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一阵刺痛，叶清狠心转身，离开了轮回境。
一脚踏入仙界的那一刻，熟悉的力量又回到了他身上。与此同时，一副枷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在了他身上，他那一身修为，又被锁住了。
控制着枷锁的是叶清的同门师弟林峣，他一身墨蓝长袍，相貌英气勃勃。带着银色手套的双手中金光闪烁，显然还在积蓄仙力。
林峣见到自己的枷锁这么容易就套住了叶清，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惊讶，这副金光流转的黑色枷锁虽是顶级仙器，可他的修为远远不如叶清，能如此简单就将叶清抓住，实在是始料未及。他刚刚庆幸自己打了叶清一个措手不及，忽然又想起以叶清的修为，即便是刚刚踏入仙界没有准备，也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他在轮回境的出口设伏，所以，叶清这是心甘情愿被囚？
看着被枷锁套住的男子，林峣神色复杂，却只拱了拱手，对叶清道：“得罪了，叶师兄。”
叶清早就有所准备，见状也不惊讶，颔首道：“带我去见府尊吧！”
他明明已被枷锁囚住，偏偏气定神闲犹如局外之人，似乎丝毫不在意会面临什么下场，不，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只是全不在意。林峣思及此，心中对叶清更加佩服，可惜这么一位光风霁月的仙人，偏偏为了一个庭月落在这个地步。
林峣暗暗叹了口气，领着叶清离开轮回境的出口。
他此次是奉师命前来广德府拿人，免不了要过广德府尊这一关，拖着叶清出来后，便朝着广德府少尊谢过，而后才在枫眠溪意味不明的目光里离开广德府。
回到广明府时，广明府的校场上已经聚满了广明府的弟子。
校场上终年漂浮的云雾已经被仙力驱散了，四面雷鼓已经升起，负责击鼓的弟子穿着束袖雷纹长袍，双手背负身后，面色严肃。
广明府府尊坐在校场上升起的宝座上，目光掠过身下十几级阶梯，落到跪在下方的叶清身上，脸色阴沉得近乎可怕。
他威严的双目里藏着暴怒的雷光，见叶清跪在地上，脊背仍挺得笔直，一副丝毫不肯认错的模样，气得一拍扶手，发出一声失望至极的怒喝：“叶清！你还不知错！”
叶清目光清明坚定，没有丝毫动摇，扬声道：“叶清无错！”
这一声落下，不止一直对他抱有极高期望的府尊，就连站在不远处观望的众弟子们都忍不住面露震惊，毕竟叶清一直是广明府弟子中的楷模，光风霁月，气度高华，对师尊更是十足的敬爱，怎么今天就……
众人心思还没转明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原来是府尊忍无可忍，隔空一掌拍到叶清身上，强悍的力量将他整个人震得向后倒飞，一路撞倒了数架雷鼓才停下来。
“噗。”叶清嘴里喷出一口血来，血液落到地上立刻化作星星点点的仙气融入虚空。即便五脏六腑都要被那一掌拍得险些移位，他也依旧固执地抬头，“叶清无错。”
“混账！”府尊一声怒喝犹如天边惊雷，震得在场弟子耳边轰轰作响，修为不高的甚至直接被震晕过去。
众人连忙手忙脚乱地运起修为护体，又把晕倒的同门护住，才有空闲继续关注校场上的动静。
府尊仍坐在宝座上，身体却因为激动而不断前倾，他手指遥遥指着叶清，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好你个逆徒，你说你没有错，那前些天在本尊面前保证定会回去好好修行，转头却借了广德府的路去轮回境的是谁？你说你没错，那那个信誓旦旦告诉本尊一定会继任天帝，转头却和一个小妖签订契约的又是谁？叶清啊叶清！你满口胡言，竟还有胆说自己没有错？”
