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生出了无所畏惧的信心,决意再将敌人砍杀,转眼间,却见飞奔来的崔银莲,被一道突然蹿出来的身影扑倒。
寒意直逼发顶,面前是森冷刀锋,不远处是被敌人抓住的娘。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脑中只剩空白,世界停止运转,这一次,彻底无望了。
可耳朵突然起了幻听,他下意识地想:好像车轱辘的声音啊。
确实有车轱辘碾过土地的动静传来,由远渐近,声势急急。
村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停住动作看向村口,那里有牛车飞快,一女子驾车转眼已到跟前。
崔银莲正瘫跪在地,双手被海寇控制着不能动弹,大片火光下,她得以看清来人模样,顿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很快她便凄厉大喊,字字泣血一般,盘旋在死寂上空:
“不要过来,快跑,艳艳,跑,跑,跑!”
第6章 得救
声音犹在空中回响,崔银莲已被捂住嘴,只能掉着眼泪痛苦摇头。
展和风于诡异静谧中,看到迎面而来的娘子,他双手提刀,将眼前刀锋砍开,疾步冲向关无艳。
海寇们惊愣于女子美貌,竟让展和风成功突围出去。
展和风挡在刚刚下车的关无艳身前,他转头,话未出口,那拉车的黄牛像是察觉到此地危险,突然拉着车掉头便跑,关无艳无暇顾及,只拨开展和风,面无表情走向前方。
海寇在笑,村民在哭,展和风大惊失色伸手欲拦,却抓不到半片衣角。
关无艳脚步飞快,她现在很生气,非常非常非常生气,心中有股想要毁天灭地的怒火,已经熊熊燃烧到不可抑制,急需做些什么发泄出来。
她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走到一个海寇身前,抢过对方手中的大刀,在人做出反应之前便是一刀斩首。
没有刻意走位,血喷溅到全身,让她有种回到前世的错觉。
回神之后,关无艳为了不受威胁,先是找准崔银莲所在,随后飞越过去,所有人只觉眼前一花,扣住崔银莲的海寇已然双臂尽失,嚎叫打滚中被关无艳的下一刀摄走性命。
伴随着飞起的头颅,单方面的杀戮,开始了。
多年之后,这幕场景仍有被多渔村的村民提起,记忆是会骗人的,村民们站在被救的立场,无意识美化了关无艳的血腥手段,认定它为正义之战。
他们用后来学会的成语,形容着此刻关无艳的身姿:星驰电走、行云流水、动如脱兔、好个潇洒……
而此刻,也许只是一瞬间,也许过去很久了,村民们眼睁睁看着,四十来个海寇倒在地上,无一生还。
双手持刀浑身血污的关无艳,独自站立在村民的对面,站在断肢残腿的尸堆中心,皎洁月光洒下来,也照不出她本来面目。
胃肠在翻滚,她竟突然有些想吐,为什么呢?不是都杀惯了吗?何况还是为了救人。
大概她心里清楚,自己此番手法凶残,杀人,并不是为了救人。
两方人就这样僵持住了片刻,接着展和风和崔银莲同时动作,母子俩从不同方向齐齐奔向关无艳,停滞住的村民们亦开始缓缓靠近。
崔银莲抢了先,她跨过满地尸体,一把抱住满身血污很是腥臭的关无艳,因为个子不高,她只能抬胳膊搂住肩颈,头则埋在前胸,然后嚎啕大哭。
展和风抬手,将关无艳手中双刀取下丢开后,将微微发颤的手掌,搭在了崔银莲搂住关无艳的手臂之上,目光投向他的娘子。
关无艳看回去,展和风一双眼湿漉漉,睫毛眨啊眨的很是好看。
她不明白,这对母子古人,行事为何这般出人意料?竟对自己,半分害怕嫌弃都无吗?
她当然觉得自己是很好的,只是不能被普通人欣赏,所以他们,她,怎么会怎么该不仅不退缩,甚至,甚至抱住自己呢?
关无艳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才好,那就避过不想,她开口:
“你们怎么回事?”
“我不是留了书信吗?”
“为什么不听?”
展和风满脸疑惑,崔银莲也抬起头来,两人异口同声:“什么书信啊?”
话音刚落,靠近的村民们,似是终于确认了危险解除,突然一片哗然。
泄了劲的嚎出声,受了伤的喊救命,更多的是和家人抱头痛哭,喜极而泣的是最先倒下那个村民的家人。
这一看,也就是受了重伤,可不就是不幸中之大幸,半吊子的村医伤了额头,一点也不影响他指挥家人快抬走让他救。
原以为肯定有人死了,一清点,倒下的全都还有气!
关无艳没空回答母子俩书信的问题,因为很快她就被稍稍缓过劲来的村民们包围住,崔银莲则将她抱得更紧,同时不停喊人散开,声音却被淹没在人海之中,展和风更是早被挤出人群。
这些人踩在尸堆上,不停感谢和惊叹,站的是高一脚低一脚,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全部甩在脚与脚的缝隙之中,也许还甩在旁边人的裤腿之上,这还不如就拿袖子擤呢。
又有人不解恨,提起脚原地跺尸,往上吐口水骂骂咧咧,没挤进来的也配合着一起,不知何时走出家门的娃娃们,则在边上打转蹦跳,前面怕极了,这会又莫名觉得热闹,被各自家长抱开了去,总算是没有太过离谱……
而这一切反应,全在关无艳意料之外,她仍旧想吐,但这回的原因很是清楚明了。
这小小渔村,打渔人家,有点凶残啊。
.
