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心情并不舒畅,于是即便衡沚也跟着低下了头,也无法看得清阿姀的神色。
好在衡沚这个人就是耐心,尤其是对阿姀,有着用不完的耐心。
她总有她的道理。
衡沚任由她牵着袖子,直至走出了公堂的大门。
“打算去哪儿?”衡沚抚了抚阿姀的背,安慰似的,“奉陪到底。”
阿姀撇了撇嘴,“想去跑马,顺便路过学堂,看看收尾收得如何。”
“先回去换身衣服吧。”那垂落的些许发丝被他重新拢到耳后,不经意的触摸,惹得阿姀耳朵都红起来,“像掉进灰坑里似的。”还忍不住笑了笑。
天阔云闲,行人如织。
谁都不会注意到屋檐之下,默默温存的鹄鸟。
今日也是个适合跑马的天气。
趁着秋风尚未凉透,迎面还有些舒爽。
阿姀收拾了一路心绪,坐上马时,才真正找到了与衡沚倾诉的切口。
滔行依旧归阿姀支配,衡沚令牵一匹新购进的战马,正好校验一番。
“可能只是觉得,女子们本就不必为了依附男子存在吧。就像纤云,虽然说缘分已尽,但那时韩序着人纵的火,她又为何要替一个变了心的人顶罪,若不是遇上杨大人,最是秉公不过,怕是要搭上自己的一生。”
她说这话时,高高地坐在马上,衡沚脚下踩着绵软的草地,思绪却随之飘了很远。
联想到自己的母亲,不由沉吟片刻。
“阿姀言之有理。”衡沚牵着马,与她并行,“男子们想要掌控女子的一生,只不过是想从中获得大权在握的快感而已。对女子所经的苦痛,并不在意。”
阿姀惊讶地看着他。
她几乎从不指望任何男子能认同她的看法,即便是对着老师怀乘白,也从未透露过半点。
年幼时常看话本子聊以解闷,负心薄幸令爱他人的戏码实在看了太多,却从来无人觉得这些男子做错了。
夫妻之一生,在世人看来永远都是妻子付出得理所应当一般。
而更加逼迫女子的,则是就连自己的父母也认同,女儿生下来,便是为了要嫁给旁人家的。
所以有越来越多的女子,生生世世困于世俗之下,永无出头之日。
先是陈昭瑛,后是守寡半生的崔夫人。
接着便是周嫂子、如醉,到如今的黄娴和纤云。
“还以为你会驳我一两句的。”阿姀低声嘟囔着,不太自信。
衡沚轻笑一声,风吹过旷野,让他的衣袍猎猎随风,显出匀称的身形来,像是矗立的杨树般英挺。
“母亲被这侯府束缚了一生,非死不得解脱。你是大崇的公主,若不是坚定地逃出皇宫,也难逃和亲羞辱,也是非死不得解脱。”
唯有这两个女子,母亲与阿姀,几乎占据他情感的全部,却几乎都遭受着父权的压迫。
当她们深陷泥潭难以自拔,他又岂能隔岸观火风雨不动,甚至认同强加在她们身上的囹圄。
“只是认同你罢了。”
认同你为挣脱出命定的劫难,而坚毅地站在风口浪尖。
又庆幸你的反抗,使我不至于再见你时,你孤苦地身处异乡。
想到这里,衡沚便觉心口如堵了一团棉花般胀痛,血肉也枯竭。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阿姀仍旧望着他,马鬃随风飘了起来,渐渐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心中只想到,衡沚并未因为她逃脱一国公主的职责不愿和亲而与朝中上下一起责怪,却并不明白,在不知不自觉中衡沚深陷双丝网,早就比她更万劫不复。
是谁在起初骗逃脱的公主留在恪州。
又是谁率先以公主之名,困在了心中的恪州。
情之一字,如何能一笔一划勾算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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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北王帐。
“今日我儿得胜而归,诸位,饮尽此杯酒,祝我儿功成而反!”
上首坐着的,是一身长袍的游北王。
磨得雪白的虎骨以金银玛瑙等珠宝穿成珠串,悬在脖颈之上,又垂坠在突兀的肚子。
游北人缺少草木,也缺少食用的菜,因为水土的局限根本难以种活,是以部落中通常一牛马羊为食物来源。
加之游北王好饮酒,两相夹逼之下,似的腰腹浑圆堆积肥肉,人如球般肿了起来。
是以这些年别说打仗,连骑马都些许困难了。
但人身居高位又偏执,谁也不敢为此向大王进言。加之男子们都觉得这乃是勇武的象征,竟还争相效仿。
忽归自小在中原师父那处用饭更多些,中原人本就善农耕,自己培育沃土也要种一小畦萝卜白菜一类,在游北的女人们眼中,这可是贵物。
是以每次只有忽归到来,才有些素食吃。
忽归年纪小又好动,才长得高瘦拔萃,在一众壮汉中极为显眼,甚至常有人私下笑话他像野草般不堪一击。
游北以部族划分,诸部首领此时坐在一处,面和心不和,想法各异。
但大王说恭贺王子功成归来,却使他们有同样的疑惑。
忽归这一趟,既不曾得了土地,又不得得了大崇皇帝的金银,何功之有?
