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只当是乡亲上门,也没有太在意,展和风甚至两口吃完了一个大包子,关无艳看得稀罕,接着便听到崔银莲一声惊呼。
“壮壮,是咱的壮壮!”
关无艳猛地回头,那牛冲着她原地跺跺蹄子:“哞——哞——哞——”
大大牛眼里有了泪珠,颗颗声声尽像是委屈控诉:“为什么丢下我?”又像在骂骂咧咧:“还不把牛老子我接过去!”
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冲了过去,挤开牵牛的生面孔,崔银莲抱住牛头,想诉几句衷肠却是先忍不住干呕一下:“壮壮好臭。”
说是这么说,手却半点没松开,失而复得一大喜事啊!
关无艳拍拍黄牛身子,心里鼓囊囊的,像是细小缺口被补上有了圆满,她道:“牛壮壮,厉害啊。”
展和风挤进来哄牛:“别哭,到家啦。”
牛眼泪掉得更凶了,开始挣脱崔银莲,要将牛头往关无艳怀里拱,关无艳想退,看看身上旧袄子,不知怎么想的,让他拱了。
关无艳:“啧,你是真臭啊……”
李宝珠推开牛头,将自己塞进中间,看看两边,似想起些什么开始发愣。
有人惊讶接话:“咦,这黄牛竟然如此通人性?那之前一路,岂不是全在装傻?不仅装傻,它还装打蔫!”
那一身邋遢的陌生面孔围着牛打转起来,关无艳正眼看过去,却原来并不陌生。
“是你?”
被水淹没的顺余县,关无艳救出老兵一家三口,屋顶催促的男人用皮肉绽开的胳膊帮忙,这个让她失笑过一瞬的平平过客,竟是来到了京城。
男人停步,挠挠那疑似能拧出碗油来的头皮,嬉皮笑脸回道:“是我啊,大侠,恩人,我来找你了!”
关无艳瞬间警惕:“找我干什么?”
男人指指壮壮:“给你送牛啊。”
千万里送黄牛,可堪为一段报恩佳话。
但是……
“你怎么知道这牛我家的?”
男人左右张望空气,他一路打听进来,以为这下会有人上门围观,结果却是空空荡荡,他可不知,邻里那是在关无艳这讨个没趣再不肯来,当下他只放心开口道:
“你救下的那一家三口,就顺余县看城门那人,可是有些来头啊!”
“哦?”
“我们今早到的京城门口,你猜怎么着?有人来接他!”
“接他的,穿身看着就威风的红红官服,披着大氅腰间挎刀,走到哪,哪就躲开一片,胡长生,就是你救下那个,和人到一边说完话,就把牛交代给我了。”
“他说你住这片,让我只管找来,把牛还你,最重要的,他让我转告你,他跟你不熟,让你千万记住咯!”
关无艳从惊讶到气结不过用了几息,所以老兵摇身一变,成了在京有靠山的大人物,就专门交代大伙和他不熟?
果然老兵还是那个老兵,从来冷面看人,见到大美人也不多给个眼神,只知道那几文钱,抠死他算了,她当初就该把他往水里沉,光带走他家小。
“哼!本来就不熟。”关无艳背着手面无表情道。
崔银莲听得似懂非懂,便略过这事对着男人说:“后生啊,那麻烦你回头代我们谢谢他,把壮壮带上京城可不容易,对了,你还没吃吧?快,快进屋。”
男人看看关无艳脸色,见她顾自拉牛去角落,当即转身跟着崔银莲进灶房,半点不客气地将半锅肉包子吃下肚。
饭足嗝顺,他抚摸着肚子对几人说:“哎呀,我得走了,兄弟们还在城门口等我呢。”
展和风疑惑:“不知兄台如何称呼?你们竟是来了许多人吗?可都是顺余县的乡亲们?”
抱臂不动的关无艳一双眼射过来,男人急忙起身,拱手回道:
“别喊兄台,我今年十八,就是长得老成了些,我叫佟富贵,顺余县里人,家就我一个了,这次和许多乡亲们一起来的京城。”
“大家也不知道往哪去,正好在全通县听说你们的事,你们是真厉害啊,敢抓当官的上京,但你们人还是少,这不,我们就跟来了,给你们壮壮声势,料不到,你们把事都办完了。”
“是办完了吧?那全通县的知县怎么个下场?胡长生让我们不许提呢。”
关无艳冷声道:“对,想活命,就别提。”
话一出口,心里隐有念头划过,莫非老兵身上有什么秘密,也是不该有人提起的?