凶残的渔民们,经历几番大起大落后,反而没了睡意。
关无艳那边一散,几位侥幸无事的村老,负责引导乡亲们开始善后,首要一条便是治伤。
老族长腿上全是血,早早被抬到一边不让动弹,村医就着专打给他的一圈火光,草草将自己额头包扎后,开始救治受伤昏迷的村民。
村医媳妇则抱着药粉布条分发给其他伤患自行处理,家中小辈急急回去照方煎药,一时间,人群左右里外忙碌,村子灯火通明,藏匿山上的三家人也试探着摸下来,又是一番惊喜重逢。
看着有条不紊,其实上了年纪医术却当真不高的村医展七,面对伤情根本无从下手,只能咬着牙不露怯,以免刚刚死里逃生的家属再度崩溃,心想着先止血,再将他们往医馆送。
尽人事听天命吧。
关无艳身后跟着母子俩,一起在村民中打转,看着他们预备用火烙伤口以止血,她憋了憋,到底说出口:“应先将伤口清理干净再行缝合,你们这样,与赌命有何区别?”
这大刀砍割出来的伤口,即便在民国,一个处理不好以致感染,所谓先进的西医也是无可奈何,但关无艳幼年起便受伤不断,是以对此颇有经验,看着一群人在面前找死,她劝自己,无论初心如何,毕竟将人救下来了,总不能白救一场。
“啊,啊?火燎也能行吧?”能止血驱风邪又能让伤口合上,就是疼了点,从未经过此番阵仗,凭着一点听说便很放心的村民们表示,他们忍得住。
面对无数张茫然无措的脸,包括医者展七,和他们以为这会没死大概就死不了的盲目乐观,关无艳吸口气,不得不将事情揽下,但她也提前放下话:
“我只能保证,会比你们原来的法子好,但世事无绝对,眼下情势又急不能处处妥当,若人有不测,你们要闹——”
村民们确实心里抖了抖,意识到他们庆幸得太早,但不等她将话说完,便恨不得将心掏出来保证,他们相信关无艳,更不会忘恩负义,能活最好,不能也是命该如此。
关无艳对人性并不抱多大希望,当下不置可否,只将剩下那句我能救也能杀咽回腹中,开口道:“醋或烈酒,有多少拿多少,再拿针来,桑白皮线有吗?或者绢丝?”
村中唯一精通刺绣能将手艺卖钱的女子跳起回应:“我有针和绢丝,我马上去拿!”
还能活动的村民亦是纷纷响应,没有烈酒,但常年吃清蒸鱼虾的缘故,酱油及醋绝对管够,亏自家东西又如何,能救下一条命才最要紧。
哪怕心中不解,怎么听着是要将人□□起来呢?可没有人开口质疑,关无艳可是救了整个村子,难不成救完了还要故意弄死他们吗?不可能的嘛!
悄声退开几步的展和风,本就有些不敢用火烧自己,这会则拿布将流血处绑紧,等痛劲过去些了才镇定地走向家人,他可以等,比他严重的人还有很多。
崔银莲信了儿子的说辞,于是紧跟关无艳,想着帮忙打个下手,儿媳也确实需要她端递些接下来要用的物件。
洗干净面容双手的关无艳又被团团围住了,身前是第一个倒下的村民,大概因为年轻健壮,从肩膀划到腰间的刀伤,明明皮肉外翻血流不止,可这人竟将一口气撑到了现在。
掰开嘴塞木棍,关无艳并两指击点几个穴位,出血量明显变少,再以清水和醋分别洗过伤口,她将穿了绢丝的针弯成合适形状,以火消毒后,如绣花般,耐心细致地缝起了人肉。
纵使昏迷,这位叫丰收的年轻人,还是被疼痛激得如鱼儿脱水将死般弹动了几下,围观的人群下意识也跟着颤颤,又想捂眼睛,又想睁大点见识见识。
所谓熟能生巧,关无艳以他人深觉不可思议的速度缝合好了伤口,剩下的上药包扎就交给村医,至于后续可能出现的发热,只能依靠药汤和自身体魄意志决定了。
村医期期艾艾开口:“这个,这个这个,展,关夫人,小伤是不是也得缝?”
得到要缝且可以跳过点穴止血的答案,他当即将上药等工作抛给家人,选了个伤口小的跃跃欲试,完全不顾对方害怕挣扎,按住了就瞪眼训:
“我不光是大夫,我还是你七叔公,你小子敢不给我缝?”
关无艳瞥了一眼暗自满意,她转头问提供绢丝的女子:“你擅针线?那你再看一回,也上手缝吧。”
看着对方瞬间苍白的脸,她勾起嘴角鼓励:“很简单的,大不了,人疼一点,伤口难看点。”
女子受惊之下竟脱口而出:“那还是要好看些的。”刺绣人手下,岂能有难看的针线!
