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姀看龚嵊的脸色,觉得此事并不如此简单,他也不像是会关心这种事的人,便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公羊梁此时离席,向厨房要了一碗井水端进来。
龚嵊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放在口中尝了尝。
“这口井的水并没有问题。”龚嵊抬起来头,环视了一眼桌前的人,接着解释道,“正因为用了这口井,所以没有问题。”
褚晴方亦是一头雾水,“师父此话何解?”
一个众人身处其中,有些头绪却又如处浓雾看不透彻的谜,以窗外适时落下的冷雨,笼罩了桌上沉默的一众人。
时近初冬,彻骨的风灌进窗口,连热汤的热气都难以抵挡,袭了几人一个哆嗦。
公羊梁的位置近窗,赶快站起来,将窗户阖上。
室内忽然暗了些。
“若是说疫病,我看倒不然。”龚嵊眉目严肃,拿出方才汇总起来的笔录,“疫病必以畜物或食物为媒,起码也是蕴在空中的气。然通观人们日常所食,居住之地不同,做过的事不同,所食的东西也各样复杂,只有一物,你我众人都曾入口。”
答案就明晃晃地写在龚嵊的眼中。
公羊梁大悟,沉声道,“是水。”
阿姀灵台之中,倏地闪过在水长东时,如醉说过的几句话。
——我日日待在城西周嫂子的宅子中,不曾出来过,今日是头一次。
——因着棺材铺的掌柜也身子不适,因病死去的人家没办法订棺材,便找上我们,才重新开了门。
城西,城东。
棺材铺的掌柜,铺子也正好在城东北处。
“会不会是下毒?”阿姀忽而后背一冷,吐出这几个字来,“从我自平州回来,未曾在水长东和私宅中有所停留,不是留在衍庆楼,便是去城西周嫂子宅中,我至今并未染上此病。”
若是水有问题,那所有的疑惑,必将指向同一个答案。
护城河。
惊骇与恍然参半,这顿饭顿时索然无味。
“为了掩人耳目,今夜我们便去源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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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晴方大型毒唯变cp粉现场
第79章 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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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关营内。
游北大军气势汹汹地直冲隘口楼关而来,先是在城门外十里叫嚣了一番,如今又退了五十里,安营扎寨,似有死磕之意。
晁蓄与孟秉此次随行。
数日之前,两人站在城门之上,听游北大汉洪亮的辱骂声穿透沙尘而来,孟秉气得吹胡子瞪眼。
于是一气之下,孟秉拂衣而去,直冲营内去寻衡沚,打算问个明白。
等到晁蓄终于追上都尉之时,他那比起游北骑兵毫不逊色的声音,亦是气势非凡。
“哼,我就不懂了,人家都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了!震天辱骂三日不绝!便是开城门迎战,又有何惧?”一边说,孟秉一边将手比作刀刃,架在自己脖子上。
衡沚面前,是一卷摊开的地图,手边仍旧堆积着大大小小的公文州务,似乎只是换了个地方办公似的。
既然如此,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干什么?
孟秉是个急脾气,在战场上有时确然就是需要这样一种冲动,可目前并没到拼勇气的地步。
凡事,都要讲究一个章法。
衡沚最后一句话写完,神色不动地看了他一眼,“都尉急什么,蛮子呈些口舌之快,就耐不住了?”
晁蓄进来前,正有一封斥候急报,顺手带了进来,“先别吵,先别吵,军情要紧。”急报递上桌去,晁蓄又规矩地退后了些,拍了拍孟秉的盔甲。
那肩头一块,冷铁铸成了凶兽,手掌拍下去,疼得霎时收了回来。
瞧着总督与都尉之间的气氛,像比城门对峙的两军更肃穆些。
孟秉这个人还真是记吃不记打,上次在新校场,便已然冒犯过总督一次了。即便是再仁心的将军,岂能容人多次质疑自己的决断?
别整军之前,仗还没打,自己人便先闹起来了。
衡沚将那卷着的布帛展开,依旧用了拆字法,简短地写明,游北人已在五十里外扎营,今夜便会悄悄退回。
这事却奇怪。
衡沚匀称的长指压着那布帛,沉吟不语。
虽早就料到他们压阵至城下,是为了挑衅。可并没激怒对方,便先行退兵,决策得毫无道理。
若不是自身除了问题,便一定是有了不利人而利己的状况。
游北人俗称蛮子,便是因为向来狂妄自大,野心之狂,从不将中原放在眼中。这便是从前游北败退的原因,现在看来,也将成为未来败退的原因。
但是。
衡沚又将桌上的州报挨个细细看了一遍,并无一地有异常之状。
到底是什么,能让游北放弃挑衅,安坐城外呢。
纸张堆成的小山底下,压着一张颜色材质不同寻常的信封。
衡沚的目光落在此处,如冻湖逢春,稍融了几分冰冷。印着花色的贵价纸笺抽出来,衡沚想起,这是昨天从恪州城送来的家书。
所言无他,只是孤孤落了一个“安”字,算是他那寥寥数笔更寥的回应。
恪州。
衡沚心中愈发不平静起来,难道会是恪州出了事?
