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病因基本不得而知,只能开些清热解毒的药,勉强算是保住现状不再扩散。
可是治标不治本,几日过去,来问诊的人不减反增,就连杏安堂本身,也有了伙计染上了这种怪病。
“娘子,你也知道,我们这儿的大夫都只能治些寻常轻症,除非寻根究因,不然再蔓延下去,就会变成疫病了。”
疫病。
这两个字如同雷击,使她如坠冰窟。
曾经读过的史书,一条一件,也渐渐浮现在她脑海中。
“隆平五年,都有大疫,城中累死数万,伤民根本。”
隆平是旧朝,大崇似乎还没碰到过大疫。
阿姀生平,也不曾遇到过。
楼关局势眼看越发紧张,此时作为补给的后方出了差子,前后夹击之势,大崇便只有兵败关破的下场了。
看来给龚嵊的这封信,算是写对了。
“我出钱,你们此前开的那个方子开一百副,找了人在城中施药,先稳住目前的形势再说。”阿姀一算自己攒下的那点本,又是大破财了。
吴掌柜赶快点头,张罗着堂中幸存的几个伙计赶快配药。
所幸的是,私宅中并未有多少下人得了病。
出于保险,云鲤和云程早早挑过担子,特意辟了几件空屋子,将得了病的几个人全都隔绝起来。与他们接触的人也都戴上了面纱,防止情况不明之下,染上了更多人。
阿姀拖着疲惫的身躯,前堂后院都看过一遍,才去与云鲤会面。
“娘子,您可算回来了。”云鲤看到阿姀的身影,像是忽然松了口气般,人也不再端着了。她立即便想跑过来握住阿姀的手,可知道跑近了,又怕过了病气给阿姀,在她面前两三步停下了。
“辛苦你们俩了。”阿姀看了看云程,又将视线转回云鲤身上,更毫不介意地上前握住她的手,“我见后院在熬药,是去吴掌柜那儿抓的药吗?”
云程听罢,立刻将怀中的药方掏出来,递给了阿姀。“是的,请娘子过目。”
那药方折叠的痕迹很明显,纸也不复崭新,显然已经翻开看了很多次,揣在怀中很久了。
一排排字迹认真比对过去,确实是杏安堂开的药方。
“城中这样不行,身为侯府的人,我们得和州府联手,把这疫病扛过去才行。我现在便去公堂找人,商议一下城中施药的事。”阿姀长眉蹙起,心中也是乱麻一片,“龚神医那里,我也已经告知询问了,府中就先托付给你们了。”
说着,便将抽身离去,似乎一刻都不得耽误。
云鲤虽知此时不是时候,但还是犹豫着叫住了她,“娘子,主子送回来的信,我放在了水长东,您看到吗?”
阿姀身形一顿,回头望她,“衡沚,传信来了吗?”
至今已有一月未见,阿姀不住在各种事中周旋,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云鲤注视着那双杏眼,疲惫发红,似有浓雾隔绝,却又露出云鲤难以读懂的情感。
人间或许将其称之为。
相思。
不过很难笃定,因为风中沉吟着的阿姀很快略一点头,又匆匆离开了。
云鲤长叹一声,天道不仁,怎么能叫刚刚成亲的夫妻如此分离呢。
“你快跟着夫人去吧,万一出什么事呢?”
云鲤推了云程一把,想得要更远些。
城中几乎无人,空荡荡的街头巷尾无一不诉说着因乍冷的气候与天降之祸所带来的萧索。
临近中秋,此时本该处处有河灯与月团卖的。
一路疾驰策马,很快阿姀便到了州府。
云程将两匹马在门外牵好,跟着两三步跃进了门。
秦胜光在堂中,阿姀一眼便瞧见了,旁边的官吏拿着册子,应该是在清点人数。
“刺史。”秦胜光看到了阿姀,阿姀便顺势点了个头,权作施礼,不打扰他们清点。
秦胜光与身边吩咐了两句,便脱身过来,两人借了一步,至廊外说话。
“如今的局势,想必小侯夫人也见到了。”秦胜光也一样的眉头紧锁,倒是没把阿姀当外人,“我们在后方,必要做好前线的支撑作用,不然北地危矣。”
阿姀点头,“我自知晓,来的路上也看到了,刺史如今的打算是什么,我能做的必全力配合。”
在府中,阿姀尚可自行做主,但在这里,秦胜光才是决裁的主事官。况且对于局势的把控,阿姀自觉并不如秦胜光敏锐。
秦胜光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即拱手相敬,“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此等义气老夫敬服!”
在此之前,即便再通情达理,秦胜光也仅把阿姀当做后宅妇人看待,即便阿姀在城中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秦胜光原以为她来,是为了出城避难的。
“刺史客气,这是我应当做的。”阿姀敛眉,并未将这句话真的放在心上,“我来之前,已经在杏安堂订了一百副清热舒缓的药,打算在煎好分发给城中百姓,不知公堂有何部署?”
