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手执拂尘谦逊地拱了拱手:“大人抬举了,我等也不过是为朝廷为陛下分忧解难的乡野道人罢了。也是仰仗您的提携,才能这群英荟萃的京城占有一席之地。”
内官哈哈大笑:“紫清道长这道法修的不错,人法修得也精进啊,行了,时辰不早了咱家也回去了。等着好消息吧。”
道人领着一众人簇拥着将内官送出宫观,待车马行远,他方慢慢收敛神情,淡声问道:“迟乌还没醒吗?”
一个青年道人低头躬身道:“大师兄被傀儡尸术反噬,尚未清醒。”
道人叹了口气:“学艺不精便罢了,还年轻气盛,再去丹房取一匣天灵丹给他。”
“是。”那青年迟疑道,“有一事我想禀告观主。”
“何事?”观主无悲无喜地眼眸看来。
青年倏地将头压得更低:“大师兄昏迷中一直嚷着‘平凉龙神’,小徒猜测是不是他遇到了平凉湖中的青龙……”
“胡言乱语!邙山离平凉近千里之遥,那条青龙如何会出现在那里?”道人断然否决道,“况且,青龙属水,它的龙力被邙山克制。你师兄手握祖师相传的法器,如何会被它重伤至此?”
“那,”青年小心翼翼抬眼,“要不要和祖师……”
“暂时不必,”道人微一沉吟,抬眸看向远方,“若是平凉湖中那条身体残缺的青龙,此次说不定也会应召入京……到那时再看看吧。”
“是……”
……
“袖啊~别难过啦~”久未露面的小黑蛇惬意地躺在马背上,把自己拉成笔直一长条,“要不,我给你表演一个,我栓我自己?”
李药袖倒趴在小马如今高大挺拔的脑袋上,视野比之前也开阔不少。她望着逐渐远去的金黄一线,久久才叹口气,肚皮朝上翻了个身,成大字型敞开:“难过嘛也不是特别难过,就是在想,既然我外公还在,会不会还有别的亲人尚在人间。”
沈檀步伐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问道:“小袖想爹爹了?”
李药袖眯着眼睛着太阳,唔了一声:“还有我娘……”
沈檀正欲安慰她,结果听她掰着爪子滔滔不绝数道:“花红柳绿、小五小六、王嬷嬷、李嬷嬷、张厨子……还有我家看门的旺财来福!”
沈檀:“……”
很好,几十个字里没有一个和他有关。
李药说得口感舌燥,完全没留意到某人的沉默,胖爪一挥:“水来!”
一个拧开的水囊默默出现在了她面前,她满意地两爪捧起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一抹嘴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里?是不是要回平凉交悬赏令?”
正好这一路,有把时间让她好好想想,如何狠狠地宰李子真那阴险仔一刀。
不料沈檀看了看前方路途,答道:“暂时不回平凉,马上要入冬了,我们要找个近点的城镇补给休整一番。”
自从天变后,四季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紊乱,直到近十来年才勉强维持稳定。但是依然与此前大不相同,譬如像他们现在所处的偏北之地,夏季极短,几乎没有秋天。过了处暑,可能某一天半夜被冻醒推开窗,外头便是鹅毛大雪。
李药袖看着头顶温暖热烈的阳光,对他的说法抱有很大怀疑。
沈檀笑道:“等过一段日子你就知道了。”
他眺目远望:“不回平凉,沿着官道向南走,我记得应该会有一个名叫梨花的小城镇,希望还在吧。”
是的,西北这一片地虽然在老镇北王的势力范围之内,但随之逐渐远离邙山,他对于周边妖物的影响力逐步削弱。
加之妖物们大多天生都有不断扩张地盘,抹杀竞争对手的潜意识,为免招来麻烦的东西,沈檀与李药袖都尽量收敛自己的气息。
这就使得李药袖他们开始陆续遇到一两个不长眼的豺狼鬣狗,烦不胜烦。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解决了黑蛇沿途的口粮问题。
“唉,有两天没猎物送上门了,”七尺长的黑蛇生无可恋地躺在篝火的不远处,左滚滚右滚滚,打着张口道,“好饿哦~”
他们沿着这条西南官道已经走了快有五日了,但仍没有看见沈檀口中的梨花镇,可气温却明显在逐日下降。
这对沈檀与小马来说,倒没有太大影响,但对李药袖和黑蛇,尤其是后者来说对于食物的渴求愈来愈强烈,哪怕成了妖,蛇类在冬天来临时囤粮冬眠的习性始终都在。
至于李药袖,她没有冬眠的习惯,就是有点儿像家猫到了冬天,浑身犯懒。
她趴在篝火边的毛毯上昏昏欲睡,一旁的沈檀屈膝在他的小破本子上写写画画,显然西北一行令他收获颇丰。
如果强行忽视掉在场几个奇奇怪怪的形态,这一幕也能算得上温馨动人。
“咦!”一直挺尸的黑蛇忽然尾巴一翘,嗖得弓起身子,“有老鼠!”
