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火焕明——宣停【完结】
时间:2024-02-23 17:13:27

  明着是怪罪宣于岚之,实际上已然心焦担心她出事。
  宣于岚之从军五年,是倔强要强顽石一般的性子,摔伤骨折什么的都不曾退下前线,一个风寒能把她放倒,是在开什么玩笑。
  姜故烨又补充道:
  “圣女大喜的日子,宣于岚之不想过了病气,给圣女带来了晦气。”
  “哦?能带来什么晦气,能压得过我新丧的夫君?”秦雪若冷声道。
  笑死,新人之一都躺板板了,还会怕风寒带来晦气。
  百里赫听秦雪若这么说,一下子就委屈住了:“嫂夫人……”他书读得少,听秦雪若的话听不懂个十成十,但大概晓得是说他们老大晦气。
  姜故烨身份尊贵,少遇见人这般尖牙利齿地同他讲话,微微诧异之后,仍保有世家子的涵养:
  “圣女惦念旧友,过两日可去探望。”
  姜故烨既能允她探望,便说明宣于岚之的病情即便是有什么隐情,也不会有性命之虞。
  姜故烨天皇贵胄,不愿再与秦雪若纠缠,昂首信步地继续带队,眉宇之间有凛凛正气。
  秦雪若的老爹教过她,他们这行的卜算,除了靠真才实学,还得会察言观色,识人之事。
  其实,女娲的赐福不会雨露均沾地到每一代每个人,如果族内恰好出现了断档,岐黄之术勤加苦练还行,占卦卜算……只能靠装神弄鬼连蒙带猜,以此延续家族荣光。秦雪若自被定为圣女之后,才晓得这桩家族秘辛,往大了说,欺君罔上,亵渎神灵,够族中每个人的脑袋来来回回砍三遍了。
  总之,秦雪若还从族长老爹手上学了一手观察人心的本事。
  姜故烨虽在宣于岚之的事上犹犹疑疑,然周身透着浩然正气,声如洪钟,脊梁挺直如山,是个端方君子。
  秦雪若疑心姜故烨,姜故烨也不是傻子,戍北军平静的表面之下风云诡谲,姜故烨又何尝不会疑心此前完全素不相识的她?
  想要听得别人口中的实话,总得主动迈出一步,向人交两张自己的底牌。
  眼见姜故烨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夜幕之中,秦雪若心念一动,提起裙摆急起追到:
  “小姜世子且慢!”
  姜故烨停步,未转身,秦雪若不消几个呼吸间便气喘吁吁地赶到他身前,气息未匀时就急切郑重地行了个拜礼。
  甚至顾不上歪斜的首饰,凌乱的喜服,有失她水镜族圣女的体统。
  “圣女这是……”姜故烨哑然。
  秦雪若拜完又要再拜,姜故烨赶忙拦下,不让她再躬身。
  秦雪若诚恳道:
  “方才我关心则乱,言语上对小姜世子多有得罪。”
  姜故烨没料到盛气凌人的圣女返回来是为了致歉:
  “区区小事,圣女不必挂怀。”
  秦雪若凝视着他的眼睛,恨不得把心剖出来:
  “我初来乍到,已觉军中处处暗涌,人心难测,不敢取信于小姜世子。只是,我与岚之义结金兰,情同姐妹,若是岚之出了事,望小姜世子千万让我出力。水镜族的随嫁人马上千,驻于大营五里之外,我愿让其皆听小姜世子差遣以护岚之周全……”
  秦雪若真急到磕磕巴巴。
  姜故烨要是能放人,她想直接把宣于岚之带走算了。
  珨国再宣扬男女平等,也不能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每个人的思想里,就连女君在位时,也是议论纷纷,各种声音甚嚣尘上。
  人生得一知己何等困难。
  宣于岚之与她,都是不落于窠臼的超脱之人,多少个日日夜夜促膝长谈,约好等服役结束,打马江南,歌尽九州,金秋折桂,寒江听雪。她虽不愿踏足戍北军这摊浑水,为了宣于岚之的平安,是愿意多管一下闲事的。
