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蠡起身、行礼、拖走仍好奇不已的李药袖,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那是李药袖关于先帝为数不多的一点记忆,当时沈蠡他爹还是个正值壮年、勤勉爽朗的皇帝,哪怕因铺张奢侈的作风一直惹言官谏言,但对子女来说还是个不错的好爹。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勉强算得上不错的皇帝一点点发生变化了呢?变得疑神疑鬼、阴晴不定,到最后连早朝都时常不见身影。
这座华美恢弘的大殿处处烟熏火燎,从早到晚都是念经祈福之声,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一心向道,以求飞升,所有人也都在暗地里认为他疯了。
没人会想到不久后,皇帝的荒诞行径竟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姑娘?姑娘?还请走这边。”宫人连声的呼唤将李药袖从记忆中扯了回来,宫人不无恭敬地躬身与她引路,同时提醒道,“姑娘初次入宫,待会面圣时,切要记得,不得直视天颜,也不能先行开口。须等陛下发问,姑娘才得回话。”
李药袖走在与百年前皇宫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红廊中时,心情有种古怪的怅然,闻言只是揣着袖子默默点了点头。
宫人偷瞄了她几眼,觉得这位姿容秀雅的姑娘与其他江湖出身的修士都很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只是看她初次入宫不卑不亢,一派从容没有丝毫紧张与莽撞,就……好像回了家一样自在。
若是李药袖听见她的心声,一定要回一句“可不是像回家一样嘛”!毕竟差点都成了她嫁进去的婆家呢,连这条红廊有几扇门几扇窗她努力想想,都能说出个数。
如果没有百年前那场皇陵殉葬,李药袖对这座宫城乃至百年前它的主人都没有太大的恶感。
至于现在,她用心声与沈檀道:“难道当年旧都的将作大匠侥幸没死,活下来帮后来的文帝在这里重建了旧都的宫城。”
被李药袖单方面了冷战了一天一夜的沈檀冷不防心中响起她的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
于是下一刻,隔着袖兜青龙被人戳了戳,恰巧还是戳在了那一个十分尴尬的地方。
“……”沈檀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并下定决心一定要找时机和小袖她好好谈谈,切不可再随意这么戳来戳去。说到底,他虽是龙,但也是一条公龙!
“即便没死,当年旧都中大部分幸存者都与江阳城中人一样,因为距离皇陵过近,而被污染成了最初始的妖物,很难保持完整的人性。”沈檀一如平时般的声音镇静地响起来,但如果仔细去听可以分辨出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生硬。
李药袖对他的声音何其敏锐与熟悉,立刻察觉出异样:“你怎么了?”
沈檀很冷静,“没什么。”至少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李药袖狐疑,隔着袖兜又戳了一下:“真哒?”
“……”沈檀忍着额角跳动的青筋,“真,的。”
李药袖心说我才不信。
沈檀无力:“小袖,我能听见你在心里说什么。”
“……”李药袖立刻生硬地转移话题,“刚刚你提起污染两字,我一直想问你,天变之后天裂地裂溢出灵气,为什么有的人能吸收灵气成为修士,而另外一些人却会被污染成妖物?不都是灵气吗?”
同样的疑问多年来一直困惑着沈檀,随着他在大江南北游走数十年,直到从邙山回来后他才逐渐发觉其中端倪。他没想到的是,李药袖居然会在此刻问出这个问题。
他略一思索后徐徐说道:“我本来也与你一样,认为这当初异星坠落旧都,破天开地,溢出的都是灵气,后来在我与你一同见过你外祖后忽然明白过来。在当初那场天变之时,或许产生的并不全是灵气,也有可能有所谓的“魔气”。灵气被天赋异禀者吸收,助其修炼;而魔气则污染人与动物,致使他们丧失理智,暴虐弑杀。”
沈檀顿了顿,稍作斟酌后道:“其实我认为,不论灵气也好、魔气也罢,都不是这世间原本的东西。应该都是随那颗突然坠落的异星而来。”
李药袖听得入神,不由反问:“不是我们这里,那是哪里?”
