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娘抬头看她。
“你可知,岁除这日,这些魔都在何处何时等着入魔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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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渐渐的亮了,却愈发的冷。柴烧作了黑炭,啪啦断了,又露出一点微红的火星。叶芝打了个冷颤。寒露从东墙拆了块茅屋的木头,扔了火堆,又撒了把火。火焰旺了起来,逐渐噼里啪啦作响。
松儿坐在茅屋的门口,别扭的歪着身子。
寒露坐了下来,也静静的看着。松儿在依偎着鬼娘。她已是一个橙黄透明的轮廓,那橙黄丝丝缕缕的,绕着松儿,好像在抱着他。
“芝儿你可知,魂是有颜色的。” 寒露道。
这一夜,她看着鬼娘的身子一点点黑气散了,逐渐变得透明。执念去了,魂便透明了,不可见了,也便会恢复那原来的颜色。不过,这凡人的魂自然也会消散了。
“秋云是何种颜色?” 叶芝问。
她看不见秋云,但她知道,秋云还没有离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的时候,她才会散入光中,汇入天道。这一夜叶芝看着松儿哭,秋云也哭,却也哄着,要他听芝儿的话,要他叫芝儿阿姊。芝儿泪眼婆娑的看着,直到她再也看不见,也听不见秋云了。
“橙黄色。” 寒露道。
朝日的第一缕金黄洒入林间了。松儿身子颤抖着,轻轻啜泣着。芝儿走了过去,把他拥入了怀里。
岁除日,府邸内一处飘着桃汤柏叶酒香,一处飘着蒸炸煮的菜香,一处又散着辟邪去瘟的焚香。家仆们打扫着门廊,登高换着桃符。孩童们没了管束,在院内石林假山间奔跑追逐,惹得匆匆赶路的侍女要小心的避着。
叶芝抱着个大包裹,告诉侍卫这是她买的绸缎。侍卫看着不像,又不好拆穿二姑娘,要帮二姑娘搬进去,二姑娘又不让,只得愣愣看着二姑娘和寒露一起入了府邸。叶芝和寒露避过了人群,速速的入了寒露的屋子。和侍女要了热汤,餐食,却又不让侍女们入屋子,赶着她们去忙别的,待关好了门,才把不知何时钻了桌角的松儿给ʝʂɠ拽了出来,脱了那混臭的袄子,把他放到了热汤里。
侍女不一会又要备热汤,嘴上应着,心里却愈发的疑惑,这两位姑娘是在洗着何物,竟是不消一会,用了四桶的热汤。最初那桶出来的还是混臭乌黑的。不过她们最震惊的,还是二姑娘竟然就这样把这装满了热汤的桶给拎到了门口,这可是两个粗壮的家仆才抬得动的,二姑娘怎是双手一拎便轻飘飘的拎了出来。
叶芝把松儿又放到了热汤里,这一桶的水洗完,终于见了清汤,这孩子也终于是洗出了个模样。 她把松儿抱了出来,给他擦了身子,笑着道,“这将来也是个俊俏的哥儿。”
寒露好奇的凑过去,哪知这松儿还是怕寒露,慌得挣脱了叶芝,光着身子嗖得趴了桌子下面的地上。
叶芝皱了眉头,“这又着了灰。露露你别捣乱。 ”
寒露瘪瘪嘴,臭孩子。
二人终于是拾掇好了这小野人儿,叶芝又匆匆去赴了午宴和晚宴。寒露是怕了这宴会,只在屋子和松儿大眼瞪小眼。松儿蜷缩在床角,只恨这床头没有个洞能钻进去。寒露看他一眼,他便恶狠狠的回瞪她一眼。
好一个凶巴巴的小恶犬。寒露憋不住的笑。
第七十一章 相依
人间的节日对于仙道中人而言不过是另一寻常日。
白泽坐在书房。弟子们报过了近日妖魔踪迹,又仔细划出了哪些可能是灵石寄身的妖魔,白泽细细听罢,又吩咐了小心行事,寻石也莫要妄杀生灵,便让弟子各自休憩去了。弟子们出了书房,都感慨着白泽仙人果然是宅心仁厚,心怀苍生。
白泽看着弟子退了,又四下看了看这书房。他任了掌门以来,这书房便翻了模样,全然不见金皓的痕迹。但一静了下来,他却似是又看见金皓坐在那边,冷冷的笑了下。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侍女端着茶果,摆了书案上。白泽抬眼,却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侍女,垂首低眉,愁容不展,双手端着斋饭。
白泽神色沉了一瞬。
“希儿今日如何?”
