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觉死里逃生的佟富贵正好接过一个。
咬开松软洁白的外皮,里面是颜色略深的萝卜丝和豆腐粒,馅子看着平常,却散发出一股极其诱人的香气,肠胃瞬间跟着有了反应,一口下去,肚里没有平复,反而叫嚣的更加厉害。
“太好吃了,比肉都好吃!”大字不识的佟富贵,凭着本能直白形容了出来。
崔银莲便转头看着关无艳笑,眼睛在说:“艳艳,娘可以,真的可以。”
关无艳跟在她后头啃着包子,能将寡淡的两味食物做成不比肉包差,能填肚子成本还低,也就有着一双巧手的崔银莲能做到了。
她腾出手来对婆婆竖起一根大拇指。
视线里,崔银莲笑得露出牙花子,再远一点,有大群人马由远渐近。
赈灾的,竟是亲自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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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户部郎中高举着明黄圣旨,用最快速度赶来,挤满整条巷子的难民们刷刷跪下,平安村村民们不知所措站到远处,赈灾,为什么没有他们那份?
宣旨的声音高昂悠远,粮几石,银几两,落户于哪几处,哪些税被免了三年……
难民们从不可置信到喜悦难耐,北坊百姓们却是情绪复杂,朝廷给的也太多了,拿上这好些,日子立刻便能过起来,且三年内一定是越过越好。
刚可怜过别人,转眼他们却发现,最可怜的是自己啊,有人思量,有人计较,前头他们捐的那些,要不要,能不能,拿回来?
平安村村民们则将一颗心放下,若将他们分开,还不如回去顺余县,听说赈灾的钦差大人两日前已经出发,家乡需要百姓,才会重新焕发生机呢。
至于粮食银子,嗨,多大事,再赚呗。
宣旨以次日出发结束,难民们磕头谢恩,抬头,眼泪涌出,他们,成京城脚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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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混乱告别后的几日里,平安村村民们陷入了一阵莫名的空虚,大伙已经认定,将来他们是要回家乡的,是好是坏,他们此时难以说清。
粮食银子被离开的乡亲们强行塞了回来,大概还有的多,妇人们无心计算,男人们无所事事,府衙那头的案子不知还要等上多久,先前想好的找工做也被搁置。
拉紧的弦松懈后,谁也不想立刻再奏一曲,按关无霜有一日说的,躺平?躺平可真舒服啊。
崔银莲也休息了好几日,但她半点不想躺下,她家又与别人不同,有个读书人要供,睁眼便发愁将来,可关无艳却摁住她不让动。
只因乡亲们离开后的第二天,崔银莲试探着在城门外叫卖包子,却是久久无人问津。
隔壁陈春花意思意思买了一个,咂巴几下嘴后说了真心话:“好吃是真好吃,但到底不是肉,要吃素的家里就能做,既然都花铜钱了,自然是选带肉的。”
崔银莲想说她也能做,陈春花又说了:“要买肉包子,当然是选京城里头的,百年老店手艺正宗价格实惠,你这小打小闹的,不行,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别人也怕你东西不干净呢。”
崔银莲便暂时歇了下来,然后再没能重振旗鼓。
又是一日清晨,关无艳穿一身束袖秋衫,已在院中挥刀多时,李宝珠洗漱完便跟着比划树枝,展和风则在廊檐下闭目背书。
崔银莲心不在焉蒸着素包子,关无艳指定早食要吃这个,已是连续好几日。
她探头望外,觉得艳艳最近有些奇怪。
按理说,明知道她着急银子,该不会拦着她想法子,起码换个吃食再试试吧,可艳艳偏不肯,非要让她在家歇着,若说另有法子,又不见艳艳出门。
崔银莲往灶膛里塞了最后一根柴,起身到一半却顿住,艳艳,不会是盯上了哪处吧?
不怪她突然这般想,当初神秘师父给的银子,最后发现是关府里拿的,她只当是应该,可后来接二连三/反劫山匪,一路走来,金银实在来得太容易。
便是她,到了京城后,不也暗自遗憾以后没有银子捡了么?
但今时不同往日,过日子更该踏踏实实。
崔银莲想问问,又怕万一是误会,再伤了艳艳的心呢?