崔银莲担忧:“前两日才下一场雪,你们得赶紧找地方安置下来,可是没有银钱?看你饿的,粮食也没有了吧?”
佟富贵拍拍胸脯:“有银子,有粮食,虽然不多也能熬一段时间,也不知当初是谁起的头说要囤粮,让我见了,高低要拜拜他,神了!”
关无艳嫌弃看他,他毫无所觉继续道:“我们商量了,不能露财啊,那还像是难民吗?朝廷一看不就不管了?”
“我们来,就是想跟你们似的当京城百姓,不管分到附近哪里,都是天子脚下,嘿,嘿嘿嘿。”
他是高兴了,崔银莲变了脸色。
对啊,难民没有难民的样子,朝廷不将人当乱民就算好了,哪里还会再次安置?
崔银莲艰难开口:“我们不是京城百姓啊……”
第36章 我在看书
正午阳光穿透云层投射至北方大地, 巍巍京城放大再放大,宽窄街巷里少见乞丐流浪儿,百姓如觅食蚂蚁辛劳忙碌, 筑成一派人间繁华市井烟火。
同样是光之所在, 城外景象却截然不同,小院低矮拥挤, 巷路狭窄肮脏,雪水成冰的角落, 乞丐流浪儿划分地盘, 皆是盯着比他们略胜一筹的过路人, 口中吉利话不断, 就看谁愿意接这个彩头。
怀着心事的崔银莲经过一断腿老乞丐, 犹豫再三,退回去蹲下身给了两个铜板。
老乞丐先是急急将之抓在掌心, 紧接着连连拱手:“好心人定会发财, 买屋又买田,明日就是京里人!”
崔银莲想:多美好又实在的祝愿, 真真是说到了此地人的心坎上。
拐过几个弯, 她敲响一户人家, 这才推开虚掩的院门进去, 族长洪亮声音从堂屋里传出:
“张三小子,你是好样的, 老头子我今日也不藏着掖着, 就直接问了,我们想定居在附近, 将户籍迁过来,不然便像渔民无船孩子没娘, 踏实不了啊。”
“还要请你指点一二。”族长端起了酒碗作势要敬张三。
恰逢崔银莲进屋,张三见到她便立刻站起身,话里是浓浓笑意:“崔大娘。”
“诶,吃着呢,快坐下,是我打扰了。”
屋内分两桌,皆是满当当,族长媳妇正要招呼崔银莲一起,却听她急急道:
“族长,顺余县来了不少老乡,这下正在城门外,想等等朝廷的安置,我们虽然只是暂住此地,却不知朝廷怎么思量,会不会将我们剔出去?”
“啊?啊!”族长急忙起身,“当真?对对对,看我糊涂的,朝廷仁德,自然会赈灾助民。”
他抓住身旁张三:“我们能有份吗?”
张三欲言又止,他看看原本空空却迅速被填满的屋内外,又看看桌上招待他的羊肉汤白馍馍,再回味下肚的几杯酒,他到底咽回那句“你们确实不像难民”,转而道:
“朝廷即便安置,也会分到二十四县下各个村里去,你们是一定会分开的,所以照我说,若银子能支撑,还不如就在附近租个小间,像这次般上保长那登记过也就是了。”
“更别提京城里头的户籍,难啊,商户捧着金子,能买大院买铺子,却也难买一个京城户籍,除非……”
“除非你们有人立下大功求个恩典,或是家家有读书人能进白鹤书院,再或是有亲戚肯保你进他户籍册里。”
一屋子人越听,眼中星光越暗,这么说,等事情一了,此地原主人回来,他们还是得打包打包回顺余县去?