“姑娘......还是不肯吃。”侍女低头轻声道。心里却叹了一声。这都一个月了,姑娘日日哭,哭没了力气便昏睡了过去,醒了又开始哭。只有掌门能让希儿稍微吃上一些。但掌门又很是忙碌,去见姑娘的次数比之前少太多了。
她们还记得金皓掌门在巫山那段日子。那时的白泽真人几乎是日日夜夜都在姑娘屋里,只偶尔开个门取个斋饭。门人都知在做那事。这二人也是忘了情,竟不设个隔音罩,一应声响在屋外都听着清楚,扰乱了无数门人的道心。偶尔还有那柜子桌子突然便摔得劈里啪啦的响,不知趣的还以为在比武呢。
可不就是比武么。那时门人都只捂着嘴笑。侍女们也不多问,只觉得姑娘总算是称了心意,又觉这白泽真人平日那般的冷峻严肃,竟也是逃不出这温柔乡。
但金皓掌门去了后,白泽仙人前段日子是根本不去姑娘屋子的。姑娘是终日的哭着爹爹,白泽仙人则忙着处理这突发的变故。可侍女们私下也嘀咕,这若是心悦之人如此悲恸,如何不去安慰一番?不过白泽仙人被硬逼着担了这掌门的位子,也确实要忙的事儿多,怕也是担心坏了希儿爹爹留下的根基罢。又道这白泽仙人也确实从来不是个贪恋儿女情长的痴人儿,寻常男子耐不住那点事他都是半点不沾身的,姑娘能迷得他那几日,已很是厉害了。
直到有一日,她们哭着跟白泽掌门说,姑娘几日来滴水不进,哭的都脱了相,这时昏死过去了。白泽掌门这才第一次入了姑娘屋子。那日之后,便是每日一次,都是掌门端着斋饭进去,出来时,这斋饭才吃得干净。今日侍女折腾了一天也依然是没法子让姑娘吃一口饭喝一滴水。只能端了来,还是得白泽掌门去了。
白泽顿了顿,起身接过了斋饭,出了书房,去了希儿的屋子 推开门,在门口停了。
“我不吃。” 希儿躺在床上,声音沙哑,这三个字是从嗓眼儿挤出来的。
白泽没有说话,回手关了门,将斋饭放了桌上,走到了床边。
希儿仰躺在床上,目光呆滞的看着上方,她眼睛红肿,脸也是红的,双唇煞白干裂。
“希儿。”
“泽哥哥......” 希儿呆滞的眼神突然有了点光。
白泽沉默着。他这几日都是如此,入了屋子便不知该说什么或是如何说。事实上,自那日后,他便发现自己根本不敢见希儿,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白泽坐了床边,沉默着。
希儿撑着身子,要坐起来,白泽伸手抚住了她,希儿顺势便依偎了白泽怀里。
“泽哥哥今日也很忙,对么......”