就连忽归自己,端起酒杯,也愣在了原地。
“怎么?”游北王呵呵笑着,“没听懂父王所言?”
忽归点点头,“儿臣却有不懂。”
游北王这才放下酒杯,走到忽归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诸位,我游北曾与大崇签下盟约,大崇封赏,则我部不再侵犯。我儿今岁跋山涉水走这一趟大崇,却分文不得,寸土未收,乃是大崇皇帝率先撕破此盟约,逼我游北开战!”
各部首领听得此言,无不已杯扣桌,发出清脆的响声来应和。
“本王早有开战之意,苦无合宜的理由。如今忽归,我游北未来的王,亲自将这个合宜的理由带回了游北,乃是大功一件,岂能不论功行赏?”
说着,语调便拔得越来越高,下属一群人的斗志,也被激得满溢出来。
“战!战!”
其实游北王早就知道,这些人骨子里的好斗之血此消彼长,难以平息。
他只有忽归这么一个儿子,未来群狼环伺,作为父亲,自然要为他铺路奠基,保住王位。
这一趟出使,即便是随便派遣一人,得到的结果都与今日无疑。而他亲派亲子出行,便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忽归不仅因此封赏,还要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亲上阵杀敌,建立更丰厚的功绩。
“即日起,楼关盟约我游北不再遵守,点兵练马,待我铁骑血踏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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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人者,人恒被钓。
第75章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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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第一场冬雪时,学堂也收了第一批学生。
天气冷得太快了,一夜之间树梢便挂上了银白。院中来不及落叶的几棵树染了白霜,冷寂一片。
时局渐渐紧张起来,连日来楼关不停歇地用鹰往恪州传信,详细上报关口军情。
衡沚一日不懈地往校场去练兵,还起了个大早,给他心爱的那两棵玉兰树裹上棉布,省得冻坏了根,明年春天便更不能开花了。
阿姀清梦中听见甲胄碰地的清脆声,模模糊糊醒来,披了个袄子,跪在窗前的绳床上向外看。
银甲裹住衡沚匀称的身形,乌发高高束起,以同样的银冠束起来。甲胄之下是漆色长袍,袖口紧扎,骨节修长的手指握着长绳,将树干上的棉布捆紧。
悄悄看着他,阿姀才想起,衡沚承袭召侯的爵位,也一并成为了这北地最年轻的行军总督。
这便意味着,有朝一日,或许是明日,或许是后日,或许猝不及防到下一瞬,衡沚便要提刀上阵,坐镇帐中了。
眉峰不自觉地带上冷意,似骛岭终年不化的冻雪,比寻常穿便服时更加英挺凛然。
眼光,似乎还不错,阿姀在心中悄悄夸赞自己一句。
“衡郎,好精神头啊,这么早给树穿衣裳。”这两个字在唇边犹豫了许久,阿姀总算是说了出来。
大崇素有称男子为郎君或公子的旧俗,姓氏加上一个郎字,是年轻女子对待情郎的倾慕之意。而衡这个姓,向来便鲜见好听,又有沉稳之意,如此称呼,便更像是话本子里的俊俏郎君了。
衡沚倏地转过身来,见着人在窗口伏着,不经意勾了勾嘴角,显然被这称谓哄高兴了。
“今日要去学堂?”衡沚扎好树衣,手肘搭在膝上回头看她。
“是啊。”阿姀说完,便从绳床上下来,几步走到门前来。
正欲推门而出,寒气顷刻涌来,衡沚箭步上前,又一概挡住了。
猛地一下,脸都差点撞在他甲胄上。
“唔!”阿姀退了一下,长发被他卷挟来的风带起,脖颈兀地被冷气侵袭,冻得一哆嗦。
衡沚慢下动作来,踏进门槛,双手扶在门框上,旋身带上了门。
“外面冷,在屋里说。”
热水注满杯盏,阿姀推给衡沚,在桌边相对而坐。
“你今日出城,大概有几日不能回来吧?”阿姀寻思着,“原本学堂开幕,想让你去充个面子来着。”
召侯大人的名声放在这里,不用白不用了。
秉承着一切物尽其用的态度,在学堂筹建这件事上,省下了两个月的军饷。
都城哭穷,朝廷漠视,边关顶不住的君臣,难以为继的百姓,总得有人来偿还吧。阿姀即便改名换姓,也回避不了沈琮兄弟两人铸就的错。
能救一州是一州。
衡沚敛眉笑了笑,完全不为所动,“忽悠我?如今满城谁人不知召侯夫人的名声,日月星辰,我岂可相较?”
