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喜:“……”
被迫见客的青龙凝滞须臾才慢腾腾地摆了摆龙尾,矜持地昂起龙首面向法喜,神情孤冷高傲:“呵,小秃驴,许久未见,”龙眸轻睨,“你肥美了不少嘛。”
死一般的寂静后。
“啊啊啊!这不是我沈大哥!你从哪里找来的四脚爬虫!”
“小袖你为什么又拍我!我明明是你替你出头,这小秃驴骂你黑!”
鸡飞狗跳中,烙锅饼的老板频频回头,警惕地盯着阴暗角落里的动静。
“老板!再来一打锅饼!加辣子!”武僧一抹嘴,中气十足地一吆喝。
老板被他喊回了神,对上武僧虎视眈眈的眼神,他擦了把汗连连赔笑:“马上马上!”
算了算了,人小姑娘的金豆子都收了,别说只借他一张桌子,就是要买下他这铺子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别打了!再闹你今晚自己睡!”
李药袖一声怒喝,青龙眨眼恢复了优雅从容之态,沿着李药袖小臂蜿蜒而上,蹭到她耳畔幽幽叹息一声:“小袖,你凶我。”
这段时日已经被他磨炼得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李药袖面不改色心不跳,声音甜甜道:“别乱说,我怎么会凶你呢~我是担心你呀~你瞧着新京气候干燥,你这两天又掉鳞片了。这一打起来,这本来就不多了又掉了怎么办呀?”
青龙立刻如临大敌,审视自己身躯:“是吗?又掉了吗?”
法喜心如死灰地看着他两的互动,发出与李药袖刚才一样的吶喊:离开平凉湖后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啊,为什么每个人都好像被妖魔鬼怪附身了一样啊!!!
安抚好忧心忡忡的小青龙,李药袖如释重负地问法喜:“你们清水寺不是在平凉城吗?怎么也来新京了?”
法喜默默按捺下满腹疑惑,面对人身的李药袖颇是拘谨地掰着手指:“方丈说庙里很久没有到外面发展业务了,就带我和师兄他们出来见识世面,”他飞快抬头看了一眼李药袖,又立马挪目光,别别扭扭地问,“小袖……姐姐你们也是为了皇帝发布的赏令来的吧?”
李药袖看这孩子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现在的样子,啧了一声,下一刻桌上出现了只银光隐隐的黑色小兽:“好了,还是这样说话方便些。”
噗通落空的小青龙默默看了一眼圆滚滚的小兽,略一思索,懒洋洋地用尾巴卷起她的一条腿,迅速地圈好了自己的地盘。
李药袖:“……”
变小的沈檀不仅脑子时而抽风,黏糊劲也加倍。
亲眼看着这一幕的法喜:奇怪,为什么突然间我的眼睛有点痛。
李药袖严肃地一爪推开暗戳戳想要搭上来的龙头:“这么说你们也是为了皇帝发布的赏令而来?”
“是啊是啊!”法喜一面对镇墓兽状态下的李药袖顿时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如果不是碍于一旁双爪交迭、冷眼旁观的青龙,差点很熟络地摸上了小镇墓兽的脑袋,“不光是我们,其他道观寺庙和有些名声的修行者都接到了这个赏令。你看现在新京人这么多,除了接到赏令的,还有五湖四海来的一些碰运气的人。”
这么一说,李药袖想起在街上听到了各地方言,当时她还感慨这百年后的京城比当初盛世之下的燕京还要繁华喧嚣,原来竟还有这层缘故在。
也不知道建设新京的那任皇帝出于什么心思,如今的大燕新京几乎完全照搬当初燕京的格局,一不留神就让李药袖恍惚有种回到百年之前的错觉。
李药袖舔了舔爪子,若有所思道:“这么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汇聚了这么多人来这里,看来皇帝病得确实不轻了。”
否则就算当初沈蠡他爹吃丹药吃到吐血,都坚持不懈地带病上朝,对外坚称自己只是感染风寒,龙体稍有不适。
将脑袋搭在双爪上假寐的青龙忽然淡淡开口:“如果单是病入膏肓,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只需暗中将人一一请到宫中即可,毕竟擅长医术的修者各家各派也就寥寥几个;而且沈氏皇族的血脉再凋零,旁系中总能找到个能继承皇位的。”
微阖的龙眸掀开一条缝,竖瞳冷漠而理智:“没一个皇帝会将自己快死的消息广昭天下,他就不担心有人趁机早一步送他上路?”他困倦地又闭上了眼,近乎呢喃般道,“所以这其中一定有人推波助澜,促成了此次各路能人异士齐聚新京。”
法喜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吃惊地瞪圆了眼睛:“沈、沈大哥,你脑子好啦?”