“嗯。”
“希儿只有泽哥哥了。” 希儿气若游丝,“泽哥哥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忙。”
希儿说着,将头埋了白泽身上,身子又开始颤抖起来,呜咽变作了啜泣,泪水打湿了白泽的衣衫。
白泽眉头皱着,嗓子堵了什么似的。
“希儿,吃点罢。”
希儿摇摇头,“希儿吃不下......” 这话拌在啜泣声中,很是不清楚。
白泽轻轻叹了口气,双目微合,眉头蹙着。
他那抚着希儿的手掌展开了,散下了一波黑气,入了希儿的身子。忽地希儿身子坐直了,呆呆愣愣的自己下了床,端起了碗,持了箸,一口一口的吃光了。
白泽看着希儿,眸色莹莹闪闪的。他将头仰靠在了床拦上,合上了双目,胸脯微微起伏。
白泽掌门出了屋子,将空了的斋盒递给了侍女,又去了书房。
他站在书房门口,看了会这静无一人的院子,才转身入了屋子。门关紧了,又设了结界,坐定了。
缕缕黑气从白泽周身散出,他摊开掌心,一枚指环浮了出来,一圈圈黑气从指环中如画卷般环出伸展,那画上有金丝刻的符文。画卷静止了,上面排排符文相连,却有一排空了。
果然少了一枚执魂。
白泽眉头微蹙。他早间便有所察觉,但是门内事务繁琐,他还不能查看。那鬼娘是遇了仙还是魔?若是有仙魔在场,魂锁应有更强烈的感应,看起来更像是那鬼娘自己了却了执念。难道她的孩儿有所依了?
不过当下正值岁除,而东海郡是妖魔汇聚之地,或有会些异术的妖魔作祟。
他想着,便收了身上的魔气,出了门,御风往东海郡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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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除夜里的叶府却是灯火通明,甚是热闹。孩童们都在玩着爆竹,火花亮的晃眼,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处处弥漫着浓浓的烟火味儿。
寒露算了算时辰,又看松儿蜷缩着在床角睡了过去。她起了身子,顺手给屋子设了个结界,便出了门。
鬼娘说,魔魂都居于海陆交界的那一线上,那里是魔窟,仙真不入。岁除子时,人间爆竹声初震天地,魔炁不稳,那魔窟结界或有一瞬的间隙。而子时后半,魔域便开了,会有魔使出来选魔入域。仙界与魔界多年来界限分明,仙人也不会为了这些个散魔,破坏了契约,多也不会闯入。
寒露做好了思量。她是极目,那一瞬的间隙或是最好的时机。最好在子时前半能混入进去,打探打探消息,绝不犯魔。她哪里敢,一想到那一脚踩实魔黎,又把师兄打得半死的魔尊,就想像松儿一样,躲个犄角旮旯里乖乖趴着,连呲牙咧嘴都不敢。
“露露!”
寒露这一只脚才踏出叶府,听了芝儿带着怒气的喊声,又慌得撤了回来。
叶芝气鼓鼓的跑了来,瞪着寒露。
寒露讪讪的笑着,“我这不是......等着芝儿嘛!”
“你就扯谎,你个小骗子!” 叶芝生气的往前一抬腿,要迈出叶府。
“二姑娘。” 侍卫拦住了叶芝,“今夜还有午夜饭,还要守夜呢,二姑娘为何这时出门?”
“我何时要向你报行程了?”
从未见过二姑娘刁蛮的侍卫有些不知所措,“二姑娘,这年关之时,东海郡最是不太平......”
“我可是个修道中人,你要不要试试咱俩谁的力气大?”
二姑娘单手拎浴桶的事儿一日便传遍了整个叶府,那浴桶还是装满了水的!只叹这仙山果然是仙山,以前二姑娘习武的时候,大家还只道是花拳绣腿,如今可再不敢这般说了。
叶芝见侍卫发着愣,一把推开了他。
“别耽误我们仙道中人斩妖除魔,不然城中百姓遭殃,爹爹在战场上岂不白白拼搏厮杀了?”