秦胜光连声称是,“还是夫人心细。州府中也有些同僚染了病,无法来听召的,此时正在核对。臣初步打算先派人手查清此次疫病之源,好迅速将情况控制住。”
阿姀深以为然,“我与刺史想到一处去了,正是因为我也对这病原摸不着头脑,也想问问刺史,可有什么怀疑没有?”
此话一出,秦胜光捋须沉吟。
半晌,他才犹豫说道,“别的臣尚且不明,但单论家中,采买的几个仆人从城西回来,便不曾染病。后来在府中没几日,却又染上了。”
城西,阿姀细细地想。
早上去杏安堂时,阿姀确实发现,城西街上的人要比城东多一些。
若是以中街划分,将整个恪州城分为东西两部分,东南处的坊间,似乎染病的人更多。
线索像是一瞬间的闪电,在阿姀灵台中一闪而过却又难以抓住。
“夫人施药的想法,臣觉得十分可行,这事本就该州府来做,指挥权应当全权交给夫人,如有需要,一切支出挂州府账上便是。”
整整一天,就这句话如热汤一般,熨帖了阿姀的心。
好歹私库不用花钱了,原本就没攒下多少。
“既然刺史相信我,那便拨给我五十人,余下寻源一事,便交给刺史,大家消息务必畅通,毫不隐瞒才是。”阿姀轻轻一笑,像是鼓舞般,看着秦胜光。
两人一拍即合,郑重地互相道了个礼。
秦胜光当场支给阿姀的银子,云程奉命带回了宅中。
等到阿姀再次回到水长东,去寻衡沚那封她遗忘了的信时,已然暮色低沉,快要看不清周围景物了。
郑大与赵卓都在楼上,周嫂子和如醉回了城西的家中,漆黑一片的大堂寂静如斯。
阿姀轻轻吹亮火折子,在柜台处寻寻摸摸。
找到了。
她抚摸着信封,上面用厚厚的烛蜡封住。翻到正面,衡沚熟悉的字迹写着她的名字。
阿姀的心跳,随着手上拆信的动作逐渐加快,几乎加重了呼吸。
衡沚字句寥寥,只留下了两行字。
——“楼关雨骤,夜长风冷,安否。”
阿姀笑了,窗外泠泠,也传来了雨水拍打青石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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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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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三人,一路从雾岭山中仙境,来到恪州人间。
褚晴方穿着件缃色的衣裙,走在龚嵊和师兄公羊梁身后。
只见前面这两位担着提着,行李一点都不少,褚晴方却两手空空,什么重都没负。
临走之前,褚晴方才决定跟着一起来。龚嵊觉得这丫头有这样的觉悟已然很不错了,所以看哪儿都满意,根本不打算让她干活。
于是公羊梁还没问,龚嵊便率先说了,“女孩子家家,怎么能肩担手扛呢!你我师徒二人分着拿一些便是了。”
公羊梁是一贯的和气,笑着挑起了扁担,总不能叫师父和师妹来拿重物吧?
说起做师徒的年头,公羊梁拜在龚嵊名下时不过垂髫小儿。
公羊氏是前朝贵族,大崇开国以后并没有将其列入八议之席,待遇也差了许多。有些仇家不断找上门来,朝廷也不管,是以到了公羊梁这一代,他是唯一的男丁了。
公羊梁年幼时小病不断,家中十分忧愁,生怕公羊氏就此绝后,便到处替他寻长寿的法子,家中又不信神佛,便盯上了龚嵊这位鼎鼎大名的方士。
起初龚嵊并不愿意,他游历在外,本就是为了逃脱为权势所用,难免不能达成自己悬壶济世之志。若是真的收下公羊梁,岂不是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旧贵族那也是权势啊!
可一见到公羊梁,又觉得这小子实在长得惹人疼爱,心一软,忍不住同他多待了几次诊治公羊梁弱症。
这一待不要紧,等到公羊梁病好之时龚嵊离开,这小子眼泪巴巴拽着他的衣摆,却又不明着哭又轻轻松松拿下了龚嵊的仁慈之心。
于是龚嵊要求,收下公羊梁可以,但必须让他把孩子带走,再不近这俗世红尘。
公羊氏的男女老少听着龚嵊唬人的一套又一套说辞,愣是没反应过来。等到发现小少主就此与他们诀别时,人早就抱着孩子溜之大吉了。
万幸公羊梁骨子便是纯良坚毅的人,即便跟着龚嵊这不着调的师父,也长成了春晖一般的翩翩公子。一旦下山接义诊,必有长队排着深不见尾,难以脱身。
龚嵊也果然对这个一手带大的徒弟果然了解,那日与阿姀传信的鹰一起到达的,是匆匆跑上山来的公羊梁。
“恪州有疫病,城门未开,且由梁去叩门,师父师妹且等。”放下扁担,公羊梁率先提议道。
龚嵊点了点头,掏出文牒来给他。褚晴方也随着道,“有劳师兄。”
公羊梁上了前,龚嵊盯着他的背影,光风霁月地,“晴方啊,你真不考虑考虑你师兄啊?”
