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问当今圣上是谁,但这未免太过唐突,且冒犯了圣人的名讳。如若、如若登基的不是太子,而是其他皇子,流传出去便极有可能被抓住把柄,连累了家人和……娇娇。
李药袖看他神情不似作假,试探着问道:“文少傅?”
男子一怔,顿时喜形于色:“正是在下,姑娘认得我?”他稍作端详了一下少女面容,虽说五官有些面熟但的确未曾见过,又看她衣着精致,神态娇憨,想是某位勋贵之女,态度便更拘束严谨了,“烦请姑娘告知,现在是天德几年?”
李药袖手指绕啊绕的,有些难以回答。总不能大大咧咧地告诉他:你一疯疯了上百年,对于眼前人来说,也太过残忍了。
“天德已是百年前的年号,”沈檀语出惊人,毫不在意对方被震撼到发懵的眼神,“至于你口中的那些人,也早就不在了。”
李药袖:“……”
文若:“……”
风雪中一片死寂,男子像冰雕似的站在那里不言不语,过了很久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大燕亡国了吗?”
“……”沈檀简略地回答,“这倒暂时还没有。”
男子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污垢的双手,良久他轻声说:“这样啊,那么娇娇……也不在了吧。”他踉跄几步,疲倦至极地在地上坐下,冰冷的雪地让他哆嗦了一下:“不对!你们在骗我!”
文少傅警觉地看着这两人:“倘若当真过了百年,我为何还活着?!”
“因为你已经算不得人了,”沈檀淡淡道,“我们也不是。”
文少傅涨红了脸,眼中喷火:“什么怪力乱神之说!休得胡言!你是不是其他皇子派来的细作?!”
他胸口剧烈起伏,试图平息自己的怒气,“我告诉你,太子殿下乃皇后所出的嫡子,出生之日便被陛下册封为东宫储君!你们的主子若对殿下不利,便视同谋逆!我劝你们还是早日收手为好!”
“文少傅,”沈檀单膝点地,眸色幽沉,“装疯卖傻没有用,你心里其实很清楚我说的是真是假。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刚才说的那句陛下要杀太子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很冷,刺得面前蓬头垢面的男人往后缩了缩,“太子当年不是病故吗?”
李药袖明知这已是百年前的宫中辛秘,但不知为何胸口有些发闷与紧张,可能太子与她那倒霉催的前未婚夫是亲兄弟,皇位夺嫡免不了要将他牵扯到其中。
更或许是沈檀此时对文少傅的步步紧逼,让她隐约意识到百年前太子的病逝或许并不简单。
文若身为太子少傅,出入朝堂宫闱不知多少次,哪怕面对曾经的皇帝也没有此刻面对眼前少年时的紧张与压迫感。
这个人很危险,不仅危险,还似乎对皇室的事了了如指掌。
他到底是谁?
男子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许久,他颓然地问道:“他们说太子殿下是病故的?”
“是,天德一年,太子突发恶疾,病逝于前往泰山祭祀途中。帝大恸,将太子厚葬于原本的帝陵明陵之中,自己于潜龙山再建皇陵。”
“当真可笑,”文若轻声道,他脸上的不安与惶恐被冷漠的讥诮所取代,“昨……当年,太子代天巡狩,并前往泰山祭祀泰山府君。我本应该伴驾随行,但是太子体谅我婚期将近,留我在京中打理宅邸和准备婚事。”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条水流,将百年前的往事平缓地铺展在李药袖与沈檀面前。
那是个很寻常的午后,他亲自去天子赏赐的府邸看着下人们将红绸与喜字一一挂在府中各处,数十箱迎亲之礼已一一备好。
文若身为太子少傅,听上去身份尊贵,然而出身寒微家世单薄,每月的俸禄远不够准备这些厚礼。这其中大部分是太子赏赐,另一部分是各位皇子感念平时偶尔受他指点,送来的贺礼。
如此合拢在一起倒也显得颇为丰厚,也能让娇娇面上有光。
说起宫中的其他皇子,按理来说以文若的身份,不该与他们多接触。
但是太子为人随和,与兄弟们一直相处得融洽亲昵,与寻常人家的弟兄们并无二般。况且其他皇子嘛,大概受长兄影响,对太子乃至他这个少傅都十分尊敬。
尤其是三皇子沈蠡,年纪小小,不仅聪慧异常且冷静自持。如若不是年纪尚小,且母族家世一般,文若会提醒太子一定要格外小心这个兄弟。
不过现在嘛,文若想起三皇子故作老成的稚气眼眸,心道:还早,再等两年,说不定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他看着仆从们将府邸打扫得干净,算算日子,后天便可出发了。
想起等在梨花镇上即将过门的妻子,文少傅难得的心潮澎湃,他与娇娇已经许久没见了,也不知她想不想他,会不会和以前一样软软地唤他一声文郎。
可这种满怀期待的喜悦在太子暗卫来后被扑灭得一干二净。
作为一个日渐成长的储君,他手中自然有一支只效忠他一人的势力。人数不能多,否则会引起皇帝的注意,但一定要忠心且安插的地方要精准隐蔽。
如此才能在关键时刻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这名暗卫从宫中来,是宫中无数个不起眼的内官之一。他带来一个令文若惊骇至极的消息:皇帝有意除掉太子!
