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和风还是开口问了:“大人,她进宫,不会有事吧?”
崔银莲只当是荣耀,闻言便是一惊:“还会有事吗?”
展和风摇了摇头:“我并不知,只是略有担忧。”
什么样的事,能需要单独召见关无艳?
他倒是没有往歪处想,皇帝若想要女人,张口便是,想来另有缘由还可能涉及机密,他不该打听,又忍不住担忧。
胡长生只得解释:“你们也知道她将要入锦衣卫,女子之身在朝为官,至少这之前我从未听闻过,圣上见她一面,也是正常,为着低调行事,这才选的夜晚。”
母子俩面上看着,似乎放心了大半,其实心里各有思量,这思量,在关无艳从房门里出来后,瞬间变沉变重。
青色贴里,束角带,中官帽,腰别牙牌,关无艳竟是换了宫里普通内监的打扮。
展家人在京城街上,恰巧看到过休沐出宫的内监,皇帝宣见,要低调也罢了,怎么还偷偷摸摸的呢?
不过,母子俩同步的,不合时宜地又想,关无艳身形高瘦挺拔,这一穿,加上不施粉黛的平静面容,倒有了阴柔俊美的味道。
关无艳开口,问出家人半截心声:“所以,皇帝是偷偷宣的我?”
胡长生:“那你去还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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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轱辘滚过青石地面,穿过灯火通明的热闹外城,又穿过未到宵禁却已安静下来的内城,紫禁红色的宫城出现在了视野当中。
皇宫之大,一眼不能窥其全貌,关无艳前世不曾去过北平,不知两地宫城是否一个模样,但想来,该是同等气势磅礴。
关无艳心中滋味难言,她曾经冷漠且麻木,她却也是华夏血脉,想起前世,再看眼前,那难言里,便有了一份敬畏。
不为一国之主在此,只为历史的洪流下,不论世事如何变迁,这座宫城,永远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它的故事,叫人敬畏。
她一路看着,视野逐渐缩小,前方出现一座红色城楼,正是东华门所在。
马车停在下马碑前,胡长生出示腰牌,守宫门的侍卫看过后,随即转向关无艳。
关无艳一直垂着头,此刻勾着背将腰弯得更低,恭敬递出牙牌,胡长生在旁淡淡解释:“王公公的人,碰上了捎一程。”
侍卫并不回应,只是拱拱手便退开,两人当即进了宫门。
胡长生提前交代了关无艳不可抬头,仿佛这宫里的每个阴暗角落,都藏着窥视目光,若见异样,便会突然蹿出咬上一口。
明月当空,照出两人斜长影子,走过拱桥,踏过地砖,上过台阶,广场开阔寂静,两人脚步落地,却没有半点声响。
胡长生欣慰于关无艳的配合,殊不知她已尽可能记住方位路线,不为什么,闲着也是闲着。
终于,两人停在了一处殿门前,不见侍卫,只有个年轻太监垂首站于门外,见到人来,头也不抬更不出声。
有些奇怪,关无艳仰起头,胡长生适时道:“这是武英殿,进去吧。”
门开着,里面幽深,跨过门槛前行几步后,才看到壁上一盏昏黄灯火,更奇怪了。
她转头,却见胡长生突然后退,厚重殿门无风自动,转瞬间已是关了起来。
同一时间,殿内一道劲风直冲关无艳面门袭来,关无艳迅速躲过,对面的黑衣蒙面男子一击不中,招式立刻变得狠辣。
关无艳无暇思索眼下情形,只下意识想拔刀,摸空后立刻改换身形,掌成爪,腿作鞭,反击如密网,男子只能接连防守,仍是被她逼到身前。
咫尺距离,杀意开始泄露,关无艳进攻不停,臂如蛇,腰如蛇尾,缠住男子紧要穴位,当即便要击打下去。
到此刻,男子露出的双眼中,终于盛满惊骇,若被击中,他,不死也残!
