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银莲大窘:“十二文,这位老丈,您也知活鱼价贵,尤其这大冬日,每一条都是家里后生破冰捞捕的,这样,先送您一份尝尝,您要觉得不合口味,只管起身离去,我们分文不收。”
“嗬——”
“十二文,可不便宜啊,但鱼本来就是个金贵玩意儿,且一旦做不好满嘴腥,店家,也送我一份,我给大伙试试口味,要是好吃呢,我指定再买一碗。”
崔银莲被架在那,后头是一帮卖过鱼,但其实没费过多少口舌的青涩小伙,让展木生开口,就怕他直愣愣来一句“你骗人怎么办?”,关无艳……别提了,卖个面,崔银莲没想动杀招。
她扬起笑:“第一碗,全算送的,不好吃不收钱。”
一群人当即呼啦啦坐下:“店家爽快!开张大吉,预祝生意兴隆啊!”
两边摊主终于坐不住,不管这展记面食是不是个傻子,客人要都吃饱了,还有他们什么事,于是纷纷离摊出动,围上剩余那些没抢到座位的:
——“尝尝我家阳春面,京城一绝!”
“吃腻了。”
——“驴肉火烧补血补气又补虚,物美还价廉呐!”
“呸,你才虚,老子身体倍棒不缺银子。”
……
或成功或失败,展记全都顾不得,无数双坐等吃面的眼睛齐刷刷看向餐车。
崔银莲深呼吸一口平复情绪,先擀出面条下锅,然后从车内桶中抓出一条几斤重的草鱼,刀柄击鱼头,刮鳞破腹清洗对切鱼身。
接着便是一段花活,只见她手起刀落,盘中立时出现一片片薄如蝉翼,白里透粉的鱼片来。
现场是一片叫好,大酒楼里不缺这手,耐不住小摊小贩里从未有过,本有高汤香味吊在跟前,后有快刀削鱼,待到此时,众人已对味道有了几分信心。
鱼片妥当后,熟得刚好的面条被捞到大碗中,汤只盛了一半,接着便是平铺一层鱼片再撒上葱花,这却还没完,车边原还有个烧得正旺的小炉子,崔银莲正要将小铁锅中的芝麻油烧热。
众人探头张望,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却见人一手举锅,一手提勺,竟是将热油分别浇淋在,每一碗的葱花鱼片之上。
“滋啦——”
热油导致鱼片收缩瞬间可食,随着香气四溢,汤清肉嫩葱翠且油水刚好的一碗鱼片汤面,被小子们端到了食客面前,附赠的还有每人一份,散发咸香味的酱碟。
桌上的筷筒以最快的速度被清空,会吃的,先来一口汤,着急的,已是一口鱼片一口面条,感受却是一样的,鲜,如何会这般鲜!香,如何香得这般有层次却又分外和谐!
再有爱吃重口些的,挖上一筷子浓酱入汤,拌上几拌,顿时更合心意。
另一头,鱼骨被崔银莲抹上薄盐放入小铁锅,煎至两面金黄后,她直接将鱼骨捞至大碗碟内分到各桌,她道:“这是赠送的。”
除了敞亮,还有何好说,也不用食客们再说些什么,只看他们吃得头也不抬,崔银莲便放松了肩背,知道她成了!
崔银莲等展颜开怀,路人眼巴巴等位,两边摊子将零散生意做得心不在焉之时,族长带着大批人马来了。
老爷子机灵啊,快到的时候,急急将人分派成几波:“要是生意好,你就当自己是路过的,要没人,你们千万要装不认识,好吃二字必须说得大声,说得惊天动地。”
东风街本就人多,几批人从前后路口散进去,等第一批晃到展记时,带头的族长有些懵,桌子坐满了,这很好,可怎么有几个抹抹嘴,油光还未擦干净,钱也不见放,怎么就说要走呢?
“嗝,也就那样吧,鱼片也太少了,面多不顶用啊,改进改进,下回我肯定还来光顾。”
展木生的脸色当时就有点不好看,更别提年轻气盛的小子们,崔银莲急忙应声:“百样人百样口味,展记也会尽心做得更好,欢迎您下回再来!”
谁都看懂了什么状况,那几人却是理直气壮地坦然起身,这时族长疾行几步敏捷坐进腾出的位置上,老爷子短须颤颤:
“市井街头,竟有如此刀工,好香!什么?才十二文?还买一送一!店家啊店家,你亏大了,但是我喜欢!快给我来上一碗!”
他又朝后头喊:“乡亲们,赶紧过来,我占住位置了!”
