年纪轻轻,就看破红尘了?
龚嵊的抑制办法,就是放血,直截了当。既然长生木是以麻痹神经来蔓延毒性,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它蔓延下去。
“血中带毒。再说人只要清醒了,自然就不会被麻痹了。”龚嵊笑着,将一柄两指宽的银刀放进目瞪口呆的云程手中。
这话无论是乍一听,还是缓一听,都似乎靠不住呢。
这人真的是什么神医吗?
“那,若一直放血下去,人怎么熬得住?”云程急切问。
龚嵊已经开始收拾药箱了,“慌什么,他身体好着呢,放点血怎么了?待我开个温补的方子,按剂次服用就行了。”
衡沚的眼神凉凉地扫过云程,仿佛对他低看自己的体质感到很不满。
龚嵊被从后门送走时,前门的段参带着人的山呼声正好传进室内。
“魏虢晖今日有个什么下场,却让人很好奇。现下就等你家侯夫人的好消息吧。”衡沚的目光磐石般投向远处,热汤的白气氤氲中,显得很不分明。
云程不解,“您就这么笃定夫人会反逼魏工曹去新校场?”
“当然会。”衡沚果断答道,“从头至尾,魏虢晖的心思都落在她眼里,既能报私仇又能赚名声,顺便能坑点钱。一举多得的事,不正合她的性子吗。”
说到最后,语音略略上扬,竟有些得意的意味。
不过他二人还真实打实是通道同途,命里注定的一路人。彼此的想法即使来不及沟通,却也能洞悉个七七八八。
阿姀站在新校场这一片废墟前,着实有些轻快。
魏虢晖接手这个工程,阿姀就料定有一日必出问题。没想到也还未施工多久,就开始给衡沚下绊子了。
刘敬铭与魏虢晖,很明显是一伙的。若是能端掉魏虢晖和他背后的主子,刘敬铭也跑不了。
届时以自己积累的名声,还有留在章海那儿的好印象,商会重新推举大掌柜,即便自己坐不上,也能将章海推上去。
章海败絮其中,只想着自己那点名利,是个十足的废柴。既不知道魏虢晖他们背后的勾当,又因为总是被刘敬铭压了一头而心中不忿。
他就是最好的人选。
以他狗腿的程度,到时候等自己攒够钱请衡沚出面,筹建一个学堂,顺便将员外郎那善堂和义庄也重新开起来,把他儿子送进去读书免去束脩,章海还不得乐翻天去。
这样想着,阿姀便已经有了将魏虢晖打得四分五裂的筹谋了。
兵器库那里塌得最严重,地基下陷之后,木头也跟着倒了下去。
一般使用杉木或松木顶梁造屋,是较为坚固的。可这些杉木残骸全都有不同程度的碎末,顶梁的那根松木更是从中劈开,露出尖锐不平的木质结构来。
阿姀走近几步,正打算抓起一把碎屑查看。
而手都还未伸出去,就被旁边的一个匠人拦住了,“夫人,夫人当心,这东西扎手得很,还是小臣来查看吧。”
那心虚的神色,阿姀只瞟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
“不妨事,我自幼穷苦出身,没那么娇气。”也知他们身为臣下,不敢随意阻拦,阿姀再次伸手,动作迅猛得多。
“且慢!”魏虢晖这下是急了。
他今日本没想着真禀报这事,是挂羊头卖狗肉去的,根本没对这些废墟事先处理。而一路上段参将他们看得死死的,又毫无机会报信,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召侯夫人径直走向了兵器库。
前面的演武台塌了一大片,谁能想到她看都不看,简直如有神助。
现在若不将她拦下,那今日自己的乌纱帽,只怕是连着脑袋都要通通进公堂大牢去了。
背后的主子,可不会来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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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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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虢晖心中,可谓是惊涛骇浪。
因他的喝止,阿姀收回手,好整以暇地在原地看着他,“魏工曹有何疑问?”
嗫嚅了几下,魏虢晖心中忽然有了主意。他当即弓身作揖道,“夫人容禀,今日我等急见小侯爷,便是因为找到了突然坍塌的元凶,请小侯爷示下的!”