这一瞬间,文少傅的脑中凌乱地冒出许多想法:这不可能!太子是皇后留下的唯一嫡子,从小便颇受皇帝宠爱。即便他逐渐成长,引起皇帝猜忌,但毕竟两人是亲父子,为何无缘无故就要杀他?!
紧跟着冒出来的第二个猜测便是:太子一死,东宫储君便要换人,那便一定是其他皇子用了某种手段挑拨了皇帝与太子的父子之情。能让皇帝对亲儿子动了杀念,只有谋反叛国这两件罪责!
文若一边与那老黄门确定消息的真伪,一边疾步出门寻找太子留在京中的联络人。此时东宫周围一定遍布各路眼线,断不能回去,只能另想办法联系上太子,筹谋出一条生路。
“再然后,我就不知道了,”文少傅神色有几分空茫,直到这时他才确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久到他记忆都模糊了,“事发突然,时间太仓促了。我想着要马上联系太子,又想着不能如期回老家迎娶娇娇了,甚至短时间内在此事未平息之前都不能与她有任何瓜葛……”
男子的声音在风中又轻又冷:“毕竟事关皇位,稍有不慎就会株连九族。”
一朵小小的花骨朵忽然递到了文若的面前,他茫然低头:“这是,娇娇最喜欢的花……仙女蒿。”
仙女蒿又名虞美人。
虞氏女,小名娇娇,人如其名,是梨花镇上远近有名的美人。自幼便与隔壁文家的少年郎定下婚约,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只等文家子金榜题名,功成名就之时就回来迎娶她。
可惜,等了那么久,两人终究是天各一方,死生不见。
李药袖揉了揉被冷风吹红的鼻尖,带着些鼻音道:“这应该是她留给你的。”
文若和看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盯着那朵小小的仙女蒿,颤抖着手拿起它。
他拿起的剎那,小小的骨朵在他掌心蓦然绽放,浓郁的芬芳蔓延在几人之间。
李药袖眼前似徐徐展开了一方长长画卷,画卷中灰墙灰瓦两座相依的民宅,一座挂满素缟,哭声震天;另一座门前则架着梯子,一人唉声叹气地将将红灯笼依次取了下来。
许多镇民在巷子口伸头缩脑地张望,窃窃私语。
画面一变,光线昏暗的中堂上,两家人分别坐在左右,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慢腾腾地撇着茶沫:“这婚事本就是两家多年前定下来的,文若那孩子是有大出息的,可惜命薄,早早去了。他是有功名在身的文曲星,断断不能让他一人在地下孤苦伶仃的,没个伴儿。”
另一中年男子强忍着怒气道:“文若是我们夫妻二人看着长大的,他早早去了我和内人都很痛心,娇娇更是一病不起!可病归病,人还活着呢,哪有让活人下去陪死人的道理?”
他气得呼吸粗重,捂着胸口咳个不停。
老者重重将茶盏放下:“你也说了,你家娇娇病得起都起不来了!早走晚走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你忍心叫这情投意合的小两口分开吗?”
中年男子不知是咳的,还是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大门道:“滚,滚出去!”
老者见他分毫颜面不给,气得吹胡子瞪眼,刚要发作但被身旁人递了个眼色,终究隐忍下来。他看向一旁一直低头抹泪的妇人:“娇娇她娘你说呢?娇娇病了这几天,家中银子花了不少吧?过两年你家小的也该议亲了,这家底掏空了可如何是好哇?”
妇人被问得一脸无措,搓着手帕讷讷道:“这我做不了主的,得问我家当家的。”
老者一看她躲闪的眼神就知道有戏,遂和颜悦色道:“娇娇她娘你且宽心,我们文若心疼娇娇,本就为迎娶她备下重礼。如此,这冥婚我们也按照正头婚事办,除去之前的彩礼钱,那些准备好的银钱首饰,包括京中上好地段的一家绸缎铺都会全给娇娇。”
虞氏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脸色明显有所松动,
虞老爹狠狠瞪了她一眼,锤了锤胸口道:“我家娇娇无福消受这等好福气……”
“亲家啊,你可想清楚了再说,”老者笑容一收,慢悠悠地吊着嗓子道,“我家文若是太子心腹,你若再三推辞,到时候惹怒了太子殿下,你们虞家一家可吃罪不起!”
虞老爹将要骂出口的话硬生生卡在嗓子里。
画面再一转,月黑风高夜,红白相间的灯笼像鬼火般跳跃在坟茔之间。
老者站在深深的墓坑边,抚须含笑看着坑中并排的两具棺木,对着哭嚎不已的妇人劝慰道:“亲家母这是喜事啊,这两孩子从小两小无猜,如今也算成全了他两。以后咱两家就是一辈子的好亲家了。”
他朝旁边努了努嘴:“还不将娇娇那只心爱的狸奴也放进去陪她一起,免得孤单。”
僵直的玄猫落入墓穴中,丢下的人手一抖,它摔到了一旁的棺木上,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对面微微震动的棺材……
与上次相比,虞老爹好像生生老了十岁,他跪在坟头双手拢着土,仔细地埋好坑中的种子,泪水一滴滴落下,渗入土壤中。
画面的最后是漫天大火,原本相连的两座宅院在火中付之一炬,女子静静地立在火光之下,恍恍惚惚地看着燃烧的屋脊:“狸奴,我的狸奴呢?”