正在挥刀的关无艳,确实盯上了一位名声不好的富商。
复活至今,关无艳发生不少变化,她有了在乎的人,多了一丝人情味,但不变的是,她只懂杀人换钱。
不能杀人,选一位坏人打劫,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手段,且神不知鬼不觉,无人可以查到她。
关无艳是如此自信,什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劳致富勤俭节约,甚至没有机会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她更想不到,崔银莲正缓缓靠近,即将教她做人。
第40章 拿捏
关无艳挥舞手臂, 姿势随意轻灵,有时甚至还会挪几个步子,不像高手练武, 倒像是在玩闹。
可若细看, 便能发现那挥出去的刀,自始至终都在同一条轨迹, 划破同一处空气,刀意似乎能在虚空之中击出涟漪, 波纹凌厉, 却丝毫不会伤及身边孩子, 连牛壮壮都兀自睡得香甜。
崔银莲缓缓靠近时, 关无艳正好收势, 一道深长呼吸后更觉神清气爽,果然晨练使人愉快康健。
李宝珠学她将树枝一转, 收立在了背后, 另一只小手抹抹冒出细密汗珠的额头,颇有成就感地甩甩手掌呼了口气, 暗自高兴, 又是勤快努力坚持不懈的一天呢。
一大一小转头看向近前的崔银莲, 眼睛如那初生的太阳, 瞬间便亮起,异口同声地问:“吃饭了?”
崔银莲心里美滋滋的, 嘴上偏还要说:“素包子就那么好吃呀?也不怕吃腻了。”
其实更多是想给婆婆省银钱的关无艳笑笑, 近日食量猛增的李宝珠发自内心地点点头。
崔银莲笑摸孩子脑袋:“再等上一会就行。”
李宝珠嘴甜道:“谢谢婶婶,宝珠今日练功结束了, 可以帮婶婶一起。”
关无艳低头看小丫头:“你不可以,这几夜是谁手臂疼得不停叫唤?再不适应, 丢你去隔壁房间。”
艳艳是在说俏皮话没错吧?睡在隔壁的崔银莲眨眨眼:“那娘谢谢你?”
关无艳扬扬下巴:“好说好说,您别客气。”
崔银莲扑哧一乐,李宝珠嘟嘟嘴,被关无艳推了推:“去擦汗,别吹风。”
小丫头经过展和风身边,歪头好奇问:“姐夫,你笑什么?”
展和风立刻收回上扬嘴角:“哪有,姐夫背书呢。”
一派融洽中,崔银莲感慨一声:“现在这样真好。”
突然她愁眉望天叹息着:“要是再能捡到笔银子,就更美了。”
展和风将诧异目光投向他娘,敏锐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关无艳则丝毫不觉异常,她想了想说道:“会有的。”
崔银莲犹自望天:“怎么可能还会有?这里没有山匪,有也轮不着咱们。”
关无艳正收刀入鞘,随口回答她:“找家为富不仁的,拿点用用不就有了。”心里则想,今夜便出去查查那富商,以免传言有误。
崔银莲也尽量随意接道:“不安全,被抓着了多麻烦。”
“我出手,怎么可能抓到。”
“那艳艳,准备找哪位富户?”
“隔壁陈春花不是说有户姓贾的——怎么了?”
关无艳无意间抬头,却见崔银莲不知何时已背过她去,肩膀轻颤似笑又似哭。
绕过去,崔银莲捏着帕子,在哭?
她也不看关无艳,抽抽噎噎着说:“我感觉不是很好,万一冤枉了人家怎么办?”
心也太软,关无艳安慰她:“我肯定查他个底朝天了再拿,绝不冤枉他半分。”
崔银莲并没有被安慰到,心里的猜想被坐实,她有一堆道理要讲,面对关无艳理所当然般的语调,却通通变得说不出口。
艳艳是捕猎求生的孤狼,他们是吃草求稳的绵羊,道理本就不通。
她只好继续哭:“可娘就是害怕,这可是京城,一根藤上无数瓜,万一咬着不放彻查到底,呜,娘害怕。”
关无艳被她哭得头皮发麻,只想赶紧保证些什么,只要不哭,她答应她全答应。
“那我不去了,好不好?”
崔银莲这才放下帕子,可怜兮兮地看人: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艳艳,有的风险,咱必须冒,有的麻烦,能不沾就不沾,娘胆小,你便当是为了我,啊?”