  “圣女言重了,这些时日人多眼杂,过两日定邀圣女替岚之诊治,”美人情真意切,眼眶泛红,字字铿锵,姜故烨神色有所松动,“岚之是我手底下的亲兵,有什么事,故烨定先替她受过。”
  一个是水镜族圣女、北方阵小统领遗孀,一个是东方阵小统领、军中最大关系户,人后多加言语,实在是易惹闲话,姜故烨没再多讲什么,再点了点头,带队撤回东方阵阵地。
  秦雪若倒能安心几分。
  姜故烨先是允了她去探望宣于岚之,后又表明他会护着,至少说明宣于岚之的情况没有很糟糕。
  一通兵荒马乱之后,天色已泛起了鱼肚白,秦雪若忙扶着摇摇欲坠的头冠,回帐中收整,顺便再瞧自个儿的死鬼夫君最后两眼。
  天明之时,便是彻底的诀别了。
第4章 .将军众目睽睽起死回生震骇三军
  三军集结,大半夜地弄出了个浩浩荡荡的阵仗,却没查出个什么名堂来,还显得她这个圣女很没有见过世面,大惊小怪的样子。
  秦雪若坐在上首,往火盆子中塞着纸钱,越想越不得劲。
  “小……”凤冠用足金打造,死沉死沉,折腾下来秦雪若只觉得脖子酸得不是脖子,正要吩咐侍女小荷帮忙把满头珠翠卸了,又想到自己带来的随嫁人等没有一个被允放入军中,方一开口又抬着手亲力亲为。
  呼,去了累赘,舒服多了,脖子上宛若千钧的压制总算消失。
  只是,如瀑的长发散落,加上秦雪若拆卸首饰的手法粗暴,头发并没有服服帖帖地顺下来,显得不整散乱。
  秦雪若也让辛乙和百里赫寻个位置坐,这俩实心眼的孩子硬是不肯,板板正正地站在禹应焕棺椁的左右。此时见到秦雪若不顾仪态,一时间有些疑惑不解。
  “看什么看,我脖子真是要断了,明日祭典上我再把头发梳好就是。”
  秦雪若解释道。
  要不是条件不允许,她甚至想连带着把累赘的婚服也除了。
  在戍北军中这些时候,她处处留心,发现除了北方阵的这群孩子傻的傻憨的憨,寒祺看着不聪明,军中其余人等人均八百个心眼子。能在这儿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必定有组织有运筹,不是她单打独斗能斗得过的,她只求能安然脱身,不被腌臜杂事沾染困扰。
  但如果,她的夫君禹应焕的死,并非是由于简单的雪崩呢?
  禹应焕若是遭人暗害而死,她要替他伸冤查案吗?
  秦雪若一时举棋不定,犹疑不决。
  她这人有个毛病——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优点,只要是她认为是她所有的物、人,便下意识地去护短。比如她发自真心地认定宣于岚之是她的一生之友,便甘愿为护其安全而对素不相识的姜故烨掏心窝子;再比如北方阵这两个百夫长傻是傻了些,很实心眼子地把她当作嫂夫人,她也乐得在能力范围内护着他们。
  更何况禹应焕呢,死是死了,在他灵前行完了婚嫁之礼,她对ʝʂɠ他没有半分男女之情,还是认了禹应焕算是水镜一族的女婿,晓得禹应焕生父对他的冷待后,兀自为他愤懑不平。不想卷入纷纷扰扰是真,可又怎么不会对他动恻隐之心呢……
  秦雪若一边纠结,一边莲步轻移,来到棺前。
  算了,再替他检查一下尸身,举手之劳而已。
  “打开,我再瞧瞧他。”
  秦雪若一声吩咐下去,这两名憨憨百夫长气沉丹田,合力揭开了禹应焕的棺盖。
  棺盖不轻,两个天天操练的百夫长合力抬起都得大喘气儿,秦雪若又想到方才那个蒙面女性黑衣人,能在电光火石之间一脚踹开棺材板,武功之高强实属罕见,还好没对她起杀心,不然取她性命是手起刀落的事情。
  禹应焕的脸暴露在秦雪若面前。
  青白,没有血色。