此话一出,只怕心中惊涛骇浪的,要换成随行的几个匠人了。
阿姀环视一周,果然见他们面面相觑,似有焦急之色。
“哦,竟有此事?”离开木头废墟前,阿姀带着几分探究的笑意,看他如何负隅顽抗,“那魏大人快快道来,工曹也好及时止损,勿要再生亏损。”
“是、是。”魏虢晖见身前身后,让巡防营精锐前后左右堵住了去路,不得不宛转求生。“夫人请看,这便是证据。”
怀中递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指尖微微发颤起来。
还挺怂。
段参接了过来,展开递给了阿姀。
纸上白纸黑字,写下的不是生门,却是魏虢晖亲自送来的罪状。
“关如竟、杨飞、乔邑。”按名单所列,阿姀念出了三个名字,“系校场奠基匠工三人。二月初六工期已至,仍无法交工。以次土充之,奠基不牢,有松动。”
几名士兵立刻上前,见三人缚臂扣押住。
接着是预想中的,一片冤枉之声。
“夫人明禀!我三人不敢!”
“冤枉!夫人冤枉啊!”
“闭嘴!”魏虢晖厉声呵之,叫做乔邑的那人离得近,生生挨了他一脚,差点伏倒在地上,“见夫人如见召侯!竟敢在贵人面前狡辩,真是不知悔改。”
这次连段参都没绷住,嘴角扯了扯,又迅速恢复了凶煞的模样。
任凭他发着疯,阿姀目光一转,指向了剩下的另一个人,“那你?”
这人显得镇定多了,立刻跪了下来,细细解释道,“回夫人,小臣何竞文,并不是奠基组的,而是建造组,负责修建地上房屋。”
“演武台下陷,兵器库也随之倒塌,可小何大人似乎并不见愧色啊?”
何竞文瞧着不过而立之年,人生得清瘦,覆舟唇,总像是不愉悦的模样。
“回夫人的话,方才工曹大人也说了,是因为地基不坚实下陷,才导致地上房屋随之塌陷。小臣并不认为,这与自己有何干系。”何竞文腰背挺直,毫不见怯。
图纸由两人展开,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即是小何大人的手笔,便劳您介绍一番吧。”阿姀稍微推开两步,将目光落在了何竞文的手上。
这双手极为白净,关节处匀称,指节修长,不见一丝伤痕。
“我听闻,匠人们时常自己用木雕先行做出房屋形状,榫卯钉出简易结构来辅助修建。小何大人条理清楚,想必手工活儿也不差吧?”
见阿姀欣赏地盯着自己的手,何竞文妥善地缩了回来,重新交叠放在身前。
手臂垂下去会显现出些青筋来,似乎他也很清楚,借助自身所有的优势,来赚足他人对自己的好感。
“夫人过誉了,不过职责所在。”
阿姀笑了笑,没再作声。
“既然如此,一切都分明了。”魏虢晖回过头来,一副诚恳的样子,“皆是臣督察不力,请夫人秉公处置!”
何竞文眼观鼻,鼻观心,也跟着接话,“请夫人秉公处理。”
被缚住的那三人又开始此起彼伏地喊冤。
“段教头,依你看呢?”阿姀不以为意,又笑问段参。
段参也知,他们这位夫人心下只怕早有了想法,正等着一个时机让他拿人呢。
于是他一端肩膀,瞧着威猛无比,“全凭夫人决断。但属下倒是清楚,导致我巡防营精兵折损受伤的元凶,必是一个也不能发放过。”
后几个字咬牙切齿地,似野兽茹毛饮血般,魏虢晖心中一紧,不由吞咽了几下。
“好,那就捆了吧。”
阿姀潇洒地一转身,身后几个士兵得了令迅速上前,在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将魏虢晖与何竞文两人五花大绑,摁倒在地上。
“不是,抓我做什么?是他们吃回扣!他们拖延工期!”魏虢晖像只脱了水还在垂死挣扎的鱼,面色酱红,语气激昂。
一条条一句句,清清楚楚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罪状抖搂了个干净。
阿姀十分不解,“我说,魏工曹是拿我当三岁糊弄吗?你真以为随便说两句我便深信不疑了?段参,念。”
魏虢晖戛然而止。
“何竞文,原州人氏。年幼时丧夫,随母亲以卖茶为生。而后原州战事吃紧,互市逐渐戒严,便远赴恪州投奔自己的舅舅刘敬铭。”
被点名的本人,正跪在地上垂着头,看不清脸色。
阿姀想到方才,他故意将双手露给自己看的模样,更觉得好笑。
而魏虢晖听到这里,脸上酱红猛地褪去,便剩下一片惨白了。
“刘敬铭正缺一人卖命,便拿自己的妹妹做要挟,以荣华富贵为诱饵,将丝毫不懂工造的何竞文指派进了工曹填补空缺,参与新校场修建。”
段参边说边将地上的碎木头挑了两块,一片递给阿姀,一片捏在自己手中。
“于是刘敬铭借机让何竞文从中牵线,好让供给的木材生意牢牢握在自己手上。又暗中以用水泡发过的劣木替换好木,既从中拿了回扣与魏工曹私分,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造成事故假象,以此报请召侯下批更多经费。”
阿姀用手将中间的木头一捻,色泽更深的那部分甚至碎成了木渣。
“本人呢,不才。曾识得一人善木雕,跟着学了一手识木。”阿姀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两人,“木头是何时被水泡的,被泡了多久,质量好不好,我一眼就看得出。”
手掌一翻,碎渣便全都飘落在了魏虢晖与何竞文眼前。
“如此木头拿来造屋,这样的贪污手段,我瞧魏工曹很是得心应手嘛。”
何竞文这时也不顾得卖弄自己那双手了,狠狠地抓着地上的土,不甘心道,“夫人什么证据,凭空便指控小臣与工曹,岂非欲加之罪?”