侍卫哑口无言。
寒露也跟了上去,笑道,“芝儿你这叫近墨者黑,可别被我带坏了。”
“就是被你带坏的,你可别想不认账。” 芝儿回头怼了她脸上。
寒露和叶芝坐在东海的礁石上等着子时。海风湿ʝʂɠ冷凛冽,寒露打了个颤,想起了师兄一边说她这是半吊子真身,一边给她硬塞了个厚袍子。师兄可真是料事如神,她想着,便从灵袋中取了出来,刚要披,却又看向了叶芝。
叶芝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瞪着眼睛,抿着嘴,好像在较着什么劲。
寒露笑了,一扬手把袍子给她披了上去。
“我不冷……” 叶芝刚一说话,身子抖了个大的,音也跟着颤。
寒露给她系紧了袍子,又凑了过去,扯了个角披了身上。
“不冷,咱都不冷,但咱披着,不然白带了袍子。”
两个姑娘依偎了一起,都暖和了些。
“我们这叫风雨同袍。” 叶芝好似在历险一般,笑得很是开心。
寒露看着一脸兴奋的芝儿,问道,“芝儿你为何要修道呢?你可知,你过的日子可是无数人憧憬的神仙日子。”
叶芝眸色暗了一瞬。
“我小时也这般认为。” 她直直的望着夜里的海翻着暗滚滚的浪。
“及笄那年,有个官家哥儿不停的登门求亲,送了最多的礼,写了无数的信。只道是某日见过我之后,便不可自拔,每封信都在描述成亲后他会如何对我好。我不知哪日见过他,便好奇扮做了侍女,去他常去的庙里上香,想见见他的样子。”
叶芝苦笑了下,“我想象了无数个相遇的场景,他如何愣住呀,如何慌不择言呀。可是他却是同我礼貌的打了招呼后,便问我,你家二姑娘可来了?”
寒露愣了愣,转而又哼了声,“真是个臭腌臜。”
叶芝叹了口气,“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祖母,爹爹,阿娘都最是疼我的。也是那年,家人终是给我选配了个人家。我也打听了那人,是个极放浪的哥儿,终日花天酒地,还未娶妻,便有了儿女。”
“那为何要选那人?”
芝儿看着寒露,眼中是莹莹的泪花,“选的不是人啊,露露,是官。”
寒露愣了。
“我们这般的人家,嫁娶都是联姻。祖母如此,阿娘如此,阿姊亦是如此。我是不孝了。”叶芝把头靠了寒露肩头,“可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没有作为芝儿活过呢。我是叶家的二姑娘,那些人待我好,倒是因我还是二姑娘呢。”
寒露愣了会儿,突然咧嘴笑了起来,“芝儿放心!在露露心里,芝儿就是芝儿,不是什么二姑娘!”
叶芝笑着“嗯”了一声。
背后遥遥的传来劈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她们回头望去,人间天际都被照亮了,似是燃起了重重大火,又有那么几脉火龙冲入了天上。爆竹声层叠累高,愈发的震耳欲聋。
寒露忙以极目四顾。在海陆交际处,那本是一片漆黑的礁石与海浪处,浮出点点不易察觉的幽光,犹如一层墨黑的纸窗,被飞蛾撞破了几处细孔,透出了屋内晃动的烛火。
寒露拉住叶芝的手。
“芝儿,抓紧了。我们瞬移进去。”
叶芝凝神聚焦,目光炯炯盯着那处礁石,手紧紧抓着寒露。两人身形一闪,瞬间冲入了那道细孔,消失在了夜幕中。
第七十二章 魔窟 1
一股寒风如巨浪般狠狠拍了叶芝脸上,她喘不过气了,一阵晕眩后又忽地停了下来,她向前一扑险些摔倒。幸好紧紧握着露露的手。
“芝儿……轻点。” 寒露痛的面目扭曲,她的手被芝儿那能拎起浴桶的手紧攥着,骨头要被捏碎了。
叶芝慌忙松开了手。寒露不停的抖着,又是吹又是摸的,嘴里嘶嘶又呼呼。叶芝一脸愧疚的也去吹,寒露嘟着嘴嗔怪着,“大力芝儿可饶了露露罢。”
叶芝看她那五官都挤到了一起,不由得想笑,又憋住了。
忽然一阵淫笑传来。
“要不要哥哥给揉揉呀?”
夜色朦胧,远处是一片漆黑,叶芝靠紧了寒露,循声望去,只见得无数个猩红的眸子在远处不停的闪烁着。
“哥哥离的那么远,可要如何揉呢?” 寒露突然嗲声道。
叶芝愣了愣,露露是不是被附身了?她回头看到寒露的双眸深处浮了缕缕荧蓝,正四顾打量着。原来露露早用极目观察了,想必是有了对策。她也四下看去,目之所及虽是一片漆黑,但暗处有些红眸绿眸蓝眸黄眸在无边暗夜里闪着,不时的又传来遥远的鬼哭狼嚎虎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