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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没有出现,所有人干等住处的那段时间,关无艳并非没有动作,她每日借故出去走走,其实是沿着官道出去,钻了许久的山林野地。
下雨天不可能一直赶路,那就需要暂时落脚过夜的地方,此去下一座县城,从早到晚走个不歇也得费上三五日,何况他们人多物多男女老少皆有。
关无艳劝过,家当里笨重些的,不是当下必要的全都丢掉,大伙也有话说:“便是我们舍得丢也来不及了,扔在原地惹人怀疑,丢在他处漏了行踪……”
有点道理,关无艳噎住了,恨不能回到当初在多渔村时,好大力摇醒自己,就应该多管闲事强行插手,村民们累了饿了冷了倒了,但凡有一样是他们搞不定的,最终还不是要自己出手。
他们倒是豁达,出发前聚拢在一块说话时,大有一种和老天赛跑,赢了最好,输了拉倒的气度,嘴巴是真硬啊。
关无艳在旁听得暗自磨牙,反正她想活,不拼到最后一刻不尝试一切办法,那就绝对不会放弃,所以她尽心尽力找山洞做标记,已经记到下个县城外了。
天是阴沉沉的,老人不知通过什么来观察,说是大概到了卯时末,这时候他们刚刚上到半山的山洞外。
山洞空旷,也没什么异味,大伙没多想,只觉得关无艳是运气好,部分人进去打扫山洞,剩下人将所有车子停好在山洞外,所幸物件都被油布捆紧,倒也不怕淋湿里面。
人陆续进了山洞,连带牵进去一牛一骡子,骡子是崔家近日用耕牛与人换的,论运力耐力速度,除了关无艳的牛壮壮,普通牛都比不了,且崔家在出发前还干了件大事。
三男三女被崔家人半拉半搂地带进来,男女脚下的麻绳已经解开,等踉跄着进了山洞坐下,手腕继续捆着,但嘴里的布条被拿下了。
甫一拿开,几人中的崔月娥便骂开了:
“你们什么意思?大半夜上门二话不说就绑人堵嘴,还把我家翻得乱七八糟,强盗土匪都没你们这样的!”
在祖父示意下给堂姑解下口中布条的崔泽很是委屈:“我们只是想带你们走……”
崔月娥气坏了:“走个屁!我说要走了吗?昨儿下午的告示你们没看吗?那是贼人模仿,假的,假的知道吗?”
崔泽不得不走开几步躲那喷溅出来的唾沫,此举更是惹得崔月娥发怒:“好啊,嫌弃我,嫌弃我又拉上我们一家做什么,松开,赶紧松开,我要回家。”
崔月娥的男人因为幼时生病所以口不能言,这会他喉咙里发出啊啊哦哦的混乱声响,手脚不停比划,可能是在劝崔月娥消气,因为她看了后立刻改骂起自己男人。
“要你好心,要你大度,谁能听懂还是怎么着?还男人呢,一点用处没有,我好歹还挣扎几下,你倒好,不,你们全都是好样的,半点动静不出,乖乖就让人绑走,你——”
崔月娥没能骂完,因为崔柏山上前,眉头紧锁不能相信般开口问道:“月娥,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犹如一盆冷水泼下来,浇灭了崔月娥的气势,她直接一个哆嗦低下头不敢看人,因为过于生气,她竟忘了在大伯面前藏起本性,再回想,她都说了些什么?
不对,到这会了有什么好怕,她从前讨好大伯有着诸多原因,但前提都是,大伯他在衙门里好好当他的文吏!