  这好像是秦雪若第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脸上。
  凭心而论,禹应焕长得不错,棱角分明,眉目壮阔英武,如同北方的山和水。
  秦雪若鬼使神差地用手抚上他的鼻梁。
  他的鼻子真的很会长,是秦雪若喜欢的充满男子气概又不失精致的类型,连弧度都好像是女娲娘娘拿着尺子比着捏出来了,更显此人英气孔武。只可惜那双眸子再也睁不开了,无法瞧一瞧他千里迢迢远道而来的新婚妻子。
  秦雪若的手是温热的,他的脸颊实在是太冰太冰,甚至因为死去多日,皮肤失去了原本的弹性,秦雪若还没怎么使劲,便下去了一个坑。
  “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没有要破坏你遗容的意思……”
  愣了会神,秦雪若连连道歉,想起来正事,再次为他检查尸身。
  嘴唇紫绀紫绀,符合被暴雪掩埋窒息的特征。
  衣带已被辛乙系好,秦雪若想再看看禹应焕身上有无其他外伤,三下五除二又扒掉了他的外衫。
  百里赫急呼道:
  “嫂夫人不可!冥婚也不好就这么行房吧……”
  秦雪若指尖一滞,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卡着难受,好不容易才给顺下去,怒道:
  “我给他检查身上有没有外伤!”
  早晚被他们气死,也不知道禹应焕从前是怎么忍下来的。
  辛乙问道:
  “嫂夫人可是疑心老大是被人害死的?”
  “那我可没说,二位慎言啊。”
  秦雪若轻挑眉毛,手指翻飞继续除去禹应焕的里衣,直至把人扒光。
  满身常年征战留下的伤疤触目惊心。
  没看到有新的伤口,秦雪若仔仔细细一寸一寸皮肤看了一遭,连个针眼儿都没有,不像是被人下毒害的。
  一道道伤疤像蜈蚣一般伏在禹应焕身上。
  其中尤其有一道从前胸延伸到下腹的剑伤,格外厚重狰狞,秦雪若抚上去暗猜着这道剑伤当初的光景,禹应焕能在这一剑下活下来真幸运。
  不过还是死在了雪崩里,也没幸运到哪里去。
  秦雪若莫名黯然,吩咐道:“查完了,没问题,给他穿上衣服吧。”
  珨人重丧葬之礼,认为体体面面地下了葬,才会顺顺畅畅地走轮回路,来生过得平顺幸福。
  死鬼夫君,来生投到水镜族的地界吧,估计那时候我都当上族长了,我罩着你哈。
  秦雪若胡思乱想着,也没继续跟二人闲聊消磨时光,想到进入戍北军后所见所闻的种种,总觉得不踏实。
  平稳的水底之下,谁能肯定不会有危机四伏的暗礁和水怪呢。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秦雪若重新简单地梳了个发髻,重新佩戴好首饰,还是难以安心,捏了枚百年乌龟身上的龟甲,置于烛火上烧灼。
  辛乙和百里赫从来没亲眼见过水镜族的占卜,皆好奇地屏息观看。
  水镜族善卜,好卜,甚至达到了“无事不卜”的程度,秦雪若的族长老爹连出趟门都要卜测吉凶。占卜的手段也多种多样,能用蓍草、龟甲、财币卜算,阵仗大些,也能焚香沐浴设立祭坛请求上天的旨意,据说厉害的水镜族先祖只消掐指一算便能窥得天机。
  秦雪若平时小算一手多用蓍草,此番掏出来百年龟甲,实是因为坐卧难安,只求盼得一个准确的念想。
  烛火灼烧着龟甲,秦雪若默问丧礼吉凶,只见龟甲之上,本是均匀地出现裂纹,陡然间突生变故,一道巨大的黑色裂纹从斜方横生,贯穿龟甲的对角。
  秦雪若面色一喜。
  这个卦象名叫,“绝处逢生”。
  可是祸福相依,绝处?何为绝处?是谁的绝处?是否意味着,丧葬之礼上会先出现什么事端?