褚晴方一听这话,倏地抽一口气,视线由公羊梁的身上转回来,“我说,哪有您这么为人师的?我与师兄乃是同门兄妹,有什么可考虑的?”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瞎操心。
龚嵊叹了叹气,“你师兄太过纯良,这不是怕他嫁……娶不到妻吗,为师是好心啊。”
褚晴方:……
褚晴方:千恩万谢,这份好心千万别用在我身上。
好在公羊梁的交涉能力十分优异,没过多久,就轻而易举地进了城。
昌庆楼占据了城中一块最好的地方,几乎对于往来络绎四通八达,所以施药的地址,选定在了这里。
这种能露脸又能揽功的机会,章海是不过放过的,早早便敞开大门腾撤了大堂桌椅,以供支起是个十个小灶来熬药。
为了能更省公堂的钱,指挥施药的这份活,阿姀主动让给了章海。正好她心中也为一些事乱成麻,怕是更病人们说话久了,露出不好的情绪来,索性在大堂安静地煮药。
长发随便绾着垂在脑后,粉黛未施地素净着脸,浑身都是药的苦味。蒲扇在手中,来回轻扇着,虽然枯燥胜在恪州早寒的天不会冷。
“您在这儿发呆呐?”
褚晴方含笑的声音蓦地出现在耳边,阿姀从撑着脸颊的姿势坐直起来,“你怎么来了?”
自从跟着龚嵊走了,阿姀就没想过褚晴方能再回来。毕竟她若留在恪州,永远少不了旁人对她□□自己生父指指点点。
无论旁人知不知晓真相,都是一样的。悠悠众口,难以遏制。
褚晴方接过她手上的蒲扇,揭开药罐看了看,“恪州有疫,骛岭山下却没有,师父觉得奇怪要下山看看,我便跟着一起来了。”她笑了笑,“近来可好?”
像是一种过尽千帆后的平静,褚晴方的人生,也在短短半年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些痛苦的转折之后,心志也成熟了起来。
阿姀腾出一半方凳给她坐,平静回道,“还好,本想在平州扩开一家铺子,眼下这情形,估计也是不能了。先顾眼前吧。”
褚晴方点点头,“这次疫病,有些什么症状?难道是一夜之间开始的?”
堂中人多,四周嘈杂,每个药罐不断冒出雾气,即便再敞开门窗,也无济于事。湿热的氛围仍旧逼仄着两人,闷得头晕眼花。
“并不是一夜间发起的,我此前去平州谈事,回来时城东便已经遍地是疫了。”阿姀想起当时的境况,不由叹了叹,“症状便是上吐下泻昏睡头疼,身上冒红疹。不过奇怪的是,似乎并不传人,我与府中好几人密切接触,但并无什么症状,我与周嫂子同如醉,都是好好地。”
“不传人?”褚晴方喃喃念了一句,“若是要尽快查出源头,你的这些话,可是减少了许多麻烦。我现在便去告诉师父,能排除一个便是一个。”
“言之有理。”阿姀同样跟着站起身,将熬好的药连着罐子递给了传去门口的伙计,在裙摆擦了擦沾在手上的药渍,“我同你一起去,正好去寄封信。”
听到寄信,褚晴方顷刻弯起嘴角来,“分居两地,定然是相思成疾了吧?”像是寻常爱凑热闹的小娘子似的,“我能理解。”
语气百转千回地,配上眼神示意,阿姀深觉她学到了龚嵊的精髓。
会演。
于是推了她一把,“要不你写?我替你问个好?”见褚晴方后怕地摇摇头,阿姀也鸣金收兵,“快走吧,正事要紧。”
龚嵊与公羊梁两人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下,便各自对着排队的百姓问了起来。
阿姀并不通医术,褚晴方也所学不深,两人带着笔墨,跟在身后详细地将百姓们的描述记下来。这样一询问,便已至午后人潮散尽,几人水米未进,饿得说不出话来。
衍庆楼的厨子特地从章海宅中赶来,做了顿温热的饭食填饱众人。
章海与阿姀几人同一桌,虽说好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此时的氛围,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今日开灶,用得是哪里的水?”龚嵊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皱着眉问。
章海一愣,回想了半天,才琢磨出这件事来,“昌庆楼,一直用的是后院自打的水井。说来这事也是我投机取巧,绕开了寻常用水的护城河,想着借此称作山泉水,赚个噱头。”章海自知理亏,嘿嘿笑了两声,脸涨得通红,“这样能少向州府交些维护费,今日煎药,也是用的井水。”
说罢看向阿姀,阿姀被这么一盯,也知他是怕自己去公堂告一状,于是放下筷子,故作威严地提点了句,“下不为例。”
“哎,哎。”章海连忙跟着附和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