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滴水不漏,没将话头对着禹应焕,少一分对于禹应焕“起死回生”的吹嘘,他二人便多一分安全。
秦雪若忙应承道:“小姜世子不必客气!我既嫁与我夫君!便也生是戍北军的人,死是戍北军的鬼了!这些都是我分内的事!”
很谄媚很狗腿没错,保命要紧啊。
受惊,坠楼,冰天雪地里打了几个滚儿,秦雪若先前再高贵典雅,十里红妆,现在都凄凄惨惨得如同一只掉进炉灶的灰头土脸麻雀。寒祺与她同为女子,看她一朝风光无限,又瞬间跪伏在地披头散发的样子于心不忍。
没有主帅的命令,他们不能起身,寒祺也不能僭越过自己的父亲,但是她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替秦雪若梳拢着一头秀发,没有梳子,便用手指大体上替她整理一番,至少不至于过分狼狈。
她知道,在军中一群男子面前披头散发着被注视打量很不好受。
寒祺没有因为女子的身份少受过一场训练,指尖起了一层厚茧,她的心又是那么的柔软,触得秦雪若想哭。
秦雪若鼻尖一酸,嗫嚅道:“王孙不必如此……”她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过族中,以为只是简单地来送葬尽一尽人情,哪知被平白地卷入风暴的中心,被逼得提心吊胆、一步三算。
北方阵的百夫长们虽也真心待她,但个个粗枝大叶,心大如网眼,很多凄迷苦恼秦雪若只得默默消化。
寒祺是第一个,用柔软的心脏包住她的人,她好像快在她的手指底下化掉了。
“举手之劳而已,”寒祺爽朗笑道,丝毫不忸忸怩怩,“宣于岚之跟我提过你的,说你是她的知交好友,从前岚之被姜故烨剪坏了头发,偷偷躲在小河边哭了好久,还是我替她修整好的……”寒祺是主帅的独女,自然肩上承担了万钧重的责任,习惯性地去佑护军中的每一个人,秦雪若这般美人,我见犹怜。
又是寒祺坏了事。
寒浞撒开了握刀的手,张了张嘴,唇周肌肉狰狞地动了一动,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全副武装的寒祺蹲在前面,从寒浞的角度来看,刚好挡在了他与禹应焕之间,寒浞已做不到迅疾下刀一刀取下禹应焕的首级。
更何况,这群崽子们一应一和,硬是把大军整体的气氛推向了庆幸欢喜,此时再见血,怕是有损军心了。
几经权衡,寒浞笑道:“既然是喜事,那还跪着做什么?快快请起。即刻安排伙房杀牛宰羊,再将圣女的送亲队伍请进来,本帅今日要好好饮一饮禹将军的喜酒。”
“谢主帅。”
禹应焕得了令,这才携着秦雪若恭敬地起身。
秦雪若心弦紧绷,听寒浞话中的意思,他们这一劫算是安稳度过了。
但是,禹应焕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呢?
哦,寒浞还说她的送嫁族人们可以进来了是吧,真好啊可以见到亲人了……
啊不对,她是要和活着的禹应焕成亲了吗?她愿意给死人一个名分,可她不太想和嗜血嗜杀的凶兽做一对真夫妻啊!
乱糟糟的问题涌入秦雪若的脑子,她牵扯住一片禹应焕的衣角,想找时机商量一下,能不能行行好,放她走。
然而,全军欢腾,娈彻等人听了主帅的话,个个笑逐颜开说要将禹应焕灌趴下。
尤其是娈彻,神采飞扬道:“圣女,我暂且借你夫君一用,最迟晚上的时候一定还你!”