分开是不可能分开的,顺余县的汪洋也总会退去,重建家园再当渔民,好像也是条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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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书啊,倒也是条路子。”
小院里,李宝珠拿根干草不停逗牛,廊檐下,关无艳心血来潮,搬了书桌椅子出来,说要陪展和风读书,且屋外视线好温度好,总之都是为展和风好。
精心保管的书本还未翻上几页,展和风突然说想抄书,得到关无艳应答后,他从书本下抽出一叠纸道:
“娘,艳艳,你看我这字可还过得去?也不知京城里是否要求更高些。”
娘子识字,他早已知晓,母子俩都只当是她那神秘师父一并教的。
关无艳坐在书桌一侧,接过这
正反面皆有字,且墨迹密密的一叠纸,闻言她一笑:
“乖儿子,娘子是娘子,娘是娘,你想好了再叫。”
同样裹着深色胖袄,衬得肤色更白的展和风爆红了脸,关无艳觉得有趣,他也太会脸红了吧?明明相处许多时日,竟仍旧这般经不起逗。
今日人少,有闲有暖阳,吃饱的关无艳起了兴致,盯住易羞的展和风不放。
展和风不知怎么回,非要开口怕是还会结巴,干脆以书遮面,故作专心。
关无艳看看蓝色封面上倒过来的《史记》二字,又看看展和风黑亮发顶,突然觉得他像只初闯人间的鹿,又像只初进家门的猫,小心翼翼隐藏却是欲盖弥彰。
关无艳勾起嘴角无声笑,拆穿还是拆穿呢?鹿会不会慌乱呦呦,猫会不会伸出嫩爪。
想想都可爱。
展和风紧盯书本,半个字也不曾看进去,纸张翻动声音甫一响开,双耳便不自觉竖起。
渐渐的,纸张声音、黄牛哞哞、孩子童言、空中风声、世界动静虚化成无,耳中只闻两道呼吸,一道紧张所以短促,一道轻缓所以微弱,呼吸声愈发明显,仿若两条相邻的丝线。
最终,线交缠在了一起。
节奏变得一致,再分不出谁是谁。
“想什么呢?”
丝线骤然断开,世界声音回潮,展和风抬头,关无艳一张脸近在咫尺,轻缓呼吸带来滚烫热度,乌黑瞳孔里全是他呆呆表情,他被冲击地几欲停止心跳。
他听见自己说:“啊?”
啊,他真笨!
关无艳绽开笑容,眼角上扬浓密睫毛煽动时,可以带出一场风暴。
风暴后退,即将被席卷的展和风得以幸存,心却开始乱跳,恨不能跟了风去。
关无艳两手撑住桌面,放过了展和风:“字写得很好啊,我不懂风骨是什么,但你好像已经有了。”
她是说真的,随后转移话题也是真的:“我也想看看书,你推荐哪一本?”
展和风翻动书本借以定神,因拿不准关无艳学识程度,又怕科举内容枯燥晦涩,他想了想,递出一本诗集。
关无艳接过,往门边可供半躺的竹椅上一坐,同时又叫:“宝珠,别折腾壮壮,过来看看书,陶冶下性情。”别再学那老头老婶子的做派啦!
“好嘞!”李宝珠扔下干草跑去洗手,牛壮壮疑似朝天翻了个白眼,腹诽着娃不好带。
展和风不敢刻意回头,强行让自己开始看书,手一摸心里暗道:这书怎是反着的?反着的,反着,反?
啊,他真真真笨!
强烈的情绪让他猛一回头,看到口中念念有词,神情很是郑重的关无艳,他顿时觉得一阵羞愧,当下便收起所有念头,沉入书海之中。
李宝珠费了点时间将自己打理得整洁,这才背着手慢悠悠从灶房里出来,等站到关无艳跟前,她歪着脑袋,发出一声疑惑:“咦?”
诗集盖面,认真读书的关无艳,用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睡着了。
展和风与李宝珠对视无言,紧接着又同时竖起食指,达成一种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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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低落的崔银莲,是带着王青青等十二女子进的家门。
“儿啊,看书呢。”
回她的是关无艳,关无艳猛一个坐起,抓住飞至半空的诗集:“对,我在看书。”
她很理直气壮道:“看得入神,都没见你们进来。”
她又随手翻页说:“这诗,写得挺好。”
关无艳将书转正继续指:“嗯,就是这首。”
李宝珠捂住嘴,笑从眼睛里跑出来,小丫头当即转身哒哒哒奔着牛壮壮去了:“牛叔,吃草呀。”
牛叔累了,崔银莲指着牛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青青等人便跟着看过去,肩膀也跟着耸动。
展和风几步靠近关无艳,很是认真附和:“我也觉得。”
这是尾页,有几行书商为鸣谢古今诗人留下瑰宝而作的平常文字。
关无艳压根就没看内容。
展和风体贴接走诗集,心里狂呼:这样的娘子,好可爱,好可爱!
可爱娘子叉腰对向王青青等人:“哟,好几日过去,终于知道上门了?”
王青青等立时收了笑,情绪转换流畅,齐齐跪在院中泥地之上。
关无艳放下双手,莫名有些忐忑更有些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