他,不见了。
花瓣随风尽数飘散,炽烈的火光也在李药袖眼中渐渐熄灭,她倏地吸入一口冷气,被呛得连连咳嗽。
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沈檀将尚有余温的水囊递给了她。
李药袖捧着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口水才缓过气:“你……”
她眼睛蓦地睁大。
“叮”的一声响,小小的冰刃击落了文若手中卷曲的铁刃。
文若缓缓抬头,神态竟是出人意料的平静:“我本就是个已死之人,所有亲朋故友都已不在人间,”他摇摇头道,“我已经没有留恋的人和事了。”
一直沉默的沈檀忽然出声道:“未必。”
文若一怔:“什么?”
沈檀从李药袖手中接过水囊拧好:“你既然都活着,以前的人未必都不在了。还有一点,”他淡淡地看着眼睛慢慢亮起的文少傅,“当初太子之死,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我可以保证一点,三皇子沈……他没有参与到此事当中,况且……”他意有所指道,“太子之死未必事关皇位争斗,或许其他人想要他的命呢?”
“还能有谁?”
沈檀微微一笑:“你猜了这么多人,为什么就不愿去想一想真正要了太子命的那个人呢?”
“当今圣上?绝不可能!”文若脱口而出道,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沈檀也未再出声,今夜从这位文少傅口中探听到了许多他未曾知道的往事,这令他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焦虑。他有种预感,百年前潜龙山皇陵的那场血案并没有彻底了结,现在,那片潜藏已久的阴影正悄然卷土重来。
李药袖搓了搓冰凉的掌心,对仿若重新变得呆傻的文少傅道:“其他就不说了,你要不要试着把这个种子种一种看看呀?”
文若魂游天外地低头,只见他满是脏污的掌心中那朵虞美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粒小小的种子。
他慢慢攥紧掌心,露出个恍惚的笑容,最后一缕花香散尽,他脸上的清醒之色也随之褪去。
文若看也未看这两人,痴痴傻傻地看着自己的拳头,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入了绵绵雪夜中:“长信春日宴,候君十二载……”
李药袖下意识地追了两步,忽然又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逐渐埋没在雪色中的一点背影。
“小袖呀~你又不开心啦~”懒洋洋的小黑蛇将头搭在她肩上,呵欠连天道,“他们凡人好奇怪哦,总是突然哭哭笑笑的。还是我们妖怪比较简单,”它用尾巴挠挠李药袖,“小袖你要天天开心呀!”
李药袖握住它捣乱的尾巴,闷闷地说:“有的时候也不是我想开心就开心的呀。”
沈檀看了一眼鹅毛般的大雪,握起李药袖的手:“你别担心,小黑自会跟着他。你若仍不放心,待到明日我们再替他找一个安身之地,”他眉头紧拧,“倒是你,我很担心虞夫人所说那道红线。”
李药袖被他提醒,抬起手腕好生端详了一番:“没发现奇怪的地方啊,我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不舒服的。”
就连狐妖刺入的那点小小痛意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沈檀没有她心大,牵着她慢慢往回走:“还是好好查一查,我比较安心……”
李药袖掌心忽地一空,身侧的人也随之消失:“?”
狂风大作,乱飞的雪花迷得她眼都睁不开,待到她勉强睁开眼:“沈、沈檀?”
冰凉的吐息拂过她的脸庞,龙须撩动,金色的竖瞳带着一丝迷茫与她对视。
“……”李药袖震惊,“你为什么突然变龙?”
她似乎明白过什么,严厉地谴责他:“现在是变龙蹭蹭的时候吗?!”
“不是,我……”庞大的青龙迟疑着开口,“这具身体好像,有些不对劲。”
李药袖立刻紧张起来:“难道说那个狐妖把什么红线栓错人,栓到你身上了?快给我瞧瞧,别明儿一睁眼就有姑娘上门哭着说非你不嫁!”
“……”青龙金眸中浮现出一缕无奈之色,刚要开口,颀长的身躯剧烈地震了震,庞然如小山似的龙身急速缩小。
“啪叽”一条比蛇大不了多少的小青龙直直掉在了雪地上。
李药袖:“……”
她居高临下地与它对视一眼。
片刻后,一只巴掌大的镇墓兽蹲在了和小青龙对面,一龙一兽面面相觑。
小镇墓兽严肃地解释:“这样说话比较方便!”
青龙眼中浮出深深的震撼和难以置信,艰涩开口:“所以说,小袖你……一开始就能自行变换人身?”
“……”李药袖抬起后爪挠挠耳朵,装作听不见,而后摆正脸色,“沈檀,你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