彼此回还一点奉承话,也成了谈情的一部分。
“若是十分必要,我推迟些出城就是了。”阿姀投在学堂中的心思,衡沚一清二楚。毕竟是为了恪州,总该配合她才是。
目光从交握的双手,向上到下颌,接着是明亮的眸子,带着不相匹配的乌青,阿姀忽然又心软了。
“算了,穿着一身战甲去,该把孩子们都吓坏了。”煞有其事地的表情,仿佛衡沚真是什么地府锁魂的鬼使似的。
阿姀能明显感受到时节的紧迫,入了冬一来,人人都焦头烂额地忙着。连水长东的生意,也是白事多红事少了,挽郎们三天一小场,五日一大场,嗓子都唱哑了。
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吧。
云从牵着滔行,已经等在了门口。
阿姀手忙脚乱地洗漱更衣,送他至门前。
像寻常人家的妻子送远行人般,阿姀不由地便伸手为他理起了衣服。好在甲胄实在硌手,便很快收了手。
仰起头来,正好对上衡沚的目光。
天色此时才蒙蒙亮起来,鸟叫声都没有,四下仍静寂。
靠近了,才看得清彼此的眉眼。
“那,平安顺遂,有事来信。”阿姀轻声说道。
雪片稀稀散散,慢悠悠地落下来。
衡沚启唇,却久久没说出什么来。
到了此时,却成了寡言的人。
他微微弯腰,将阿姀带进怀中,轻拥了一下,随即转身离去,滔行矫健的身姿,渐渐消失在了路口。
连雪都未惊动。
天光大白时,章海与夫人一道,一人裹了件大氅,撑着伞站在学堂匾下。
“行,行,如此甚好!”章海觉得差不多了,便让伙计们都下来,进屋喝热汤去。
早早便有许多父母带着即将入学的学生前来,见证学堂正式落成。
阿姀交代了屋内,出来时正巧看到了已然悬挂好的匾额。
这字是李执笔写的,阿姀曾特意上门询问他愿不愿意来学堂做先生,这算是瞌睡给他递了枕头似的,一下问中了李执笔的心。
他几乎是立刻便答应了,差点将公堂的官职都辞了。
阿姀赶快将他劝下,说州府银钱短缺,恐怕付不起他很高的月钱。
李执笔豪迈地将手一挥,说侯夫人千万别低看了咱们读书人,教书育人乃平生自豪之事,即便一文钱都不发也心甘情愿。
哪怕是上街卖字、代写家书,挣得温饱足矣。
阿姀讪笑着,委婉地说现今公堂也十分缺人,课程都排得开,只需公堂无事时他来授课便是了。
这才算是答应下来,李执笔又立刻表示自己愿为新学堂题字,于是题匾又省了一笔。
杨思听闻之后,欣然提议等手上几个案子审结,旬日休沐时也可为学生们教授律学。
由此为表率,一些才德兼备的举子等人也来竞任夫子,学堂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
看着新匾,阿姀心中越发畅快。办学一事功在千秋,算是积德行善了,愿此也能为恪州的战事积德,少些兵戈。
衡沚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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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场营帐。
衡沚方才随军练刀回来,连额上的汗都顾不得擦,帐外鹰唳一声,惹得他顿了顿。
斥候通报了一声,臂上挂着鹰便进来了。
鹰爪上的纸条卸下,衡沚将人挥退,坐在了长几之后。
白纸空无一字,透出些许乳香气息。
衡沚思量一二,点燃了烛火,放纸在火上,须臾便有一行字显现——“力云下,半井天,旧乡杏甘。”
霎时,他的眸光便锐利起来,冰锥般像要刺透纸张。
他迅速提笔,聊写了几句折成一条,以蜡封口。
“云从。”拔高声音,帐外候着的云从立刻掀帘而如,等候发令,“立刻去请典军都尉孟秉,左右卫将军史定、晁蓄,务必要快。我令去书一封请秦刺史,你遣一个可靠的人,寻个由头回城送去州府,来时要隐蔽。”
云从立刻领命去办。
帐中的衡沚屹然不动,微扬着头,却不见慌乱之色。
绸缪良久,这瓢泼大雨,终究是要下了。
……
“你倒是没说,总督这么急,是有什么要事啊?”孟秉还在林中验马,云从一言不发地请他返回营帐,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州府中,有州府的称法。在那里,衡沚的官位是召侯,自然要称小侯爷。
而这里是军中,校场落成后,便算是新的办公之地。衡沚是恪州三道的行军总督,自然要按军中的规矩来。
“属下不知,事出从急,还是要尽快赶到的好。”
孟秉连着“哦、哦”了两声,不再问,一味低着头疾行。
总督总归是年轻,不怕有事部署,就怕小题大做。孟秉想自己在这营中几十年,都尉也做了十载,上过战场也守过关口,自然有些担心衡沚提不起这个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