有人却比关无艳更快,幽深殿内飞出另一同样装束的男子,掌风看似绵软,实则裹挟凌厉杀意,无形风似能化做万剑齐发,这蕴含深厚内力的一掌,不好接。
关无艳已经意识到这是一场考验,一场近乎不计生死的考验。
等回去的,关无艳磨牙想,高低得将胡长生给痛揍一顿。
这般想的关无艳,放开手下计划反攻的一号男子,又避过二号男子的掌风,看着三四五号黑衣人接连出现,她站在阴影之处,无声笑了起来。
身体是诚实的,体内血液似在翻涌发烫,战意使得全身毛孔颤栗,关无艳感受到了久违的兴奋。
一把刀飞向关无艳,她接过后,犹如烽烟腾起,双方立刻厮杀起来。
是,关无艳很年轻,但她练习杀人术的时间,不会比一个武道老者少,因为训练残酷非常,她只是一个机器,被要求没有知觉的,日复一日地转动着。
没有点到为止,刀出鞘,便是要死人的,不是自己,就只能是他人。
一样的训练法子,偏偏她能活,凭的是比他人更狠,更快,更强。
她的天赋,就是杀人。
五个黑衣人越打越惊,他们不知,但他们应该庆幸,如今的关无艳,学会了克制天赋。
日子多美好啊,不是必要的话,打一架痛快过也就是了,见血多不吉利。
关无艳全程用的刀背,以刁钻至极,硬刚也不惧的招式,击打在每一人每一处破绽之上,直至五人退却,捂住身体发软位置,胸膛剧烈起伏,目中皆是惊疑。
他们看着不算输,因为关无艳帽子掉了,发髻散了,刀尖点地,她扶着刀柄,也是喘息不定。
“你们输了。”
眼前纱一般的昏暗被骤然掀开,殿内有人点起宫灯,随着出声那人,一盏一盏亮至眼前。
永兴帝负手看向五个男子,再次道:“你们,不如她。”
第61章 面圣
五位大内高手围攻一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反被她手下留情,看似和局, 实则惨败。
永兴帝身形清瘦挺拔, 虽然苍颜白发年事已高,一国之主的气势, 却也因此愈发厚重,予人不怒自威之感。
他此刻面有阴云, 声音沉沉说出了对局结果。
他自然很是不满, 虽然关无艳不会无故潜进宫里刺杀, 但若她想, 是可以突破隐在他附近的保护, 下手成功的。
五人当即跪地请罪,嗓子俱是尖尖细细, 关无艳听得不由眉心一跳。
永兴帝挥挥手放过, 五人起身后,大概是领头的那位, 转向关无艳开口道:
“关女子好厉害的功夫, 不过咱家有一惑, 你所学功夫路数, 为何像极了咱这一门?”
永兴帝惊讶:“当真?”
那人应他:“回陛下,只略有些许不同, 咱家说不清, 加上此女天赋,咱家几人便输了。”
他又问关无艳:“从未听闻哪位前辈收过女徒弟, 何况是在我朝南边,还请解惑。”
关无艳摇头:“我师父不是宫中的。”
功夫路数如此, 更多她也不能解释,她的武功,当真是跟阉人学来的,那个即便只是想起,也会让她心里打颤反胃想吐的死太监!
前世里,死太监亡了国,得了疯癫之症,日常难有清醒的时候,总是几副可怕面孔换着来,论残酷狠毒花样,和他的功夫一般,皆是了得。
能请到他来教,用的并非是为组织培养人手的名义,而是上头给他画了个大饼:复国。
所以这疯癫中的人,抱着虚无缥缈的妄想,从来不肯清醒。
所思不过瞬间,关无艳接着说:“师父无名无姓无号,早已云游去了。”
所以别问,问就是不知道。
对面不知怎么想的,突然恍然大悟一般:
“咱家知道了,都说前朝亡国之时,内监尽数赴了黄泉,可其实不然,那里面,正正少了位最厉害的,因着无人见过其真面目,就更别提发现他的尸体。”
“若是他,掩藏身份跑到南面收徒弟,也说的过去了。”目的何在却不好说。
永兴帝眉毛一挑:“哦?如此说来,她也算你们自己人了。”
那人似被哽住,大概是想,前朝旧人的徒弟,如何能被安成新朝的自己人……
不过皇帝最大,他不必有自己的想法,当下迎合道:“陛下说的是。”
关无艳便一声不吭,这些人已是替她说完了,比如师父是哪位,比如阵营属哪边,其中还有那么巧的相似之处,她索性不承认也不否认。
对面永兴帝令他们退下,五人连同安静到没有存在感的王大伴,当即全数往殿内深处退去,也不知是通向何处,关无艳连呼吸声都探听不到了。
永兴帝在龙案后坐下,接着示意关无艳:“坐。”
关无艳左右看看,结果只有龙案下首位置那张最近,站着像下属汇报,虽然她就是,若走开搬过来再坐下,又弱了气势,这皇帝,让人备坐后再清场不行吗?