“啪!”一道青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在了他光秃秃的脑门顶。
法喜两眼慢慢包泪:“呜呜……”
李药袖:好,不愧是你,还是当初那个爱哭的小孩。
门口蹲着大口吃饼的武僧倏地站起来,转过身看了一眼,衡量了一下彼此实力,又慢慢蹲了下去继续吃饼。
捂着脑门的法喜:“……”
简单谈了一番,见锅饼铺子老板脖子都快朝后扭抽筋了,尤其在看到方才还活生生的一个大姑娘凭空消失,多了个乌漆嘛黑的小胖墩时,两个眼珠子都快掉在地上了。
李药袖意识到此地已不宜久留,她抬头问法喜:“你们现在住在哪个客栈,还有房间吗?”
青龙的尾巴忽然拍了拍她的胖爪。
李药袖与它对视一眼,随即改口道:“或者等我们安顿好后再去找你们。”
法喜憨憨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哦,我们在京郊的永安寺打秋风哩!方丈说了,京城的和尚老有钱了,不打白不打!”
门口的武僧一不小心噎得两眼翻白:“……”
法喜还颠颠地邀请他们:“小袖你们也要来嘛?到时候我和师父说一声,多两个人蹭饭应该没事哒!”
才缓过来的武僧再次被噎得捶胸顿足。
李药袖蠢蠢欲动,奈何小青龙一尾巴盖在了她嘴上,牢牢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于是,一同去永安寺打秋风的计划只能遗憾告败,在将李药袖与沈檀送到落脚地后,两方依依惜别,并约定后日如有时间再在锅饼铺重聚。
临别时,法喜光亮的脑门顶“叮”地亮了下,他连忙提醒李药袖道:“小袖,这次平凉李家的那个三公子也来新京了!”
李药袖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歪头问:“他也是为了给皇帝治病来的?可他不是个普通人吗?”
法喜的脸色一时有些古怪,他慢吞吞地说:“从你们走了后,那个李三公子变了许多,和以前不太一样……”他唉了一声,“他在很早之前就到新京了,听说用一个秘方投靠了个大人物,现在在京中当了大官,他……抓了很多修行的人。”
小和尚的声音小小的:“还杀了好几个人,说他们用邪术害人。”
小镇墓兽的眼睛倏地瞪成了两个圆核桃。
……
“这个李子真,和他哥真不像一个爹生出来的。”李药袖蹦到了床上,四爪一张瘫在了床上,“以前我只觉得他心高气傲,自命不凡还有些愚孝,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小青龙也像没骨头似的软软在她身旁一趴,一龙一兽都没个正经形状瘫痪在床上摆烂。
喜娃娃和丧娃娃勤勤恳恳地顶着水盆和抹布,上上下下麻利地打扫着房间。
这次新京涌入了大量外地人口,一时间不论住宿还是吃饭用度方面变得十分紧张。幸而这是一国之都,勉强供给得上,否则换了当下任何一个州城都顶不住如此汹涌而来的人群。毕竟整个大燕都刚从各种天灾下缓过来,说是百废俱兴也不过分。
李药袖他们如今下榻的不是客栈,是新京一个落魄贵族出租的宅邸,环境清幽,价格不菲,入住的冤大头寥寥无几。
其中一个冤大头就是简单粗暴用钱开路的李药袖和她一干吃软饭的亲朋好友们。此处要特别强调,吃软饭的不包括平凉湖龙神大人,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自己已经提前把彩礼(嫁妆)给李药袖了,用自己的嫁妆吃饭怎么算吃软饭呢!自尊心极强的龙神大人如是道。
现在的沈檀似乎仍旧保持着清醒状态,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在李药袖圆滚滚的肚皮上:“且不提他双亲如何,就说他本人心胸狭隘,锱铢必较,对他的兄长李子昂嫉恨已久,”他声音平缓透着一丝冷意,“上次平凉湖一别,他已经流露出对修行之人的怨憎,有今日之表现也不算太意外。”
“也是,”李药袖摸出个核桃一爪拍开,捻着核桃仁往嘴里塞,顺手递过去,“吃吗?说实在的,他们老李家出了李子昂这个异类才是真意外,这就是常人说的‘歹笋出好竹’?”