部分非要等等位置的路人就:“……”老头子坏得很。
崔银莲憋着笑只做看不见,转回到台面处开始清理,准备做下一锅。
关无艳低头问李宝珠:“让你带的头绳给我。”
两根长长红头绳递到关无艳手中,她将两方宽袖伸到展和风跟前:“给我绑上,绑紧些。”
展和风手忙脚乱一通绑完,背上已是冒出细密密汗珠来,关无艳到了车后,抽出一方凳子开始杀鱼。
若论快狠准,无人能出关无艳左右,端碗张望的食客甚至没见多少动作,只觉刀影刷刷几下,一口?或是三口面下肚?当然是指吃得慢的,却见鱼片鱼骨已是分装完毕。
展木生负责提水换水,小子们想了想还是回去了典租行,先搬几张桌椅加上再说,那边正好还有他们乡亲守着,指不定还帮忙做生意了,两厢一抵销,正正好。
一通忙碌,族长吃完,如愿将十二文拍在桌上,眯着眼回味无穷地感叹:“好吃,真好吃啊!”
遛鹦鹉的大爷已是吃上第二碗,同龄人大概自有某种默契和懂得,他同是眯着眼看族长,心说:“此人言行浮夸,倒叫自己一句不错卡在喉咙,不好再说了!”
鹦鹉不懂,鹦鹉只叫:“香,香,吃,我吃!”
鹦鹉被放下铜钱的主人带走,一拨又一拨食客坐下,剩余乡亲们再无用武之地,也不再装路人了,轮流着到展记跟前恭贺一遍,便钻回到集市街中,思量各家买些什么,或自己能不能也卖些什么。
虽然乡亲们并非富贵模样,但架不住人多便力量大,从古至今都是个硬道理,越热闹的地方越有人来,多少有些生意的其他摊主,见到展记人多势众后,便再不敢多嘴多舌。
关无艳本要歇一阵,偏偏就出了幺蛾子。
最靠餐车的一桌,十几二十岁模样的几个壮汉,面吃了,汤也喝尽了,他们晃悠到车后头:“来来来,让兄弟们检查下,你们用的东西干净不?”
“哟,这车讲究啊,底下还带小门,我看看都藏了些什么。”
关无艳迈步过去,手撑台面挡住前路,乌黑瞳孔盯向几个闲汉,神色当真是很冷很冷,今天好累,她并不想再解决找茬的。
闲汉打住了,却不是放弃了,为首的开始摸自个下巴,一副故作潇洒实则令人作呕的模样:
“小娘子,这条街,除了上头的二十文,下头的巡逻费该交也得交啊,若是再有猫腻,那怕是二两都打不住,或者,你陪哥哥们再吃上一碗面,那今儿个算了,也不是不行。”
说完,摸完油腻下巴的脏手转而伸向了关无艳。
关无艳都快气笑了,为何有的男人一惦记下头,便会丢了上头脑子,色是本性不提,但来劲时能带点脑子吗?刚刚她都将刀舞出残影了,是什么给了他们信心,觉得自己是个好调戏的?
打残他们?或是报官?关无艳没想好,崔银莲和展和风同时动作,其他人紧随其后,转瞬间便淹没了几个闲汉。
崔银莲早已是今非昔比,她抡着大铁勺拼命敲打为首那个:“哪个叫你动手动脚!敢欺负我儿媳妇,我今日就替你娘好好教训你!”
铁勺铁拳甚至小脚丫子齐上阵,食客们怔愣一会,竟是就着面条围观起大戏来了。
打上一会,怒气稍有平复后,崔银莲直起身,一手仍旧拎着大勺,一手理理散落鬓角的发丝,她一脸亲和地朝食客开口:“不好意思,让诸位见笑了。”
低下头,她吩咐年纪比她大辈分比她小的展木生:“送他们见官去,咱们赵府尹大人可是位青天大老爷,定会秉公处置这些祸害老实百姓的坏种。”
众食客暗道:“嗬,他们是坏种不错,你们却不像普通老实的百姓啊,再听听这熟稔的语气,仿似同府尹大人都有几分交情一般,怕不是借名头吓唬人呢,谁都知道平日里升堂的那位,该称经承大人才是……”
闲汉们被揍得有些害怕,一听报官却是瞬间镇定了,他们做什么了?便是口花花几句,难不成还犯了律法?
“报假案,冤枉人,可是要坐牢的!”
有人接话了。
“谁说是假案?哪个冤枉了你?今儿,本将就当一回人证,非治治你们不可。”
张守将带着几个城门兵,已是在街口看了好一会,那头打得热闹,竟是无一人发现或叫嚷出来。
张守将说完转头问
下属:“五城兵马司可真行啊,京城这治安让他们管的,啧啧,负责这一片的是哪个?”