沉重氛围瞬间被打破,关无艳在善意笑声中点头道:“嗯,好志气。”
身后崔银莲观察这一幕幕,眼里不禁泛起疑惑,转而变成心疼,病好之后的关无艳,像脱胎换骨过般成了如今独特模样,武功高深、聪慧果断,又对受伤包扎如此熟练。
她的儿媳妇,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没有原身记忆的关无艳,当然知道自己一定表现得异于常人。
可就算被发现借尸还魂,她也不愿再伪装下去,不能走就够气人的,还要演个新婚娇妇,那不如原地去世吧。
不过,今夜关无艳的诸多行为,在场各人有各人的理解想象,根本没能扯上什么魂鬼之说,关无艳则专心利索地缝了一个又一个。
一碗又一碗乌黑药汤被端出来,又被人憋着气狠狠灌下,所有人松一口气,抬头望向夜空,转头看向周遭,疲惫再度席卷而来,这漫长一夜,将永生难忘。
关无艳收手起身,看向明显一直在等自己来缝合的展和风,还未动作,就见他身子一晃两眼一翻扑通倒下。
坚持自己只是轻伤,非要留到最后的书生,流血过多昏厥了。
第7章 善后
书生的天蓝色长衫遍布脏污血迹,月光下已经看不出本色。
展和风一直强调他是小伤,关无艳剪开左臂袖子后,却看见一道不小的狰狞刀伤。
边上崔银莲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眼泪随即大颗大颗滴落,怕影响儿媳妇,她硬是忍住不发出声响,到了最后,才哽咽着说了句:“这傻孩子……”
关无艳默默处理好伤口,目送村民背着展和风,同崔银莲往家去,之后她环顾四周。
伤患陆陆续续离开,老族长虚弱坐靠在附近墙根下不肯回去睡,正使唤儿孙想办法抬他去祠堂,全村大难不死,必须上香敬告祖先。
有人插话向他讨个主意:“族长,咱得报官吧?”
族长用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是啊,是吧?”
作为唯一来往县城,同衙门小吏打过交道的族长,不由自主苦了脸:“报官是一定要报的,万一县里不知情疏于防范,叫别处遭难了可怎么好。”
“但是,报官得花银子,捕快们进村查看也得花钱招待,万一更过分点,只怕到头来没被贼抢,反而落在官差手里,知县大人虽爱民,却挡不住底下人心黑贪油水。”
“再一个就是,秀才他娘说了,绝不能提起艳艳……”
边上人听得一时点头一时茫然,到这突然问:“艳艳是谁?”
族长鼻孔哼气:“秀才娘子我大侄女儿,你说是谁?”
刚好凑近蹲下的中年汉子展木生,闻言下意识地抬头找人,正好对上人群中关无艳的视线,他咧嘴憨笑,转头就提醒族长:“那您差辈分了,该是侄孙女。”
族长哽住,说侄女儿只是为了亲近,非要较真论成侄孙女,呵,他个糟老头子算个啥就当人爷爷,他不配,要不是活到这把岁数了,他还想倒过来给人磕头拜师呢。
族长大儿倒是眼睛一亮:“爹,用不着担心那么多,有知县千金在,官差肯定向着我们村,哪敢乱伸手啊。”
族长偷瞄眼关无艳,也不说对或不对,垂目思索片刻后有了决定:
“找些胆大心细的小子,天亮后去县城报官,就说捞鱼时看见海寇在附近海面上转悠,咱们趁着人多将踩点的两个贼给抓住了,审问出他们有劫掠岸上百姓的计划,之后贼寇挣脱绳子反抗,被我们不小心打死了。”
“抬两具全乎点的连同两把长刀一起送去,动静整大点,让一路经过的地方都看看小心着,咱这头,刀扔海里,船倒是不用改,除了大点没有什么异常,便给村里用,留条自家的小船当物证,至于剩下的……”
怕官差也怕贼寇的族长,此时耷拉下满是皱纹的脸,在火光照耀中,冷酷无情宣布道:“剩下的都烧了,毁尸灭迹!”
希望官差别来,来了也保管叫他们看不出个二三四。
听了全程的关无艳,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暗自评价着,忽略过那声“艳艳”,这老头吧,看着还挺顺眼。
族长发完话后闭目养神,只等儿孙找门板抬他,剩下人则全都行动起来。
村老之一的展弟弟,在点起更多火把用以照明的村中空地上来回指示,浑身散发初担大任的热血激昂,声音洪亮半点不输往日族长的气势。
展弟弟名为弟弟,年纪却是不小,已经五十过去大半,比族长还大上几岁,在这找不出七十古稀者的地界,堪称是长寿。
他时不时拍着大腿,还能动的全被他使唤着干活。
一地尸首呢。
村民们手上裹着布条分工两头,一头找了空地搭起干柴架子,一头抬起地上尸体往架子上堆叠,准备将他们火化。
关无艳又忍不住传授经验,她走近几步对展弟弟开了口:“抬都抬了,不翻一翻吗?说不定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