  怀揣着一夜忧愁,天明之时,秦雪若为首,北方阵列队抬棺,在已然搭建好的祭台之前整装列队,连带着雪崩中丧生的其他士兵们的丧事一起办了。
  其余各阵按照旧制排开,一同默哀着并肩作战的同袍。
  列在最前端的,仍是大珨太子、戍北军至高无上的统帅,列列威压,席卷四方。
  天高珨王远,戍北军中众人,怕是只知道太子,而不知道珨王了。
  寒浞在每个将士的眼中都是与他们一起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如同太阳一般长明的精神领袖,可秦雪若总觉得这人的眼睛里蕴藏着无限的风云,还不如他的女儿寒祺阳光。
  军歌角声四起,悲音连天,层云逐渐蔽日,仿佛天地也为此哀伤。军歌起源于珨国的古语,很多音节晦涩难懂,秦雪若自是听不懂的,仍被氛围所感,不自觉得鼻头一湿。
  加上守了一夜未曾合眼,脸色难看得像女鬼,不过呢,她奔丧时排场大得举国侧目,戍北军中人也未曾高看她两眼,她憔悴愁眉时戍北军人也不会腹诽嫌恶,他们大概就是主打一个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意外的是,寒祺居然悄然递出了一句关心:
  “圣女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适?”
  秦雪若连忙展了一个无瑕的笑容,低声道:
  “谢过王孙关心,我并无大碍。”
  寒浞似乎是不满寒祺在这种场合说小话,微微侧了侧脸,眼角余光如同毒蛇一般往寒祺身上钻,寒祺连忙噤声。
  一套又一套的珨礼过去,秦雪若怀抱着禹应焕遗留下来的佩剑纯阙,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登上已然燃起熊熊烈焰的祭台,百夫长抬棺,亦步亦趋。
  禹应焕是北境人,北境气候严寒,风雪连天,地底下是经年不化的冻土,因此不尚土葬,而尚火葬。
  把他抬到祭台火堆里烧了,葬礼便算成了。
  嫁衣是秦雪若幼时,母亲和族中的绣娘一针一线为其缝制,使用金丝银线,缎面用的族中一年才产十匹的浮华锦,为她筹备整整备了十年,却无缘见证她的幸福,恐怕此生不得不辜负母亲和族人的辛劳了。
  因而秦雪若步履十分沉重,一步一步踏得心里重得很。
  祭台搭得够高,几乎通天,耳边风声烈烈,北风卷地,吹得秦雪若脸颊子生疼。
  这北方的风也和他们南方的柔风不同,跟鬼哭狼嚎似的,活像要撕下人的一层血肉。
  不对,这声音不对。
  好像,好像不止有风声。
  怎么还有“咚咚咚咚”的动静?
  耳边“咚咚”的,大白天还能有恶鬼敲门?
  盔甲行走碰撞时是金戈之声,怎会有木头声?
  秦雪若瞪大了眼睛,蓦地驻足。
  身后抬棺的二人差点撞到她后背上。
  这下三人都直愣愣停下了,不明的动静还在。
  秦雪若双腿一软,问辛乙和百里赫:
  “你们有没有听到有敲门的声音?”
  “啊?”
  三人所处的位置较高,风声甚是喧嚣,加之秦雪若是背着身,二人听不清她讲话。
  跟他们讲话有够费劲的。
  秦雪若叹着气转身又问:“我问你们有没有听到……啊啊啊——!!!”
  她话说了一半便转为尖啸。
  在高空之中颤抖如筛糠。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因为……禹应焕的棺材盖,居然在他二人驻足之时,仍在跳动!
  辛乙、百里赫为表恭敬,将棺椁高举过头顶,听到异动,只以为是对方那头扶得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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