在游北人眼中,楼关是一座空城,最怕的不是死守,而是死守之后恪州营迅速调兵增援。然则若将眼前之状,解释为攻后方仓廪而断前方之粮,完全符合游北一贯战术。
而眼下的问题,就在于实情正好相反,史定与段参在恪州营中演的是一出空城计,而让游北以为是空城的楼关却殷实,乃是一处反空城计。
楼关无碍,即使挑衅,又逢北地初冬降雪,必然不敢贸然进攻。
可恪州呢,恪州城一旦被破,那便是游北意外之获,前后夹击,恪州必败。
更何况,那是他的故土,是他的家,心安之处,还有寄来家书的妻子。
阿姀又该怎么办。
孟秉亦是参不透这段沉默又是何意,焦躁起来,“总督,你倒是说话啊?”
衡沚不由地手下一紧,攥了一把羊皮地图。
“晁蓄,近日恪州城可有消息?”阿姀这张纸笺,是衍庆楼的,衡沚曾在章海送信来酬谢时见到过。
若是一切如常,她该天天待在水长东或是家中,又怎么会在衍庆楼回信。
晁蓄一愣,摇了摇头,“并无异常啊。”
“传令下去。”衡沚倏地站起身来,“三日内,全军按兵不动,若有挑衅不许上当,违者军令斩。西门按照部署,一切不变,及时通信。”
晁蓄与孟秉下意识地一拱手,接下军令,再一抬头,总督人却脚步带风,急匆匆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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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寒霜笼枝,月黯森寂。
阿姀头发高高绾成髻,穿了身利落的短衣,与龚嵊公羊梁,在骛水边汇合。
恪州的护城河,是骛水的支流之一,骛水又发源于骛岭。若寻护城河的上游,径直来到骛水,是完全合理的。
“这,至于穿成这般吗?”夜色太浓,直到这师徒两人走到阿姀面前,她才勉强看清。
一身漆黑的夜行服,又用黑布蒙住口鼻,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混迹在四周,几乎融入荒郊野外的漆黑里。
“不是怕人发现吗!”龚嵊猫着腰靠近阿姀耳朵底下,虚着声音说道,“阿姀,你怎么独自前来啊?”
阿姀无奈地看了一眼同样乖乖猫着腰的公羊梁,走在前头带路,“人多岂不引人耳目?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章掌柜都被褚晴方看得死死地,消息不能走漏啊。”
龚嵊一想,倒也对,连着哦哦了两声。
三人静悄悄地穿过小树林,穿过了一带峡谷,便发现了骛水分流的山坳。
只是没有光亮,脚下也不知踩了什么东西,软绵绵地,像是烂泥。
“当心。”阿姀身形一斜,公羊梁连忙扶了一把。
阿姀笑着道了句谢,“多谢公羊师兄,我与褚晴方是好友,如此称你,不算冒犯吧?”
算是初初相识,公羊梁留给阿姀的印象,是个纯良安静的郎君,身上的高洁气质却是不常见的。
公羊梁的脸色可疑地热了一瞬,幸亏夜深看不清楚,结结巴巴地回道,“不,不算,崔娘子有礼。”
人本就也是内敛的性格,常年跟随龚嵊,更是不常见到女子。与褚晴方相处久了也倒罢了,跟不相识的小娘子这样同行,难免紧张。
龚嵊走在前头,听着两人的对话,会心笑了笑。
公羊梁今后即便不回家担起公羊氏,也是要娶妻生子的,该是时候让他入世了。
走着走着,便更发觉不对劲,有种极度的腐臭之味传来。
这味道几欲令人作呕,阿姀皱着眉头,顿在原地,心中萦绕着一种奇异的熟悉。
“怎么了?”
公羊梁在她后面,见人停下,忙问了一句。
“这味道,是尸体的臭味。”阿姀踩踏着软绵绵的一片,谨慎地退开来,到山石之上,掏出怀中的额火折子划亮,“公羊师兄过来,先生,你也是,都走到山石上来。”
手中的光亮,向方才那处探去。
待周围被火光照亮,接下来的场景,却让三人面色惨白,五脏六腑,几乎颠倒翻腾,闹了金銮殿。
“这……这是!”公羊梁强忍着晕眩的感觉,僵硬地挤出几个字来。
流水之下,软烂的一片,还有些坚硬的条状物横亘其中。
像是,骨头?