这般想的关无艳,几个踏步过去,直接坐到那老太子旁听朝政所用的椅上,稍侧过身,微抬起头,看向永兴帝。
紧接着,她松松脊背,干脆用了自在体态,既已错过行礼时机,接下来一动不如一静。
永兴帝一直盯着她,也不斥责她放肆,甚至展露情绪,由着眼中生出笑意。
他主动开口道:“朕无需臣子有多毕恭毕敬,只要忠君,其它都是小节。”
但忠君的人,怎会不恭敬君王呢?
永兴帝心知肚明,眼前是一头难以驯化的兽,别指望忠诚凭空而来,能为自己捕猎且不反噬,于当下来说,便足以了。
关无艳不说话,静待下文。
永兴帝接着说道:“所谓忠诚,也该论迹不论心,便是心中可为朕死而后已,交代的事情却办不成办不好,那便不能算忠诚。”
关无艳赞同地点点头,依旧没有回话。
永兴帝也不需要听口头上的虚话,他直接甚至真诚道:“你的本事,朕知晓了,胡千户也道你在训练中样样拔尖,已无继续的必要。”
“关无艳,朕欲请你为朕做事,你,可愿忠诚?”
关无艳终于开口:“一,我不滥杀无辜;二,加钱。”
言下之意,同意这两点,她便是忠诚的。
实有些出乎永兴帝的意料,他说:“朕观你并非心慈手软之人,为达目的亦可不择手段——”
他突然停在这,回想起眼前人所谓的狠辣手段,确实只针对于有罪之人,只因包括了她亲父,才显得为人无情罢了。
永兴帝问:“将来,朕若令你将罪官抄家灭族,其中无辜之人,你待如何?”
关无艳奇怪反问:“那是陛下您该考量的事,甚至是律法规定的事,想来您也不会坑杀好官,那么,只要有所依据,且并非由我造成,又与我何干?”
锦衣卫的活无非就是:刺探情报、抓捕入狱、拷打审讯、若遇反击再行格杀,关无艳自以为清楚了,眼下又开始疑惑。
“您是要我专做杀人之刀?”关无艳眉头紧锁,毫不掩饰抗拒之意。
她看过书,永兴帝想当明君,想为下一任皇帝开个好头,奈何改革举措阻力重重,文官各有家族立场,更不提还涉及到大梁多少底层官员的利益。
他也曾试过利益分化,坐观龙虎斗,但只要牵涉改革,双方立刻抱团对外,所以他虽不杀好官,但若想要震慑官员,以令政令通达且被执行,杀伐手段是避免不了的。
可大梁军权四散,手上无兵,最初所立的锦衣卫手段如何不论,究其本质,走的却也算是正道,结果惨淡收场。
永兴帝便只能走小道,比如另外培养一股势力,朝上咬住对手,私下刀割其喉,且自身双手还要干干净净,令百官找不到可攻讦之处。
展和风曾是朝上那条狗,如今似乎又要让关无艳当私下那把刀。
关无艳表示,她不干。
永兴帝不是不失望的,他需要有一枚出人意料的棋子,为他在外搅动风云,浑水之中,他可将阻碍一一瓦解。
但前提是,此人甘愿为他所驱使,不能有一丝勉强,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永兴帝有些心灰意冷,他几乎是随意地问了句:“若给你无数金银,你还能为朕办什么呢?”
关无艳却突然讲起大逆不道之言论。
“根子若是坏的,改朝换代能如何?将天下官员换掉又能如何?”
“我替陛下杀了不听话的官,新上来的在染缸里滚一圈,说不得比前任还要肮脏。”
“权贵世家乃至地主富户小官,侵占了这世间九分良田,剩余一分,还需抵抗天灾人祸重税,而人数占了世间九分的百姓,却近乎无地无产,一日不苦立刻死,日日劳苦还是死。”
“陛下的利民政策,税务整改,反贪反腐,军权回收等,之所以阻碍重重,是因为割肉割到了他们自己身上,还要拿去喂给填不满的无底洞,也就是世间百姓。”
“他们如何能够同意?您也没有这个底气,不想引起内乱,导致外敌入侵,陛下便只能一退再退,求治个表面太平,可显然,陛下不想仅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