崔月娥又抬起头直视崔柏山:“大伯,我这叫心直口快,哪里像你们,还是亲戚呢,你看看你们干的这事吧。”
“照我说,你们就是傻,因为第一块石头凑巧对上了,再不管是哪个阿猫阿狗埋的第二块第三块,你们就全信了,县令大人能贴告示,肯定是有了说头,真的,你们听我的,趁来得及赶紧回去吧。”
山洞里所有多渔村的,解下蓑衣斗笠后坐下,什么也不干,就看着崔月娥在那一通说个没完。
崔月娥理直气壮声更高音更亮,旁边男人不再比划,身后她的婆婆木着一张脸也不吭声,另一边的两儿一女贯来畏惧母亲,自然更不敢打断她说话。
最后还是关无艳嫌吵,上前几步对着崔泽说道:“堵回去。”
这突如其来的暴露性情,让崔家人愣了愣神,崔月娥瞪大眼睛开始叫唤起来:“好啊,亏你还是个千金小姐,你对长辈不敬,你——”
是崔泽急忙将布条堵回去了,崔月娥仍在挣扎,身后她婆婆暗暗翻了个白眼,制止了儿子对儿媳的无用安抚,三个孩子仍旧是一言不发。
崔月娥挣扎半晌终于放弃,越想越是难过,真是眼泪都要掉下来,她心里哀嚎着:完了,回不去了,可房间床底下土地里埋着一个小坛子,那是她的私房钱,没拿,肯定是没拿啊!
这头安静了,山洞里开始忙活起来,第一件便是要架锅煮姜汤,临时捡来的湿柴,好不容易烧起来了,浓烟却是往洞里飘,一阵咳嗽中,有两辆骡子车到了山洞外。
有人捂着口鼻在洞口前大声喊问:“请问,能让我们进来吗?”
关无艳率先出去,却看到外头站着关四小姐,以及她身后的一帮子人。
第21章 好多死人
山洞里,村民们手巧,先是在土里挖坑,再围着坑垒上平整石块,接着在坑里填柴,上面架口大锅,若非湿柴难烧烟气太重,又是逃生在外压着心事,只论这一幕倒也不失野趣。
关四小姐关无霜的到来,凑巧便解决了这个问题,她竟是拉了小半车干柴,见到此间状况后立时分了好些过来,村民们这才松出口气,也不再因为县令千金的意外出现而紧张惶恐。
山洞里虽然恢复喧闹,却没人再敢开口聊什么县令告示的,生怕哪里说得不对,惹了这位小姐发怒,人虽然不相信自己亲爹跑出来了,却不代表他们就能说长道短。
这真是很奇怪,面对关无艳他们就没有这个感觉,哪怕关无艳越来越没个笑脸,但可能因着她是自己人,便怎样都自在吧。
关无艳有时也想不通,村民们怎么就能只将她当个村里媳妇看待,民怕官弱怕强善怕恶,明明是普通人轻易不能突破的本能,只看他们面对关无霜的反应就知道了。
关无艳不知道的是,杀海寇那夜,众人将歇之时,族长曾忍着腿伤疼痛,命儿孙抬着他挨家吩咐过:
——“都说恩大易成仇,原因就在于事后不懂相处的分寸,你们将感激放心里,有事帮一把,好过将亏欠恩德整日挂在嘴边,也不必刻意讨好甚至唯唯诺诺,这都不是长久的相处之道。”
——“你们就记住,这是自家人,家里人帮了忙,你会害怕伺候不好吗?下次帮不上了,你会埋怨家人无用吗?不会是不是?”