“这是尸体。”阿姀喃喃,说罢又反驳了自己,“不对,不是完整的尸体,是尸块。”
这些尸块被泡在水源中,时候一久,便泡得涨大腐烂,腐肉如同淤泥一般,便是几人方才踩到的东西了。
“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尸块在河道里?”公羊梁缓了缓,皱着眉疑问。
半晌不见旁边的龚嵊出声,再转头看去,人已经趴在石头边吐了起来。
阿姀捂着口鼻,拍了拍他的后背,“龚神医,你一介杏林高手,还怕尸首?”
龚嵊吐得说不出话,抬起手摆了摆。
公羊梁叹了口气,跟着接了一句,“师父爱洁,从前教我和师妹施针动刀,也是如此一边吐一边讲的。”
阿姀:……
吐空了胃,龚嵊总算是缓了过来,直起腰背,大喘着气道,“是了,就是这一原因!城中,尤其是城东的百姓,染病最重最多,都是喝了此不洁之水。不洁也就罢了,还是人尸腐烂,更是病症加重了。”
这句话的威胁力之大,听罢连阿姀与公羊梁,都捂着唇呕了几下。
“事不宜迟,我们需赶快返回,找人清理河道,再阻止百姓饮用此水才是……你们俩,还没吐完啊?”
眼前这些尸泥,与人们饮用浸泡了的污水而病,其难以忍受的程度,早就超过了森森白骨。
“走,走走。”龚嵊从后赶着两人,“夜长梦多,人命关天。”
冷风的声音,吹着树上早就干枯的叶子,咔吱咔吱作响。
手脚并用地爬下山石,三人正欲快步跑回去,一个冰冷的声音,却在山野中响了起来。
“往哪儿跑?”
冰凉的刀刃即刻出鞘,发出刺耳的鸣声。
阿姀后背一凉,那刀刃直直地冲着自己耳边划过,钉在了树干之上。
几人凭空出现,如森森鬼魅,在林中显得十分渗人。
阿姀后退两步,三人肩膀挨着肩膀,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现,现在怎么办?”龚嵊此时是真的怕了,牙关都战栗着,哆嗦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怎么办,天要下雨,人要被杀。
一种既不甘心丧生于此的倔强袭上阿姀心头,这么恶心的地方,岂能就此埋骨?
又同时,曾与衡沚一起穿梭黑暗丛林的熟悉,也凭空成为了阿姀的盾,增添了她的勇气。
“跑!”她坚定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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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我自己都有点恶心……啃了一半的菠萝差点浪费了哈哈哈
第80章 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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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
漆黑的林中,树杈怪异延伸似鬼魅。
阿姀拎着裙子,丝毫不看脚下的路,狂奔着挣脱后面的追赶。
“别跑!娘的,等老子追上弄死你!”那是两个提着利刃钢刀的亡命之徒,将阿姀三人冲散了,一路紧紧跟着她。
他们看到的东西,都是雇主不能泄露的。
本以为无人发现,没想到这三个不要命的竟然找到了这里,那可就别怪刀不留人了。
幽寂的夜里倏地响起恶狠狠的叫骂声,令阿姀急促的呼吸罅隙里,充满了肺腑间骤起的尖锐痛楚。
虽然眼下已经跟龚嵊他们跑散,但快一些,再快些,跑到了官道上,十步一驿,总能找得到办法。
抱着这样的心思,阿姀一路跑得大腿发麻,身后那两个声音逐渐微小,约莫是跑不动了。
此时,曾起早贪黑跟着秦熙练基本功的好处赫然彰显,阿姀简直在灵台中为她树了个神龛,万分感谢着。
根据来时的路,脚下若感到上坡,便是到了树林的边缘,官道就在此坡之下,跳下去便一马平川。
阿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两人,短暂地撑在树干上喘了两口气,又接着向前跑。
到了坡边,悬崖勒马,低头一探,阿姀不由咽了咽。
此处小坡,已然有她两个人那么高,且说起来更像悬崖,因为根本无处可以缓冲,跳下去便直直摔在官道上了。
前狼后虎,能够思考的时机,已少之又少。
身后那不死不休的追骂声,又高了起来。
与其被这两个人用刀捅死,不如跳下去求个生机。
阿姀眼一闭,心一横,抱住脑袋就往下跳。
这失重坠落的一瞬,在阿姀心中缓之又缓,几乎后牙咬得酸了起来,还没有摔在地上的痛楚。
不对,不对。
阿姀模模糊糊,发觉一双手横在她的腰间,接着她整个人就撞进了身后一个温热厚实的胸膛,惊险得有些头皮发麻。
那人的下巴抵在阿姀的发顶,手臂用力,将她整个人向后一扯,原来是骑着马,带她到了身前坐平稳。
阿姀惊魂未定,心跳如雷雨,密密麻麻地砸着,撞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
马儿嘶鸣一声停下,这叫声却有些熟悉。
阿姀蓦地睁开眼,抓着那人的衣袖回头看去。
“这次可得打欠条,掌柜娘子。”
阿姀一惊,望见那双眸子在夜里折射着远处一点光亮,柔和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