青龙微微垂眸:“《长阿含经》有云,一日月周行四天下,光明所照,是为一世界。如是千世界中有千日月,千须弥山王、四千天下、四千大海、四千恶道,至千梵天是为小千世界。那颗异星或许便是来自我们之外的另一个小千世界。”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包括他附身的这条来路不明的青龙也是天外来物。
李药袖杂书读了不少,但佛家经典之类的枯燥无味,绝不在她读书范围之类。被沈檀突然起来地分析了一通,有所悟,但又只悟了一点。
她有点想变成镇墓兽,用后爪挠挠自己胡涂的小脑袋。
闲言碎语间,两人随着一众修士步入了正殿大门。
与想象中灯火辉煌的富丽宫殿不同,李药袖一进入这座宫殿就因为内外极大的光线差,两眼短暂地致盲了片刻后才逐渐看清了殿内景象。
满殿垂满了画有符文的幔帐,一重接一重,像一层又一层的蚕茧将内殿包裹得密不透风。
李药袖穷尽视力也无法看清正对着他们那道巨大屏风后的景象。
“有点古怪。”沈檀的声音忽然响起在她心间,可见他也在悄然观察这座宫殿,“虽然没有感知到妖物的存在,但还是小心为上。”
殿内没有点燃一根烛火灯笼,甚至在他们进殿后又立刻关上了殿门,隔绝了唯一的光源。
突如其来的关门声与黑暗令众修士都皱了皱眉,但无人惊慌或讶异,桃花观那几个女冠更露出饶有兴味的样子。
“装神弄鬼。”也不知谁轻轻笑说了一句,
虽然大不敬,但倒很符合眼前的情景,看其他人神情也颇是赞同。
李药袖粗粗扫过殿内一圈,忽然发觉哪里不对,她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殿中站立的一众修士们多出了几张陌生面孔。
他们都与千山教的道士们一般身着道袍,头戴冠巾,乍一看很容易将他们与千山教几人混淆在一起。
看来是皇帝另外请来的高人了,说来他们站到现在,这皇帝怎么还不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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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诡异恶咒
华美黑暗的宫室像一座巨大的坟茔,四面八方都充斥着死气沉沉的气息,内殿方向没有任何活人的动静。
修士们间的窃窃私语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每个人或疑惑或警惕地看向前方。
李药袖留意到只有那几个陌生脸孔的道士安静如初,甚至称得上气定神闲,一派尽在掌握中的淡然。
她在心里哦豁了一声,与沈檀叨叨:“这几个看着像是走后门的关系户耶。”
沈檀同时也留意到了这几人,金眸定定看了半晌,也不知看出了什么,片刻与她道:“应该是新京本地宫观里的道士,能在新京中立足,难免会与宫里人打交道,近水楼台也在情理之中。”
这个李药袖知道,在百年前不仅沈蠡他爹修仙修得如痴如醉,宫中的娘娘们每年也会定时请道士或者和尚进宫来做法事,慰藉宫中枉死的诸多亡魂。除了水陆道场之外还会让戏班子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唱上好几天。
她曾想偷偷去看戏,结果被沈蠡她娘发现了,第一次冲她大发脾气:“你这丫头真是被宫亭那小子惯坏了!什么地方都敢闯!那是人能听的戏吗?那是鬼戏!”
她揪着李药袖的耳朵大骂一通,犹不解气,扬声大喊,“沈蠡!沈宫亭!滚过来把你媳妇儿拎出宫去!这几日不准带她进宫玩了!”