——“话又说回来,这位家人的能耐非同一般,为人行事上若有些与众不同也很正常,这你们可不兴当家人似的指手画脚管东管西啊,总之,你们看着把握分寸吧。”
老族长真是为这个村操碎了心,这一切关无艳却是不知。
此时她正盘腿坐在草编席上,看着山洞里拥挤热闹如同集市。
地方就这么大,家家起锅做饭各过各的是不可能了,所以出发前族长就收齐了每家口粮另放一处,这会东西搬进来,妇人们抢活干,孩子反而被扔给暂时闲下来的男人们。
一旦有个片刻安稳,孩子便会展露天性,大些的还好,小点的简直满地乱爬似在探索地盘,还知道绕开牛和骡子两个大家伙,因为怕跑丢而被绑了牵绳的三猫一狗却是遭了殃。
小人儿一爪子过去,差点没薅秃几撮毛,猫狗倒好性,硬是忍到了各家大人将小魔王抱走,接着有一个喊说要上茅房,剩下的便通通被传染,生怕会被落下般催促自家爹快点。
外间还下着雨,谁也不敢淋湿自己给人添麻烦,得把蓑衣斗笠小孩油衣全都披戴好,这般来来回回地折腾,空闲时男人们便真情实意地和家中女人道了声辛苦,带孩子看着轻松,实则让人身心俱疲啊。
展木生也被自家几个萝卜头缠住脱不开身,最灵活的那个已经爬上了他脑袋,他没办法,只能白白错失孝顺师父的机会,比如那姜汤,他正准备一好就端给师父的。
殊不知,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关无艳却是暗暗松了口气。
她根本就不会收什么徒弟,这人却像是听不懂人话,这段时日一有机会便要凑过来,得到把花生也要颠颠送她跟前,缠人功夫和他这一身的萝卜头有得一拼。
正想着,一碗姜汤被崔银莲递到了眼前,关无艳抬头,见她神色如常,浅笑里带着点宠溺味道,哄人般说着:“艳艳,捧着先暖暖手,吹吹再喝。”
关无艳甫一接过,冰冷双手瞬间被暖意包围,土黄色的粗糙陶碗里盛着同色姜汤,热气腾腾飘至鼻尖,辛辣味里还参杂了一丝甜香,她扭头看她隔壁一个小姑娘,她的碗里汤色却是很淡。
趁崔银莲转身离去,关无艳使劲吹了几口,一喝就道果然,里面放了红糖,莫名的,她又看一眼那和娘说笑的隔壁姑娘。
没一会,崔银莲和展和风端着自己那份坐到了她两旁,展和风捧着碗僵着身子,他和她,许久没有离得这般近了,他想挪开点,明明还有空间,他又劝自己,别人等会还要坐的。
哪个别人,他不知道,只是一颗心忍不住又砰砰乱跳,突然他想起,至今为止,他还未洗漱换衣过,该不会有什么异味吧?
于是展和风赶紧低头假作以下巴挠肩,实则鼻尖耸动,闻着没问题后才抬起头来。
这一番自以为隐蔽的动作,全被关无艳看在眼中,她勾起嘴角,觉得这人挺有趣。
她又转头看另一边一直没说话的崔银莲,原来人正盯着斜对面的角落里看。
那头崔柏山正和关无霜说话,说着说着两人突然一改肃容齐齐笑了,看样子,该是关无霜说了什么话很得崔柏山心意。
崔银莲盯了一阵,便转头看向自己儿媳,她可不喜欢关四小姐,关家人除了艳艳,她都不喜欢,不过她不会表现出来,但总得说点什么,她便道:
“她还这么小呢,主意胆量竟都这般大,不声不响跟在后头找到这里,看他们这满身泥点,怕是没少吃苦头。”
关无艳以为她又起了怜悯心,于是正经说道:“她不简单,少打交道为好。”
自他们声势浩荡地搬到上河村村口后,关无霜很快便闻讯而来,年纪小小却礼数周全行事沉稳,崔家人初见她便留下深刻的好印象。
她来找长姐说话,崔家自然欢迎,关无艳将人带进她和崔银莲同住的房里,也不关门,只打算应付一番便送客。
关无霜有着玲珑心思,对关无艳一番试探不成后,随即真诚地表示,过往姐妹间虽相处不多,但日后同在一村,倒可以时常走动,若有用得上她的,也尽管开口。
关无艳明白她在示好,此人前生便是商界女强人一个,不论身处任何不利环境,她都会拉拢一切可拉拢的,尽全力让自己前路宽敞。
关无艳自认和她无甚可说,只敷衍着过去,她便顺势告辞离去,半点不予人压力,之后隔段时间便会送些糕点过来,回回都有让人不能推辞的理由。
关无艳挑不出其人毛病,但她莫名不希望崔银莲注意那头。
大概潜意识里,她知道,她没有别人讨喜。
崔银莲的注意力很快挪开,因为崔月娥那边又闹开了。
崔柏山和关无霜说完话,把崔月娥一家给放开了,连氏方氏端了姜汤过去,对人好一番劝说,事已至此,他们也就顺着台阶应了。
天下着雨,又出来这好些路,家里人还一个个被崔家说服,崔月娥自知回去无望,应归应,却不甘心让人舒服。
她将崔柏山递来的包袱皮打开,数了数里面家当后,她立刻惊呼道:“怎么少了二十两!”
