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愤慨道:“太欺负人了,那店里伙计,竟然说我们没有预定,拿出单子以后,又说他弄错了,今日没有多余的,还说反正已是这样了,怪他亦无用。”
可,他们卖的是汤面,没有桌椅,这生意还怎么做?
第42章 泄露
东风街集市口, 丰收一番话,换来周遭不少看好戏般的目光,以及自觉隐蔽的窃窃私语。
私语中透露, 这间典租铺子已然不是头一回为难买卖人, 身为东家亲戚的伙计时常一人看店,想要日后顺顺利利, 便得孝敬他一二银钱。
京城寸土寸金,街巷自有方圆, 租不起铺子的买卖人, 从远处拉来桌椅实在费时又吃力, 所以卖汤食的店主基本只能仰仗这间典租铺子。
典当行常有, 面向普通甚至穷苦人家的典租行不常有, 至少这一片,仅此一家, 那伙计的嚣张底气便来源于此。
私语大致就是这些, 开张日不顺利,本该是很郁闷的, 关无艳却莫名有些兴奋。
是的, 兴奋比气愤多上许多。
不可再杀人, 不好去劫富, 甚至不能再入深山打猎,关无艳总觉一身阴暗无处释放, 展家似太阳照得她暖融融晕乎乎, 这很好,但偶尔她也想来点刺激的。
没有刺激, 那么有人找茬,也正正好够她松上一两根筋骨。
崔银莲刚下了决心, 要回趟城外北坊,关无艳扶上她肩头,对着丰收等人道:“我们再去一趟,和人好生讲讲道理。”
道理二字用了重音,崔银莲看看笑意吟吟的关无艳,很快便点点头:“那娘先做开张的准备,你们去吧。”
崔银莲会劝杀人要三思,不愿关无艳当梁上君子,但她也习惯在乡下群架分胜负,更经历过抓薅兵丁头发以反抗不公。
今日道理在自家这头,艳艳若想去,那便去。
她只是额外提醒一句:“千万记得手下留情啊。”
毕竟此事,说大确实能够解决,说小又无端端添了麻烦晦气,但不论如何,本不至于要儿媳妇出面的。
“嘶——”
话音落地,周遭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听听,男人还未说话,女人先拿了主意,且个个口气不小,还有那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娃,竟敢拽着大人说要一同打坏蛋,虽然大人一脸诧异:
“什么打坏蛋,打什么坏蛋?我们分明是去讲道理的。”
卖饼的夫妻离得近,妇人撇撇嘴,同她男人咬着耳朵道:“怕不是要靠那几分姿色……”男人听着竟呆呆点了点头,随即便被妇人在腋下软肉处狠狠一掐清醒过来。
姿色妍丽的关无艳正转头问展和风:“一起吗?”
没有新衣,穿着灰扑扑厚棉长衫,上京之路从未有过机会出手的弱书生,此时将胸膛一挺:“一起。”
边上年轻小子们相互推搡几下,留了几位同展木生在原地帮忙,剩余人围住关无艳,横着走向那间典租铺子。
身后,卖饼的妇人正欲靠近崔银莲,突然膝盖酸软脚后跟相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就这般巧,微张的口中,一对门牙磕上了石板路。
女人尖叫一声后,捧着断开的门牙嚎哭起来,伴随哭声的,还有从来不懂掩饰的展木生,那连串哈哈大笑。
给了女人一个小小教训的关无艳,已是进到集市街,很快停在街尾一间民宅前院改造而成的铺子门口。
关无艳仰头看上书便民典租的匾额,低头看门边打盹到冒出鼾声的胖伙计,觉得那位甩手东家实在无能。
铺子里,粗制的木头桌椅、陶碗瓦罐等堆满在地面,不拘家中什么物件,只要它能用,哪怕再不值钱,穷苦人家都可以卖到此间换上几个铜板,这二手的物件,转头又被人或租或买,算是各得其所。
问题是,若初心本为便民,就不该安排条贪婪咬人的狗儿守门,若为谋利,更当用心经营稳固口碑。
想归想,却不妨碍关无艳预备先兵后也兵,紫色绣鞋一闪而过,胖伙计翻滚在地鼾声顿止,男人醒过神,以为自己做了瞬间忘却的噩梦,抬头后又以为美梦正要开始。
天仙般的女子缓缓靠近,伙计嘿嘿傻笑,关无艳被恶心到,瞬间不想再亲自动手,于是朝后头使了个眼色,丰收抢先其他人一步,凶神恶煞地扯住伙计:
“满地桌椅,我不相信全有人要,今日,我们非租不可!”