府尊那一掌劈得太重，叶清皱着眉头压下胸中翻涌的气血，才抬头道：“庭月在下轮回境之前已经被度化成仙了，不是小妖。”见府尊眉头下压又要动怒，叶清接着道：“更何况，是师尊骗我在先，我不过是为求一线生机铤而走险罢了。”
府尊闻言眼皮子一跳，“你说什么？本尊何时骗过你？”
当着广明府三千弟子的面，叶清毫不迟疑道：“下了仙魔战场后，师尊以庭月不守规矩搅乱秩序为由将她贬入轮回境历劫，弟子不敢阻挠。弟子当时也天真地想着，等庭月历劫回来，就能好好补偿她，可实际上，庭月在入轮回境之前，仙根就被人剔去，轮回多少世都不可能重回天界。”发现真相的那一刻的痛苦，直到现在叶清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真相竟是这样！在场不少知晓当年之事的弟子脸色都不太好看，叶清和庭月的情意众人有目共睹，虽暗地里一直觉得庭月压根配不上叶清，表面上却还是一团和气。众人本都以为等庭月历劫回来两人就会成亲，却没想到府尊从中作梗，庭月早就被剔去仙根，永生永世都别想再回天庭。
想想庭月的境况，再看看叶清如今的凄惨模样，在场不少人起了怜悯之心。
岳天此时也混在众弟子当中，他修为低微，年纪又是最小的一个，在叶清被打的那一刻就像冲上去，却被叶清的一道传音喝止了。原来那道枷锁根本没法完全锁住叶师兄的修为，他若是想要离开，此刻就连府尊都不一定拦得下，却心甘情愿跪在这里接受斥责宣判。
想起叶清从小就是府尊带大的，一直对府尊心怀孺慕，岳天不由感到一阵阵难过，在叶师兄眼里，府尊就像他的父亲，可是他所爱之人却被他最敬之人亲手打落地狱，要怎么去恨？
岳天想起叶清一贯云淡风轻似的模样，心里便止不住的难过。周围的同门有的同情怜悯，有的暗暗讥讽……这些人中大部分都受到过叶师兄的照顾，可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就连自己也顾虑重重。
说到底，在场所有弟子有谁能抵抗得了府尊？更何况叶师兄还是自愿被囚的。岳天担心着急，脸上皱成一团，却没有丝毫办法。
府尊显然没想到叶清竟然早已察觉真相，面上一僵，但他毕竟是广明府的府尊，如今仙界三大掌权者之一，岂会因此就心虚收手？他冷冷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个丫头，你难道要为了她和本尊翻脸？和整个广明府为敌？”
叶清苦笑，摇头道：“弟子是师尊教养长大，弟子能有今天，全赖师尊扶持，弟子自然不敢与师尊为敌。”
闻言，府尊的脸色显然缓和了一些，尽量放轻声音劝道：“既然如此，你就把同庭月的契约解除了，就算庭月以后回不了仙界了，等你当上天帝，还怕照拂不了她？何必急在这一朝一夕？”
府尊为什么如此肯定叶清一定能继任天帝？不光是因为叶清在被选中的人中修为最高，还因为上一任天帝陨落的金光，有三道落在了叶清身上！广明府中除了叶清，还有另一个被选中的弟子，那就是林峣，可林峣和其他三府六司的人一样，身上只得了一道，而叶清却有三道，这代表着什么，府尊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要叶清当上天帝，仙界的气运就有大半要朝着广明府聚拢，届时广明府才真正是仙界魁首，而他要向着更高层次的领域跨进，也指日可待。可是叶清这个他寄予了最大希望的孩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就甘心放弃天帝之位，怎么不叫他寒心？天帝是这仙界最至高无上的存在，他可以有无数后妃，却不能有一个能分享他一切的女人，若真如此，仙界还不得乱了套，哪位仙家能承认一个力量只有一半的天帝？而这样的天帝，如何带领仙界在仙魔战场上除尽妖魔？
好在这孩子本性纯善，耐心劝一劝，还是有希望回头的。府尊却没想到，叶清在他如此温言相劝之下，竟还摇头拒绝。