她男人吴刚不可置信地看向媳妇,就算他不管银子都清楚,就他做的瓦匠行当,哪里能再多攒下这二十两,而且家里的银子放哪,是他借着被绑出去,听了崔家人的话后,他亲自给指的地方!
其实只有二两私房钱漏拿的崔月娥开始哭喊,吴刚急地不停比划手势,两儿一女刚喊了声娘,就被娘狠狠瞪到闭嘴,她婆婆在旁看戏,反正坏人不是她当,能拿到最好,拿不到也没损失。
崔柏山不用明白吴刚比划了什么,崔月娥演的这场戏码可不高明,他看透后便沉了脸色。
他弟弟去得早,弟媳将女儿养到嫁给吴家后,没几日便留信远远改嫁去了,他不好责怪只有个独女的弟媳,又怜惜侄女不易,平日里便多有照顾,那时候的崔月娥可不是这般嘴脸。
大伯喊得亲热,动不动将崔家当作娘家走动,与两个嫂子处得也不错,唯一一点不好,就是爱说人闲话,无意中叫他听到过一次,所以这回他要带人走,却不好提前和她说,就是怕她泄露了出去。
私造路引,擅离职守,在雨灾之前叫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在雨灾之后叫人命关天不得已而为之,区别可说天地之差,所以崔柏山只能选择临时强行将人带走。
却不料,眼前人要讹他二十两银?
崔柏山冷笑一声道:“有没有你心里清楚,莫在我面前弄鬼,现在老实呆着,过几日你便明白了,要是还闹,你们就走,大不了我们日夜赶路再躲到哪里去,有吃有喝有伴,我们熬得起。”
崔月娥自己变脸,却不料平日慈善的大伯也能翻脸,欺软怕硬的本性让她不敢再闹,接下来总算是老实了。
用过饭,疲累的众人打起地铺挨在一起,很快便呼声一片。
外间细雨绵绵不断,泥泞官道上开始出现人车的影子。
少年人问爹娘:“县令大人不是说黑石头上讲的都是假的吗?为什么我们还要偷偷离开?给我们开路引的崔伯伯不会有事吧?”
他爹回道:“老崔说了,只要走得不多,大人会睁只眼闭只眼的,我们算是抢先了,不过还是得低调行事。”
“再一个,你就当爹多心吧,今年这天冷得早,多渔村又沉了海,还有莫名其妙的抢买粮食,哪件都让我感觉不好,反正你爹我刚被东家辞退,不如借此时机,我们往大点的地方去,换个活法。”
他娘也说了:“多心的可不止我们一家,前头不就过去了几辆一看就装满东西的牛车嘛,后头不定也跟了人,了不起去到别的地方先躲躲,没事了再回去也可以。”
离开得匆忙,其实夫妻俩也没想好前路,但只要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日子总不会更差了。
妹妹年幼不懂大人忧愁,她依靠着娘亲,时不时掀开窗帘看看外面,还沉浸在出远门的激动之中。
一家子经过了多渔村人落脚的山头,直走到天将黑时,当家的男人下来,准备在官道边的浅林里,找个合适地方停车过夜。
车上三人目视他远去,又在片刻后见他出来。
男人踉跄着脚步,逃命般跑到了家小面前,他煞白了一张脸,颤抖着说道:
“死人,好多死人!是早上走我们前头的那些人!”
“走,快走!”
可来不急了。
林子里出现窸窸窣窣的声音,男人惊恐转身,看见那里出来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