关无艳突然后悔,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练就一身高强武艺,兴冲冲赶至目的地,却只为成功花费几文铜钱租堆二手货,虽然是自家生意,但,但到底是为什么啊?
关无艳意兴阑珊道:“揍他几下,再搬东西走人。”
伙计彻底清醒,认出丰收等人,明白眼下缘由,紧接着腹部便挨了一记重拳,伙计痛缩成一团犹在嘴硬:“便是有,老子也不租了,有本事你打死我,我让你偿命,来啊!来!”
下一拳头停在半空,丰收转头看关无艳,关无艳冷声道:“那就报官,反正还有时间,你们一半回去北坊凑桌椅,一半跟我送他去官府。”
伙计惊诧到不痛也不骂了:“不是?你们至于吗?几文钱的事你告官,小心吃不了兜着走。”说归这般说,真闹大了,不守契约的他肯定要比对方惨。
关无艳懒得再废话,示意丰收抓人,这便去往顺天府衙。
展和风已是有所察觉,刚刚某一刻,身边人的情绪骤然低沉,他跟紧关无艳,穿过看热闹的人群,一度想要问问她怎么了,话到嘴边,手不自觉抚过衣襟处,最终却还是将关心吞咽回去。
伙计以为他们吓人,却见这些人从街尾拐弯出去,当真往府衙方向走,他肯定是遇到疯子了!
“喂,有话好说啊,去什么府衙,杀鸡用牛刀你们简直有病,都说话啊!好好好,我错了,我租还不行吗?今儿个租钱我也免了,这都不肯啊!打也打了,你们还要怎样?你们到底哪来的,会算账不?喂喂喂!”
伙计真被扯进了衙门,门吏瞪眼过来,吓得他当即收了叫嚷,趁着公堂里有人,他凑到丰收耳边轻声求饶:
“壮士,今日起,你家租钱我能做主全免,我甚至能日日给你送到地方,咱回吧?啊?”
丰收不理他,老大说什么便是什么,不爱与人反复纠缠,再者,此人提的条件,本身又是一桩错误,显然根本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他们平安村人最讲道理,谁让他一开始不听,既如此,便让官爷同他讲。
丰收抬头,公堂里,端坐的不再是那赵府尹,而是一位白面肃容的年轻大人,堂下则站着个中年书生,讲几句便要哭上好一会。
丰收还在内心感叹:“原是娘丢了,难怪哭得这般凄惨,希望老人家平安无事早日归家吧。”
他前头的关无艳,此时正蹙紧了眉头,展和风亦是同副模样,李宝珠本想吱声,孩子机灵,及时忍住了。
中年书生,正是展家隔壁陈春花陈大娘的幼子。
他来报官,陈春花自昨日黄昏时出门后至今未归,昨夜起,他已是发动所有亲戚寻人,却没有得到任何音讯,一个大活人,竟这般消失了。
一位满头白霜熟悉本地亲戚大把且不富裕的老人,不可能私奔大概也不是迷路,那便很有可能是…遇害了。
白面大人,也就是刑房一把手经承大人,终于出声打断堂下书生,他喊来典吏一通下令,后续自有捕快接案侦察,接着便命这位秀才先行归家等待。
书生失魂落魄目不斜视出了衙门,关无艳等人则被门吏问询:“状纸呢?”
展和风抢先回应:“事发突然,尚未来得及——”
话被打断,门吏见怪不怪,指指院子侧面一小间:“赶紧去。”
这才是正常报官的规矩,上一回,纯属张守将帮忙赵府尹给面,且前提是案件特殊。
展和风当即过去,关无艳仍然站在原地,脑海里则浮现出今晨隔壁那扇紧闭的院门,还有……昨日黄昏前,陈春花上门确认开张时间,兴奋说定要来捧场的画面。
如同往日一般,对话间,她依然找到了缝隙,骄傲提起她的好幺儿。
关无艳回神抬头,不经意间,对上了公堂内经承大人扫视过来的眼神。
这位年轻的大人,很快转移开眼神,看关无艳同看丰收等人,并无任何不同。
关无艳却是指尖一动若有所思,她很擅长易容之术,因此对人之面相骨骼很有几分了解,此人,竟同自己有几分相像。
但此时此刻,两人谁也没将对方当一回事,状纸很快被递上,关无艳由着丰收带人过堂,自己则同展和风李宝珠先行回去东风街。
身后响起伙计叫冤的辩解声音,他不明白,不过就是几文钱的事,怎就突然走到了这一步?