沈檀看着她牙口利落地咔咔啃着核桃,慢吞吞地说:“小袖,上次说过了,不宜在床上吃点心……”
“你不吃吗?”小镇墓兽斜眼。
“……”龙爪默默地摸过她爪心里的核桃,“吃。”
一龙一兽便默契地同时咔咔啃起了核桃,李药袖同时点评道:“这次买的核桃炒得不太香,下次换一家嗷!”
沈檀:“……好。”
“小袖大人!我们干完活啦!”喜丧娃娃那两张涂满大红胭脂的脸满怀期待地凑到他两头顶,画着浓睫毛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我们可以出去玩一会吗!”
同时被怼上两张大红脸蛋的李药袖与沈檀:“……”
李药袖胖爪一挥,慷慨地甩出几个金豆豆:“去!想吃啥吃啥,想买啥买啥!不够了再找小袖大人要!”
“谢谢小袖大人!”喜丧娃娃美滋滋地揣好金豆豆,手挽手一同出了门。
李药袖转头对上沈檀欲言又止的眼神,假惺惺地宽慰他道:“你放心,我从我前未婚夫他爹坟中掏了不少金子出来,还有很多名画古董。等金子花完了,变卖几件古董就是了!”
“……”断了角的青龙一时陷入长久的沉默,看不出表情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严峻之色;不行!不能再拖了,一定要尽快找到个私库,堂堂一七尺男儿如何能靠……
“不可!本尊不允!”沈檀脸色骤然一变,龙尾重重一甩,断然拒绝,“本尊绝不会厚颜无耻吃夫人的嫁妆……”
“……”李药袖默默看来,真不容易啊,辛辛苦苦熬到现在才发病……
青龙尾巴一僵,立时改口道:“心上人的嫁妆!小袖你且等着!今日本尊便去皇帝老儿的宝库走一趟,搬他个十箱八箱的金银珠宝回来!”
它如是说着,当真猖狂地腾云驾雾而起。随之腊月里的夜晚竟滚起了闷雷声,引得无数人惊愕抬头,天、天降异象?
李药袖登时头大如斗,眼疾爪快一把揪住它的尾巴:“大半夜不睡觉,你好端端地去偷皇帝家的宝库做什么啊!”
青龙被揪得动弹不得,恼怒道:“他乃沈氏子孙,孝敬本尊不是应当的?!”
李药袖死鱼眼看他。
青龙自觉失言,马上又理直气壮道:“都说皇帝是真龙天子,本尊乃真龙,他便算我儿子。老子拿儿子,天经地义!”
李药袖爪下依旧纹丝不动。
青龙面上划过“憋屈悲愤隐忍但我愿为你退步”等种种神情,最终屈辱地攥紧龙爪:“好吧,那我们一起睡觉吧!”
李药袖:“……”
呵,你这条狗龙,我就知道!