“好好好。”没有金银傍身极其不舒适的关无艳,至此投降。
崔银莲一把抱住关无艳,手心安抚般拍拍她后背:“谢谢艳艳,艳艳最乖了。”
关无艳突然便觉得沮丧:“我又帮不到你什么。”
平日里,她最多是偶尔帮忙洗个碗烧烧柴,没品尝出平淡的乐趣,只觉得枯燥又乏味,可这古代,也没个适合她的工作。
除了动武,她对如何生活毫无智慧,又因为不能全盘掌控,所以有些茫然无措。
拥抱大概真能让人打开心扉,她轻轻嘟囔:“我想养家。”
走近的展和风,闻言同是沮丧起来,他,也想养家啊,哎,还是回去背书吧。
崔银莲心软成水,她放开关无艳,豪气万丈道:“娘还年轻,娘很厉害的,不用你养家,你们快快乐乐吃好穿好,娘就开心。”
“呀,你还穿着秋衫呢,快快,赶紧套上厚袄子,不冷?怎么可能!手冰凉凉,不行,明日不能再吃素包子了,娘给你炖汤补补……”
关无艳半推半就着,再次被裹成一团球,按在了饭桌跟前,自从多了李宝珠后,用饭时的叽叽喳喳便更甚往日一筹,关无艳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吃完饭。
关无霜带着小丫头翠竹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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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竹提着个小篮子,关无霜将东西拿出打开,露出土黄色的方块物来。
崔银莲满脸疑惑静待后文,关无霜看眼翠竹,翠竹便去拉李宝珠:“宝珠,我们外头玩去。”
“此物名为肥皂,用来洗衣要比皂荚更干净好用,等到春暖花开了,还可以再做出洗手净面的香皂。”
关无霜说话的时候,一直想看关无艳反应如何,在她看来,这位原身的长姐不仅失忆过,甚至多了手神秘功夫,行事也和古代女子不同,实在很值得探究一番来历。
因此当她剔除有风险的纸张玻璃等,选定了肥皂并做出后,第一时间便来了展家,崔银莲和展和风如她所想一般,有些好奇有些惊讶,关无艳却从头到尾都是淡淡。
关无霜不懂,不论此人是否换过芯子,只说姐妹身份摆在这,又共经患难到了京城,甚至自己已是平安村的一员,为什么,对方还是让她觉得难以靠近呢?
因为受天意所控的关无艳,本能的想离天选之女远一点,宁愿不要好处,也不想有任何麻烦,在别人的乘风破浪里,当一朵破碎的浪花。
她的直觉,向来不错,所以此时此刻,她点点头道:“恭喜你。”也不问对方来意,只想快点送客。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关无霜笑得一脸真诚:“谢谢,我今日来,便是想和你谈个合作,我们一起卖肥皂吧。”
以防拒绝,她紧跟着解释道:“我年纪小,嫡母至今还提不起精神,我虽然算是当了半个家,可出去做买卖到底不方便,找你们,主要也是找个帮衬。”
“我拿六成,你这边不论拉上几家,算作四成,日后如何分工我们再议,姐姐,你看可好?”
关无霜确实很有诚意,可在商言商,对方本质上,还是在给展家送钱,关无艳不愿答应,却不能直白粗暴说“我不想”,幸好崔银莲适时接过去了。
她先是对人一顿猛夸。
小小年纪如此聪明,拉扯展家实在有心,感激之情难以言表,诸如此类。
关无艳差点都要以为她是想答应下来,可她随即话锋一转遗憾回绝,道展家已是预备好了要做吃食。
关无艳:“嗯,吃食。”
展和风:“对。”
关无霜:“哦?婶婶准备卖什么吃食?我正好有几个新鲜方子,这样,我回去拿给你。”
说完她当真要起身,崔银莲赶紧拉住,这位四小姐确实很会来事,让人半点挑不出毛病,可自己的心自己知道,有道坎,看似过去了实则已经留下阴影。
她很不想,艳艳同关家那头有更深更复杂的联系,纵使那后娘身不由己尽了全力,可一大家子亲人姐妹的,皆以自保为先,做得到旁观漠视,又让人怎么相信,日后再有难关时,两家人能够携手渡过呢?
崔银莲拉住后,心神急转一圈道:“我们现做现卖,卖鱼片汤面。”
话说出口,越想越觉得可行,鲜香滚烫,大冬日里,谁不喜欢来上一碗呢?
她笑眯眯握住关无霜的手:“先让婶子试试,要是不成,你不说,我也找你要方子看看。”
关无霜便顺势坐下道声好:“我曾听人说起一种卖吃食的车子,炉炭就放在车里,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