李药袖只觉一阵轻风嗖得滑过,黑蛇已经滑行得无影无踪。
蜷缩着的小马警觉地抬头。
“别管它。”沈檀淡淡道。
李药袖放心地两眼一闭,彻底睡了过去,而小马也盯着黑蛇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慢慢蜷伏回了原地。
“老鼠老鼠~”为了能吃饱,喜滋滋的黑蛇掩耳盗铃地将自己的身体又缩小了一圈,它悄无声息地游走在茂密的草丛中,循着吱吱叫声潜伏过去,“最好再来一窝肥兔子,吸溜~”
它的竖瞳滑过猎食者冷酷的光芒,对准声源方向,如飞出的弓箭嗖得射出!
一道身影比它更快!
等它落地时,瞄好的硕鼠俨然已经落入了一个满是泥土的脏手中,来不及多看一眼,吱吱直叫的老鼠已经被对方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嘴里,很快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地咀嚼声。
小黑蛇:“……”
啊啊啊!!!它的老鼠!!!
沈檀笔尖一顿,微微皱眉看向黑蛇消失的方向,放下了纸笔。
睡得憨甜的小镇墓兽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静,刷地闭上流着一抹可疑液体的嘴巴,爪子无意识地向前摸了摸。
沈檀见状忍俊不禁地摸了摸她的小胖爪。
在摸到人后李药袖遂又放心缩回爪子,沉入梦乡
沈檀轻手轻脚地从她身旁走过,朝着抬起头的小马看了一眼,小马默默地转过身,面向熟睡的李药袖趴下。
草丛微动,沈檀的身影一剎消失不见。
他本以为小黑蛇遇到了难以解决的危险妖物,万万没想到拨开草丛他看见的是,一条碗口粗的大蛇死死勒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大活人。
小黑蛇看见他来了,立刻委屈不已地大哭道:“呜呜呜,小蛇!他吃我的老鼠!!”
沈檀:“……”
那人面色憋得通红,双脚直蹬地,显然已经快被不知轻重的小黑蛇快勒死了。
沈檀扶额:“赶紧将人放了!”
正在黑蛇磨磨蹭蹭地松开蛇身时,一道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一个老叟提着个粗布灯笼,跌跌撞撞地找过来,噗咚跪倒在地:“我儿他是个痴傻的……我的老天,怎么有这么大一条蛇!”
老叟身形晃了一慌,还没救下自己的儿子,先行一步被吓晕了过去。
沈檀没有感情地看了一眼始作俑者。
黑蛇慢慢缩成小小一团:“呜……”
片刻后,别惊醒的李药袖包着毯子,揉着眼坐在篝火一旁,双目迷离地从那一老一少身上掠过,又看向沈檀:“怎么回事?小黑不是去捕猎吗,怎么带了两个人回来了?”