方才风起云涌的天空随之一扫阴霾,恢复一片朗朗夜空。与大雪翩飞的梨花镇不同,新京虽也在腊月之中,但地气很暖,连街头树杈上的叶子都没有落尽。
一轮银盘似的圆月高高悬于空中,将窗外摇曳的树影照落在半落下的床幔上。
这是一个独立的小院,修建得十分清雅别致,虽然房中许多贵重对象不知是被那落魄主人卖了还是收起来了,但依稀可以看见主人家曾经的辉煌奢靡。
一连奔波了许多日,便是石头做的李药袖也难免倍觉疲惫,更别提本就一直蔫蔫的沈檀。
它两分别趴在软枕两侧,青龙睁开一条眼缝瞧了瞧肚皮一起一伏,气息均匀绵长的小镇墓兽。
一寸接着一寸,不动声色地挪到她旁边,龙首稍稍支起,金眸闪烁不定地凝视着冒出个小鼻泡的小镇墓兽。
尾尖蜷缩又伸开,左右摇摆个不停。
好、好可爱!
人形可爱,现在也可爱!
“小袖,”青龙发出轻轻地呼唤,缓缓低头,将额头与她圆圆的脑门相贴,“我可以入你梦中吗?”
睡得迷瞪瞪的李药袖也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他的话,两爪一伸,将没有防备的青龙往怀中一搂!
沈檀:“!!!”
李药袖紧紧搂着石化的小青龙梦呓般地回了一句“好哦~”,随即被拉入了沉沉梦境当中。
……
没睁开的眼前赤红一片,李药袖被刺得眼睛难受,揉了揉眼睛勉强睁开了发沉的眼皮。
一睁眼她才发现,那刺目的艳红是大片大片连在一起的红灯笼,她自己手中也拎着个兔儿灯,站在比肩接踵、欢声笑语的人流中。
远处隐约有吹拉弹唱的乐声婉转飘来,在沸沸扬扬的人声中竟清晰地传入了她耳中。
“这是……哪里?”她提着花灯茫然四顾。
这是一条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繁华夜市,到处都是吵吵闹闹的人声,卖书画的、杂耍的还有数不清的点心摊子,时不时还窜出一两个打闹追逐的儿童。
险些被撞到的李药袖连忙闪身避开他们,结果孩童径自穿过了她扬起的衣袖,咯咯笑着又钻进了人群中。
她诧异地看着自己的袖摆,试着碰了碰路过的行人。
如方才的孩童一样,她的手指穿过那一角衣料。
可是被她“摸”到的姑娘柳眉一竖瞪过来:“光天化日的,哪个登徒子竟敢摸……”
在看见李药袖面容时那姑娘尴尬地住了口,两人对视一眼,姑娘理了理裙子嘟囔了句“小心点嘛”便与身旁男子相携而去。
李药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隔了许久,她又做梦了。
那梦里的那个少年……
“小袖?你是在找我吗?”青年男子温和的嗓音响起在她背后,一个兔子样的糖画递到她面前,“我方才替你去买这个了。”
李药袖古怪地看着那糖画没有接过,她慢慢转身,看见了一张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清俊面容。
青年身着朱红锦袍,如画的眉眼被灯火照耀得温润如玉,眉间一点赤红格外鲜明,他温和地笑看着李药袖:“小袖如何这般看我?可是多日不见,有些想念了?”
“你,有点像我一个故人。”李药袖迟疑着回道。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男子的神色冷然了一瞬。当她下意识看去时,那抹冷色似不曾出现在他的脸庞上,他笑道:“那或许我便是小袖的那个故人呢?”
好怪,总觉得这张有点熟悉的脸上不该说出这种……让她鸡皮疙瘩都起来的话。
青年见她迟迟不语,微敛眼眸轻笑一声:“今日是上元佳节,京中不禁宵禁,我特意推了父皇的差事,小袖可以陪我逛逛吗?”
李药袖懵懵然然,像是遗忘了什么可偏偏如何都想不起,正要开口时,一只忽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