“哈哈哈……”引得ʝʂɠ欢声笑语一片,众人边说笑边把禹应焕架走了。
秦雪若有苦说不出,百口莫辩,想在天下人面前立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设,谁知道几度峰回路转,真的把自己搭进去了呢?急得想抓耳挠腮。
寒祺还算贴心,命人将禹应焕的营帐重新收整一番,又亲自挽着秦雪若送她去帐中重新梳洗休息。
“水镜族驻在军营外面的人赶来还需些时候,委屈了圣女,我父亲治军实在严明,一般不让外人进出,委屈圣女了。”
“不委屈,不委屈。”
营帐内已被收拾得焕然一新,军中多日没正儿八经办过喜事,上到将军下到小卒都想趁此时机好好热闹一番,现在众口中又流传着有情人感动上天小将军垂死出棺迎娶美娇娘的佳话,秦雪若在鸳鸯交颈的喜榻上坐立不安。
想喊来姜故烨问问宣于岚之的情况,可是在新房中见外男怎么想怎么奇怪。
宣于岚之的事似乎另有隐情,越少人知道越好,秦雪若不敢贸然向寒祺探听消息。
寒祺热心肠,一直等到水镜族秦雪若用惯了的亲信丫鬟经过重重检查入营,才笑着离开,让水镜族的旧人好好同秦雪若叙话。
孤身一人被狼窝所困,一时半会脱身不得,终于见到了亲人,秦雪若有想哭的冲动——
“小荷!”
第6章 .洞房花烛夜小野狗心思落空
“圣女。”
小荷是自小跟在秦雪若左右的,自认为是见了不少世面,仍惊了一惊,没想到面前这个灰头土脸眼角眉梢含带着委屈柔弱的小土豆子是才分别几日高贵如云的圣女。
她也有满腹满腔的疑问。
本来族人们等着禹应焕的葬礼礼成就接回自家圣女,为了尽颜面上的文章,百担嫁妆都是实打实的,除了金银玉器,更有几十箱药材医书,全都大方地赠予了戍北军。怎料,族人们却等来了禹应焕没死的消息,葬礼变为彻头彻尾的婚礼,族人们被邀去观礼。
这和原来的绸缪大相径庭啊!尊贵的圣女怎么能真嫁了嗜血杀神呢?
小荷蹙着眉,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为秦雪若擦去脸上的尘土,喜服临时浆洗是来不及了,断不能让圣女穿着污脏的衣服将就,秦雪若的衣服首饰他们也带了十好几箱,可以再挑出件正红的礼服替换。
秦雪若任由小荷摆布,垮着一张小脸抱着小荷的腰,感受一点来自正常人的温度:
“父亲那边消息传过去了吗?”
“已放了红隼传讯了,圣女,你是真的要与他做真夫妻了?要不我们寻个时机走吧,外头正乱呢。”小荷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相依长大的圣女跳入火坑。
秦雪若苦笑一声,抬起葱指揉了揉太阳穴:
“怎么可能走?现在一走了之,那不就是把珨国太子的颜面放在地上踩么?这桩婚事还是大王亲自赐下的,若有不从,会引来灭族之祸的……之后的事情,我可以再试着跟禹应焕谈判各过各的,但现下是无论如何也要完婚的。”
小荷眸中现出泪光盈盈:
“圣女,若那人执意要与您行夫妻之礼呢?若他不肯放您回水镜族呢?”
秦雪若被问住了,一时无语凝噎。
她原本的打算是,洞房花烛时和禹应焕挑开了说清楚,坦言自己并非真心想嫁他,大家维持着夫妻虚名或者择日和离都好,她是不会留在戍北军中,而是要作为一族未来的族长回家协管族中事务。可凡事都不似计划中的那么顺畅,禹应焕看得出来不是好相与的人,他拒绝的话,秦雪若暂时还拿不出可以和他等价交换的筹码。
至少不能连累送嫁的族人们一同被困死在这儿,秦雪若叹道:
“小荷,我如果走不了了,真要留下来与那魔头做真夫妻,你们就不用管我了都回家吧,我不能连累了大家背井离乡远离故土。”
“圣女!圣女说的是什么荒唐话,”小荷闻言,直直地坠下了两行清泪,顿时对着秦雪若跪了下去,“我同圣女一起长大,说句僭越的话,早已将圣女视为亲姐,其他人想走想留我管不了,但我此生是要和圣女同进同退的,绝不会让圣女孤身一人!”