下属当即在他耳边一阵嘀咕,他点了点头没再继续,指挥下属速将已是面无人色的几个闲汉送去衙门后,他走到崔银莲跟前客气道:
“大妹子,开张大吉财源广进,面还有吗快来上几大碗!”
崔银莲顿时笑开了花,大妹子就大妹子呗,多亲切多爽快!
“有,必须有!”
崔银莲开始忙活前,特特扫视了周边一圈,虎皮就在跟前,今日不扯上一扯,日后如何能顺顺利利?她崔银莲,还是学到了她爹崔柏山,那腹黑面中一点精髓的,就一点点。
关无艳这回是真可以歇下了,她坐在车边空地上,本是在看张守将半点不输族长的夸张姿态,扭脖松肩之时,视线在隔壁一划而过,她便忍不住又看起隔壁饼摊的那姑娘来。
这家女人摔断了牙,早在关无艳回来之前便离开了,男人也就是那姑娘的大哥,看着面上带笑,使唤起小脚的妹妹却半点不客气。
姑娘叫马丽娟,男人负责摊饼,她就负责用油纸包好,先收铜钱再递油纸包,时不时要里外小跑上几步,脚踩刀尖的同时,还得忍受客人给钱时,有意无意地从她手上抚过。
男人显然看得见,更显然不当一回事。
关无艳深觉刺眼,更明白此事自己无权插手,她转头,压低了声音问近旁的展和风:“本朝,竟是有裹脚风气吗?”
展和风一愣,视线忍不住往隔壁转了一下,他皱着眉头道:
“这是前朝中期开始的一种风气,到末年升至顶峰,甚至到了不裹脚便嫁不出去的地步,但普通百姓家的女子,因为需要下地忙活,除非是立志要高嫁,不然不会裹脚。”
“但本朝新立之时,朝廷便已明确告示,鼓励女子放足,就不知他们怎会……”
关无艳便明白了,裹脚风气死灰复燃,这家人更是想将姑娘卖个好价钱。
若攀不上好亲事,那就只剩一个地方了。
青楼,也是出了名的,喜以三寸金莲为卖点的地方。
第44章 第三日
被关无艳同情过的马丽娟, 在展记面食出摊的第三日,趁着她哥嫂突然腹痛离开的空档,坐到了关无艳的身边。
当时街上行人渐多, 崔银莲在扇风生炭, 李宝珠蹲在车旁专心啃糖葫芦,府衙张三正好得闲, 穿身衙役服围着崔银莲打转个不休。
一旦遇到好奇目光,他便将佩刀拍得哗啦作响, 口中大喊“婶子我帮你”, 力图表示此处有他罩着, 也不知算揽客还是赶客, 崔银莲也由得他去。
不远处走来了丰收, 身后跟着便民典租行的胖伙计,胖伙计领了人扛着桌提着椅, 吭哧吭哧到了展记面食这。
刚放下物什, 视线一对上关无艳的,胖伙计霎时打个激灵, 挨过板子的地方瞬间隐隐作疼起来, 于是转身便跑。
熙熙攘攘间, 展记车后一小方角落里, 关无艳根本没有在意周遭,因为身边的马丽娟借着衣袖遮挡, 给她塞了两串铜钱, 随即抽手压住她袖管,一副要闲话家常的架势。
关无艳不明所以, 马丽娟扯扯嘴角,大概是想显得自然一些, 可她双眼珠子不断游离,声音压得极低,道出的念头更是惊世骇俗。
“姐姐,你帮帮我,找人娶了我吧!”
“你们都是好人,求求你,我嫂嫂已是容不下我太久,我必须赶快将自己嫁出去!”
“不拘哪一家哪一位,不论娶我费了多少银两,日后我都会用心过日子,加倍将银子赚回来!”
“这两串钱,是我偷偷藏下的全部,更是我的诚意。”
“好吗?”
马丽娟不再左右张望,她僵笑着,双目中满是恳求。
整日不吭一声,面上逆来顺受的姑娘,原来也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浓眉大眼间透出股坚毅,不再绷得死紧的唇角,更是闪烁几分生机。
这求救来得突兀,又不突兀,只能说马丽娟挺善于观察,一出手便选对了方向,若到此时,她还想着遵从哥嫂之命,或者少女怀春企图情爱,那才真是嫌命长。
情势不同,选择自然也该不同,马丽娟不仅清醒还眼光独到,偏是选中了与众不同的平安村。
自救者,人救之,关无艳爽快点点头:“行,你等我消息。”
马丽娟面皮抽动,显然是激动极了,却又强行忍住,她飞快起身回到隔壁,关无艳则将两串钱塞好,坐在原地思索起如何当个又快又准的说媒人。
平安村的年轻小子们很是缺媳妇,缺到各家娘着急上火满嘴起泡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