龟缩装死的小黑蛇犹然不甘心地小声逼逼了一句:“他抢了我的老鼠!”
沈檀在柴堆上架了个铜锅,烧了一锅热水,兑了一些烈酒进去:“我去寻找小黑时发现了他们,但暂时没察觉出他们身上有异样的气息,看着像两个活人。”
篝火旁十分暖和,不多时老人便悠悠醒转过来,待他看清眼前情景,并没有发现方才的大蛇,这才一颗心落回远处,才有胆子四下看了看。
这一看,便对上了沈檀宁静如渊的眼睛,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少侠方才救了我们父子二人?”
沈檀不置可否,盛了一碗热水递给了他,温声道:“老人家喝口热水,驱驱寒气。”
他的面相很容易获得这些上了岁数的人的信任,老人家不好意思地在打着补丁的衣衫上使劲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接过碗。
可他没有自己先喝,而是一手扶过一旁嘿嘿傻乐的儿子,一手颤巍巍地将水端给他:“来,文若,喝水啊~”
“好吃好吃~”男子蓬头垢面,完全看不出年纪,他不停舔着嘴角血渍,仿佛仍在回味刚才的美味。
角落里的黑蛇幽怨地咬紧自己的尾巴尖:可恶!
“都说了多少次了,别抓老鼠吃,那些东西都有病!”老人家恨铁不成钢地骂道,骂完后又深深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喝水吧。”
男子痴痴傻傻地笑着,任由老人给自己喂着水。
老人家见他难得没发病,疲惫地抹了一把脸上汗水,沉沉叹气道:“我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唉……”
男子不答话,忽然一把抓过他手里的碗重重摔碎在地上,然后蹲在那嘿嘿笑着拨弄着碎片玩。
正发困的李药袖被摔碗的脆响吓得一个激灵,两耳嗖得竖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沈檀抽抽嘴角,屈指弹了一下她的耳朵,方抬头笑着对连连道歉的老人家道:“一个破碗而已,不值钱的,只是我比较好奇,这荒郊野外又是月黑风高的,老人家你们怎么跑这里来了?难道这附近有村落吗?”
老人家见他并不责怪,赔了个讨好的笑容:“那就多谢大人高抬贵手了,”他看着自己的傻儿子扶着膝头,重重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这傻小子到处乱跑,现在这世道谁敢半夜出门啊?家里头早先遭了大难,如今就剩下我们爷俩相依为命,我总不能看着他在外面被豺狼虎豹给吃了呀。”
沈檀了然地微微颔首,赞同道:“原是如此,那您也不容易。”
老人家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忙又回道:“方才大人您问我,这附近可有村落。村落倒是没有,就是再往前走个五六里地,有个梨花镇,只是……”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傻儿子,又看向沈檀,压低了声音道:“那镇上有个极厉害的妖女,老朽实在不建议大人去啊。”
更新啦~双章合一!小袖他们踏上新旅程啦~~~~
小袖:都说了,亲了没用还要亲!你是不是故意的!
沈檀:……
第65章
诡谲丛生
李药袖一听有故事,快缩成球状的身体动了动,两个尖尖的耳朵慢慢从沈檀衣襟处探了出来。
“……”沈檀不怀好意地按下去她的耳朵尖,一只胖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来拍开了他讨嫌的手。
两人的小动作没有被老人发现,半趴在地上拨弄碎瓷片的疯男人倏而回头,衔着大拇指好奇地冲沈檀嚷嚷:“猫猫,有猫猫!”