秦雪若急忙搀扶她起来,被她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剖白也触动得垂泪:“你这是何苦……”
“圣女是为了全族才身陷囹圄的,身侧只要还有个信的过的人伴着,日子便总归是有一点倚仗,小荷要做圣女的倚仗。”
主仆二人皆是情真意切,泪水涟涟,互剖真心,眼帘都拦不住眼泪,好生相拥而泣了一番。
尤其是秦雪若,连日以来的惊吓、惶恐,都随着这一场痛哭流走了,从今往后要护住自己和族人周全,便不能再显出半分怯弱。
戍北军中却因观得“死而复生”的奇象而军心大阵,更因接连而来的喜宴锣鼓喧天,士气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顶峰,禹应焕本人不见得有多欢喜,但将士们围着篝火喝了一圈又一圈,他这个新郎官自然是要作陪。
娈彻拉着他喝了一壶又一壶,嚷嚷道:“没想到你小子居然是最早成亲的!水镜族圣女生的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你是哪里来的狗屎运啊?”
娈彻和禹应焕平时是看着彼此都不顺眼,西方阵和北方阵三天两头干架,禹应焕真有了天大的喜事,娈彻还是替他高兴,嘴上仍不服气,说要在酒量上分个高下。眼下,娈彻喝到舌头都捋不直,想到什么便秃噜什么,禹应焕还得接着其他人的酒,七七八八喝了一大圈,还保留着神智,赢他赢得远了。
禹应焕瞥了眼笑着为娈彻擦拭汗水的寒祺,淡然道:
“你不也是有狗屎运,再过些日子,你看能不能捞到个王孙妃当。”
众人哄笑口哨声起,娈彻悄悄红了耳根子,却在篝火映照下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寒祺的手。
寒祺也是小小年纪便被扔进来历练,她虽然是王孙吧,但大家当时都是毛头小子,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对瘦瘦小小的王孙该挥拳头的时候就挥拳头。娈彻和寒祺关系最为要好,在小王孙不适应军营生活时,这个西州来的小公子变着法子地哄她护她,二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说起来,寒祺刚入新兵营时干瘪瘦小个子矮,像是个大头豆芽菜,更看不出来是个女孩子,禹应焕吃不饱饿肚子甚至用武力强抢了她的口粮……寒祺从未徇私报复,也算是高风亮节了。
这么一想,他确实是讨人嫌得很,从前只觉得这些家世相当的世家子是因为他被父亲厌弃而看不起他,其实他本身的性格就怪不招人喜欢的……那他的小妻子呢?会像娈彻护着寒祺那般对他好吗?还是像其他人一样畏惧他讨厌他?
想到帐中那天仙儿般的美娇娘,禹应焕胸臆中躁动生出了一簇莫名跳动的火种。
他的心脏从来没有过温度。
此时竟然怪异地燃烧。
妻子,妻子,真是奇妙的词语。禹应焕在心底翻来覆去地咀嚼这个词语。他对“妻子”的概念很模糊,最大的认知来源于他的父亲,他父亲便是认为是这个孽子害死了妻子,便二十多年如一日地愤恨幼子,甚至在他五岁时有意地将他丢入深山喂狼。后来,禹应焕置身狼群毫发无伤,北境人以狼为图腾,敬畏生灵,认为这是上天的指示,禹黑虎便只是冷待他。
不过禹应焕始终牢牢地记得——他的亲生父亲是想让他死的,想让他为妻子偿命。
所以“妻子”当真有这么大的魔力?他也会如同父亲一般失去神智似的深陷夫妻情意吗?
禹应焕一通胡思乱想,周围人的欢笑似是与他无关。
姜故烨打趣娈彻道:“当了‘王孙妃’,可便不能再袭承西伯侯的爵位了。”
娈彻闻言只将寒祺的手牵得更紧,昂首坦然道:“我不要爵位。”
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只要寒祺”。
寒祺与他心意相通,怎能不知,低头一笑,以敛感怀的泪水。
禹应焕应承着来跟他敬酒的其他百夫长们,视线落到了跟他斜对角的姜故烨身上,瞧来瞧去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片刻后问道:
“姜故烨,你那个小跟屁虫呢?”