叶清：“师尊，弟子不孝，弟子不能和庭月解除契约。”
府尊目光一寒，“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叶清神色坚定：“弟子知晓，弟子不愿争天帝之位。”
府尊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他怒不可遏，终于不再忍耐下去，厉声道：“来人，执刑！”
七七四十九面雷鼓一同敲响，声音震撼九霄，与此同时，负责刑罚的弟子手中持着一条成人胳膊粗细，其上缠绕着银紫色电光的雷鞭，站到了叶清身后。
啪的一声！雷鞭挥下。
第一鞭，打碎叶清的护体仙气，第二鞭，打穿叶清的护体法衣，第三鞭，直接甩到了叶清的脊背上。
一鞭又一鞭，府尊没喊停，执行的弟子便不敢做主停下，只能一鞭又一鞭地接着打，蕴含着恐怖力量的雷鞭打在叶清的脊背上，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脊背上已经满是凸起的丑陋血痕，有的皮肉绽开，银紫色的电光从那绽开的血肉里钻进去，爬虫一般啃噬着叶清的血肉，看上去极为可怖。
岳天实在受不了了，不顾同门的阻扰，扑到府尊面前跪下，求他开恩绕过叶清这一次，林峣也跪下求情。
有了这两人起头，不少于心不忍的同门陆陆续续站出来求情。
府尊的目光从众弟子身上冷冷划过，又去看叶清。
这雷笞之刑虽不伤及神魂，却极为痛苦，寻常仙人挨上一下都得躺上许久，叶清也不例外，可直到现在已经打了整整十五鞭，他却始终脊背挺直，咬牙强撑着。
府尊阴沉道：“改还是不改？”
执行的弟子听了这话，立刻停下鞭笞。
叶清的身子微微颤抖，神情依旧坚定无比，“弟子不改。”
府尊攥紧了拳头，狠狠道：“打，继续打！”
执行的弟子只好又拿起了鞭子。
这一番鞭笞足足打了三个时辰，叶清背上已无一块好肉，衣服和血肉粘成一块，看着极为骇人，却始终不肯认错悔改。
府尊见叶清明明早已支撑不住，却仍摇摇晃晃地跪在原地不肯服软，心境渐渐从暴怒转为平静，又变成了恨铁不成钢。
眼见再打下去就要把这弟子打死了，府尊才无力地喊了声“停”。
执行的弟子猛地将已经挥出去的鞭子收了回来，大大松了口气。
府尊见状，又可惜得恨不得将庭月那个女人打得灰飞烟灭，他这个弟子什么都好，拉拢人心的手段更强，却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女人……
叶清满头满脸都是汗水，脸色苍白憔悴到了极点，见师尊到底拗不过他，他立刻朝着府尊重重叩拜下去，额头咚的一声磕到地面，护体仙气尽数撤去，他的额头很快就被坚硬的地面磕出一团血印来，勉强道：“师尊教养之恩，弟子铭记在心，永生永世都无以回报。可弟子心中没有大爱，只有私情，注定当不了天帝。”
府尊对上叶清决绝的目光，忽然就明白了叶清一直不愿成为天帝的原因，他……已经知道了那件事！
府尊眉头拧紧，心中闪过一计，知道了又如何，他有的是方法叫他忘了。可他没想到叶清远比他预想的还要决绝。
在说完那番话后，叶清猛地睁开枷锁，张手就朝着心口插了进去。
府尊神色大变，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叶清已经把自己的仙根挖了出来！
他的仙根是少见的纯金色，攥在手里光辉熠熠，还挣扎扭动着想要爬回主人的体内，却被叶清死死攥着，握在手里捏成了一颗金珠。
在场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叶清能对自己狠成这样！
府尊甚至连仪态都忘了，踉踉跄跄地从宝座上跳了下来，奔到了叶清面前。急急忙忙运起仙力送入叶清体内，替他护住虚弱的心脉。
感觉到送入自己体内的仙力，叶清虚弱地露出几分笑意，师尊虽然利用他，却也还对他抱有几分真心。