也不知是口中“妖女”太过吓人,还是被自家傻儿子冷不丁吓到了,老汉一个哆嗦,没好气地拍掉他嘴里的手指:“一天到晚不是猫儿就是狗儿,真是造孽哦。”
沈檀察觉到胸口处被轻轻戳了一下,见他没反应过来,又被重重戳了一下,他嘴角抽抽,握拳抵在唇边佯装咳嗽一声,唤回老汉的注意力:“老人家,实不相瞒,我等就是打算前往梨花镇,要不然这方圆百里之内也没有其他可以落脚的地方了。”
他故作犹疑地问道:“我从前也去过那里,当时的梨花镇百姓安居乐业,街市也是热闹非凡,没听说有什么妖物啊?”
老汉一手拉扯着兴高采烈要找猫猫的儿子,忙里抽闲听见他这么一问,连连摆手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现在的梨花镇啊,唉,三言两语说不完。”
他有所顾忌,短暂地停顿了下,最终下定决心对沈檀道,“你们要真打算去也不是不行,像你说的那样,那镇子上卖什么的都有,的确是个补给的好地方。就是……”
他压低声音,往沈檀那凑了凑,面带一丝恐惧道:“你且急着,离一个姓虞的妇人远些!只要不招惹到她,你们应该也不会有大难。”
沈檀也顺势挨近了些,方便李药袖偷听顺利,面露不解道:“哦?一个妇人家罢了……”
老汉匆匆打断他:“她哪里是个寻常妇人!她……”
“啊啊啊啊!”疯男人忽然惨叫着大把大把抓下自己的头发,嘴里颠三倒四地喊着,“长信春日宴!候君十二载!啊啊啊!”
他指间抓满了鲜血淋漓的头发,眼珠子飞快地翻动着,几乎要滚出眼眶,将正听得带劲的李药袖险些吓得跳了出来。
老汉大惊失色,连忙试图抱住他让他不要发疯。
可男人突然力大无穷,蛮牛般将他甩开地上,迅速滚动的眼珠子充满血丝:“好饿啊,我好饿啊……”
野兽般尖利的指甲竟直直对准老汉心口剜了下去,被甩得疼痛不止的老汉登时吓得大叫出声。
沈檀出手如电,并指在疯男人腰腹间重重一击。
他怀中的李药袖蓦地察觉到一缕冷冽灵力刺入男人腹部。
疯男人跌跌撞撞退了几步,倏地瘫倒在地上一个劲颤抖,却没再发疯。
老汉佝偻着身躯在地上缓了好久,才盯着一头冷汗慢慢爬起来,看着自家的傻儿子气得举起巴掌,最终颓然落下。
他拾起一旁的粗布灯笼,跺着脚道:“我和傻子较什么劲,也怪我没看好他,”他深深地朝着沈檀弯了弯腰,“多谢大人救了老朽一命,我也该带他回去吃药了。今天要不是没吃药,刚才也不至于这么发疯。”
沈檀连忙双手扶起他:“举手之劳罢了,老人家这就折煞我了,”他看了陷入呆滞中的疯男人,“这天黑路远的,要不我送你们回去吧。”
老汉赶忙摇头婉拒:“哪敢再劳烦大人啊,我们爷俩住得不远,”他抬手指了方向,“喏,就在那儿走个一里半就到了。在这住了几十年了,哪用得着大人您送啊。”
言及至此,沈檀也不再多劝,只道:“那你们路上多加小心。”
老汉连连应是,费劲地搀扶起地上的疯男人,提着灯笼晃晃悠悠地往所指方向去了。
这时候疯男人倒是老实了,不说话也乱动,由着老汉搀着木讷地往前走。
李药袖悄悄从沈檀衣襟处探出个脑袋,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蓬头垢面的男人猛地回头,露出满是污泥碎肉的暗红牙缝,嘿嘿一笑:“猫猫!”
李药袖:“……”
可笑,难不成小袖大人我会这么轻易地被吓到???
她飞快皱鼻咧嘴,露出自己锋利的獠牙,礼尚往来地回了个鬼脸。
沈檀:“……”
疯男人:“……”
也不知是被她吓到了,还是又入了魔怔,疯男人就这么执拗地一路走,一路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