也便是话音降落,不远处另一队戴甲持刀的士兵,便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拜这几人贪污所赐,地面扬灰肆意,黄沙遮眼。
领头的士兵右手高举,攥着一把帛书,高声道,“证据在此!”
何竞文:……
这些人,并不是从私宅随行而来的,都十分面生。
阿姀心中打鼓,本就没有证据,是打算诈供来着。方才正苦于如何继续瞎编下去,又怕挑木头那番托辞假话,万一何竞文真让她当下鉴定,圆不回这个谎。
却不曾想,这杀人的刀,正正有人递到手上来了。
东西递上来,阿姀才发现这并不是一份帛书,而是一个布袋,里面装满了纸张。
翻开布袋之前,阿姀特意瞟了一眼魏虢晖。后者的脖同老龟般伸着,急切地想听自己的死判。
“哼。谁知道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什么都能说成证据,黑的在夫人口中也能说成白的。”何竞文将脸移开,心中是百味杂陈。
因为他知道,自己同魏虢晖一样。虽然魏虢晖和他那好舅舅到底做的什么事,他并不很清楚。但一旦今日盖棺定论,那么魏虢晖的主子不会救他,就如同好舅舅也不会救自己一样。
阿姀自顾自拆着,毫不在意何竞文如何奚落,“搜的,从你家,他家。”
这下子好了,不止生死难料,还无语凝噎。魏虢晖狠狠剜一眼何竞文,今日横竖是死,黄泉路上也要和这小子一块儿走。
文书扫了两眼,阿姀才发觉,这些不是唬人的东西,原来真的是证据。
不止有刘敬铭与何竞文的书信往来,刘敬铭名下木材铺的供货清单,还有魏虢晖签署的官令。而后钱庄的出入账记录,与魏虢晖一封陈述尚未发出的书信,不计其数,皆在其中。
段参见夫人愣了愣,不能更低声地在她耳边解释道,“是小侯爷叫人去抄的。”
阿姀忽然一下笑了,还真是他。
原以为今日独木难支,不成想他却早有谋划。
人都半死不活了,她前脚带人走,衡沚后脚就命人去抄证据。
若说事前心中无成算,阿姀却是不信的。
还真是瞌睡了就给她递枕头,想坑魏虢晖一把就有人给机会。
这种得心应手的感觉,竟然让阿姀有些无所适从。
好吧,那今日这个威风,她便逞定了。
“魏工曹,要自己看看这是什么物件吗?”透过纸背的红印,在朗朗白日下,明明白白印在魏虢晖眼中,“你私通商贾,侵吞公款,还有一封不知上呈给谁的书信,竟齐整地记载了策划校场塌陷的前因后果,你可认罪?”
巡防营中的将士们上下亲如一体,朝夕共同操练,同袍之谊极深。
校场塌陷时,有许多士兵因此受伤,众人自然心下不平。
见证据确凿,一个个都亮出了刀剑,两人便是动一动,都是刀剑引血,血溅三尺。
由于魏虢晖的轻敌,既看不起表面纨绔的年轻召侯,又看不起水长东一介妇孺之辈的掌柜,在两人的阴差阳错的操纵,一步步走向了自己的死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