仙根的灵性被叶清抹掉，又被揉成了金珠，已经没有再复原的可能。府尊本已怒不可遏，此刻能道出口的却只有一声叹息，对这个弟子，他的心情也是复杂难言。
“我上千年的修为，尽在这枚金珠里了。”叶清手指一松，金珠便轻飘飘地飞向了广明府的核心，融入其中，成了滋养广明府的养分。没了修为，又没了仙根，叶清眨眼间就成了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少顷，三束金光透体而出，在空中绕了一圈后，立刻选定了合适的人选，没入了林峣体内。
得了馈赠的林峣却笑不出来，不止是他，在场所有弟子都心情沉重。
惊才绝艳的广明府首座弟子叶清，从今以后，就不再存在了么？
叶清最后是被府尊亲自送回了玉琼居，确定了叶清无性命之危后，府尊就闭了关，不再过问叶清的事。
等到一切都风平浪静之后，林峣进了玉琼居。
彼时叶清正靠在软塌上看书，他虽已沦为凡人，但在仙界上有灵药滋补，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见到林峣，叶清神色不变，颔首道：“请坐。想问什么直说。”
林峣没想到叶清都到了这个地步仍云淡风轻，似乎做凡人还是当神仙，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影响，他沉默片刻，问：“你为什么不当天帝？以你的资质，下一任天帝十之八九就是你。”明明成为了天帝权利更大不是吗？还是说，这里头另有隐情。
叶清也不想瞒着林峣，毕竟加上他那三道金光，林峣身上就有四道，纵使他的资质比不上广德府的枫眠溪，凭着这四道金光，也绝对有角逐之力。
“因为成为天帝后，会被剥去七情六欲。”
林峣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惊得一下呆住。
叶清道：“天帝是三界之主，绝不容有私情。一旦坐上那个位子，我就再也记不住她了。以前也想过放弃，没了我的执念，师尊也就不会再花功夫对付庭月。可我到底放心不下，怕她一个人在轮回里沉浮，怕她遇见不好的人，怕她像那一世一样投生成乞丐，吃不饱穿不暖被人打遭人骂……总归得我自己护着，我才能安心。”
林峣不知能说什么，他不懂儿女情长，即便被剥去七情六欲，于他而言也无关痛痒，叶清这种即便剥去仙根也要苦苦索求的执着，他更无法理解。
林峣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叶清翻过一页书，道：“将养好身子，就去找她。”
林峣又问：“真的比这广明府，比这三界众生还重要。”
叶清终于抬头看他，奇怪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林峣一愣，“那你为何舍了仙根也要去找庭月？”
叶清微微一叹，“因为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要我一天还是仙人，就无法真正离开这里。仙界能当天帝的仙人很多，你可以，广德府的枫眠溪可以……可是庭月身边，就只剩下我了……”
这一句叹息中饱含的无奈和情意令人动容，即便是林峣这个不懂情爱的人听了也若有所悟。然而没等他继续问下去，叶清已经躺在软塌上睡着了。他的身体看着比从前单薄瘦削许多，眉眼间的冷清，却淡了许多。
林峣想起凡人身体虚弱，临走前给他盖了被子。
离开玉琼居时，他心中想，如果当年天帝没有意外陨落，也许叶清和庭月如今也是一对恩爱缠绵的仙侣，到底是……造化弄人。
第27章
仙界和轮回境中的时间流速不同，叶清呆在玉琼居养伤的那几日，始终放心不下留在轮回境的庭月，好在师弟岳天一直看着命盘，才能让他随时知道轮回境中的情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