小跟屁虫,逐风族的宣于岚之,虽是女子,无论是武艺本领还是……讨人嫌的程度,都不输于其他家伙,尤其是宣于岚之鬼点子一套又一套,让他们北方阵吃了很多次暗亏。禹应焕借着全军比武的机会在擂台上狠狠地把宣于岚之打了一顿,他擅近战,宣于岚之是弓兵,于擂台之上这方寸之地的比武毫无悬念,禹应焕这才稍解心头恶气。
宣于岚之平时跟姜故烨的尾巴一样,寸步不离,今日这么大的热闹居然不在姜故烨身边,难怪禹应焕左看右看感觉不对劲。
姜故烨自顾自斟了一杯酒遮掩表情,眸色一暗,随即笑道ʝʂɠ:“岚之感了风寒在休息,我看你这个新郎官别再管别的姑娘的闲事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对对对,酒也喝够了,快去找你的新娘子吧!”
闻人顺抚掌大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众人跟着起哄,催促着禹应焕回去与新娘相会。
禹应焕仿佛被推着上了云端,今夜的美酒不足以让他沉醉,他却飘啊飘的,脚步虚浮不像是踩在了踏踏实实的地面,好像晃晃悠悠升上了天。
听到禹应焕来到营帐外的动静,连带着小荷在内的侍从们都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出来。
禹应焕这双手,沾染过无数鲜血,握过刀枪剑戟,撕扯过敌人的血肉,唯独不知,如何去用这双手去轻抚美人娇嫩的肌肤,一时因紧张激动而轻微颤抖。
他想着一定不能唐突了佳人,却见秦雪若坐在喜塌上,早就等得不耐烦自己把红盖头掀了,眼角和鼻头都红彤彤的,肯定是刚哭过,空气中还弥漫着泪水独有的咸咸湿气,眉头不展,瞧不出一丝为人新妇的欢喜。
禹应焕便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跃动的火苗霎时间被掐灭。
——是了,这桩婚约是强行绑上她的,他二人没见过一次,沾染上他这个声名狼藉的人,她又怎么会开心呢?
他还接受了全军的恭喜,就像是个笑话一样,禹应焕没再看秦雪若,迈着沉重的步履坐到桌子前面,又斟酒自饮。
合卺酒就是走个过场,没有新人会指望着喝合卺酒喝到醉,因此禹应焕堪堪倒了两杯便再倒不出来酒液了。
好像什么东西都在和他作对,禹应焕冷着脸将酒壶丢到一边,酒壶“咕噜咕噜”在小桌上滚了一圈,落到地上,发生一声清脆的坠地声。
听得秦雪若一激灵。
秦雪若看得出来禹应焕心情不好,跟他不熟,不了解他的心性,小心翼翼奉上关怀,作为话题的开头:
“大哥,你还是少喝点吧。”
禹应焕头也不抬,反唇相讥道:“怎么不知道叫夫君了?”
暗笑她的虚伪。在人前,一口一个“夫君”,好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人后便成了“大哥”,他竟不知水镜族人还会变脸。
落在秦雪若耳中却成了调戏,紧张地揪住了衣服一角——他在暗示她叫他夫君?莫不是他贪图她的美色,看上她了?
“这……这……叫夫君有些暧昧了吧。”
秦雪若舔了舔嘴唇。她从未把嫁人放进过人生的规划之中,从来也没学习过要怎么做另一个人的妻子。
“……”
她总是让禹应焕无言以对。
禹应焕沉默着把玩着手上的小酒杯。没意思,好像没人会真心为他的平安无事高兴,寒浞心思深沉忌惮他,其他人光顾着赶热闹,他曾经是想过他的小妻子能欢欢喜喜地同他好生过日子,现在看来,她定是为他的复生失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