几文不多,穷人的几文,却能饿倒一个人,压垮一个家,何况是经年累月下的许多许多文钱呢,展和风如是想。
关无艳情绪不高,干脆放任自己脑袋空空,很快几人转到一处闹市,离东风街已是不远,扑面而来的市井繁华,让关无艳缓了缓步子,她开始张望两边。
摊贩卖力吆喝,行人匆匆擦肩,车马悠悠穿行,店铺幌子招展,空中隐有琵琶调婉约曲飘来,处处是人声,人人有事做,哪怕消遣时光也是一种充实。
关无艳终于确定,她在迷茫,迷茫于人生大概还长,她该如何打发将来。
关无艳从不示人以脆弱,直到这平平常常的一刻,她站在行人如织的闹市中,泄露出了一丝丝内心。
眼前突然出现一物,展和风身姿挺拔面容镇定,伸出的手臂却隐有颤动,他垂下双眼,不看关无艳,却对关无艳说:
“我觉得这支海棠花的簪子,很衬你。”
第43章 开张大吉
银色簪身上, 缠绕大小浮雕海棠,红宝石如星,细碎镶嵌在花蕊中, 点出了栩栩如生之感。
很精巧的小玩意儿, 关无艳接过,忽略残存的那丝余温, 很是顺手地插进脑后发髻,她疑惑道:“怎么突然送我簪子?”
这举动多少安抚了展和风的紧张, 他暗暗松口气, 故作自然回答:“你从前买的那些, 路上几乎全卖了帮人, 宝珠还说要管你首饰盒, 我就想着,送你一根……”
“好让这丫头的权利切切实实落地?”
展和风干笑:“是。”
李宝珠仰头看两人, 领会了她想领会的:“谢谢姐夫。”
展和风摸摸孩子帽顶, 柔声道:“不用谢。”
李宝珠正了正歪到天边的风帽,暗道温柔的姐夫原来好大力气。
关无艳看看天:“吉时将到, 我们赶快。”
抬步在前的关无艳, 背对两人抿起了嘴角, 有礼物收, 什么空虚迷茫都且再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着先。
到了东风街集市口, 属于展家的面食摊子已是准备妥当。
车头圆洞位置驾着大铁锅, 大罐里提前备好的高汤,已经被底下炭火烧得沸腾飘香, 台面上,一应调料装在小碗中, 木盆中盖着活好的面团,正中案板平放,只等开张剖鱼。
样式不一大小不等的木色桌椅被擦得干净清爽,年轻小子们挺直腰杆站在餐车两旁,见到关无艳三人回来,丰登率先从衣襟里掏出一把红色物件。
“老大,这是小红花,快戴上。”
他将小红花往展和风手上一塞,剩余人包括崔银莲全将红色长绳斜绑在上身,红花统一缀在胸前,若非花小,简直像极了新郎官。
关无艳边戴边问谁出的主意,展木生骄傲插话:“爽老汉说中原地区,买新车置大件,都要绑红花,吉利呢。”
关无艳无言,李宝珠喜滋滋戴好一溜烟跑到人群中心:“我喜欢小红花。”
独留关展一对金童玉女在原地,让人恍然想起,这对小夫妻成婚未过半年,正经还在新婚期呢。
崔银莲笑着冲两人招手:“来掀红布啦!”
巳时末,崔柏山定的吉时已到,陈春花一事被暂且咽下,关无艳专心看崔银莲捏住衣角,清清嗓子后对越来越多的行人开口道:
“展记面食,现做现卖,鱼片汤面,鲜香暖胃,今日开张,买一碗送一碗!”
声音从紧张到自如,脸上还是通红的崔银莲后退几步,捏紧车前红布一角,“哗啦”一声,红布高高扬起,露出龙飞凤舞四个大字。
年轻小子们双手拢在嘴边大力吆喝:“展记面食开张啦,买一送一,客官走过路过您千万别错过!”
展木生去扯犹豫的遛鸟大爷:“现杀现做,保证您没吃过这口,试试吧。”
笼中鹦鹉惊慌失措怪叫反击:“杀你,杀你!”
大爷老神在在说出观望人群的心声:“光说送,你也没说几文一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