正在温书的沈蠡:“……”
戏班子?李药袖脑中模糊划过什么,但快得捕捉不到。
此时,修士们互相对视几眼,已有人按捺不住,大着胆子就要上前一步探寻。
“呼……呼……”层层迭迭的垂幔后忽然响起了沉重急促的喘息声,一声重过一声,粗粝得像野兽,撞击回荡在空旷的宫殿内。
一道阴柔的男声随之也响起:“陛下,您醒了?您慢点儿慢点儿~可千万别伤着自己。”
方才还死寂的宫殿好似在一瞬间活了过来,众人在黑暗中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两个鬼魅般的宫婢手执长钩将一层层帘幕勾起。
只是殿中仍未点灯,他们只能隔着十二扇丝缎屏风隐隐约约瞧见一道瘦如柴骨的身影坐在正中。
如果不是听见活生生的喘息声,光凭这个身影,所有人都以为坐在那里的是只是一具皮包骨的骷髅。
内官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臂膀搁在扶手上,只是这一个动作就令对方发出极度痛苦的痛吟,内官连忙跪下告罪:“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滚……”如刀片刮过石面的刺耳声音响起,仅仅这一个字令皇帝又喘着气停了半晌,才又极为不耐地哑声问道,“那些修士呢?”
“来了!来了!”内官膝行几步,连忙双手奉上水盏,小心翼翼地喂了对方喝了几口才道,“都在外候着。”
缓慢地抿了几口汤药润过喉咙后,皇帝喉中的剧痛稍稍缓解,说话声也流畅了许多:“那还不快让他们给朕瞧瞧!朕……”他喘着气暴怒道,“朕一天也忍不了了。”
内官迟疑,凑到皇帝耳畔道:“陛下,那都是些江湖草莽之辈,粗鲁无礼,恐冒犯了圣颜。咱宫里的太医们都可以悬丝诊脉,这些人若真有本事,隔着屏风自然也能替陛下排忧解难?您说呢?”
皇帝没有说话,也不知是被病痛折磨得神志不清,还是默许了内官的话。
在场的修士大多都是耳聪目明之人,何况内官这声音根本没有刻意压顶,就是说给他们听的顺便给个下马威。
桃花观的一个女冠登时变了脸色,娇滴滴地阴阳怪气:“噢哟~既然看不上咱们这些江湖草莽,那还请咱们过来作甚?这要是给咱们治好了,不是龙体都被我们玷污了吗?”
“放、放肆!”皇帝震怒地抬起手,骨节间发出令人牙疼的摩擦声,顿时屏风后响起了极为惨烈的叫声。
李药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袖兜里的沈檀玩迭爪爪的幼稚游戏,冷不丁地被皇帝的惨叫声吓得魂不附体。
有人的反应比她还大,失声叫出了声:“这是人能……”
随后被同行的小伙伴一把捂住了嘴巴,堵住了剩下的大不敬之言。
“陛下切勿妄动!”一人连忙出声,正是那几张生面孔之一,他手指快速地结了个印。
一缕流光极快地没入屏风,短短一息后皇帝痛苦的呻/吟声渐渐停止。
内官大喜,语无伦次地问:“陛、陛下?您这是好些了吗?”他一改方才的倨傲,连忙高声询问:”方才是哪位仙师出手?当真是有如神助啊!”
“……”李药袖忍不住地又戳了一下沈檀,在心中碎碎念念,“好夸张的演技啊,比当初我逃课时对先生说你高烧烧到鸡蛋都蒸熟了还夸张。”
沈檀:“……”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熟悉的场景,相似的宫殿,给李药袖提供了源源不断挖掘他不愿回想的某些黑历史的巨大动力。
有时候,太过熟悉彼此也不是一件好事。可哪怕他也对李药袖诸多竭力隐藏的往事了如指掌,他也不能拿“你六岁时睡水喝多了尿床并且试图嫁祸给我”这种往事砰然回击,否则等待他的就是小袖大人的滔天怒火和死不认账。
结印的那名道人手执拂尘躬身道:“神助不敢当,贫道只是暂且缓和了陛下的病痛,而非根治,”他稍一踟蹰后道,“陛下身上的恶咒咒力极为强大,且历经百年已深入骨血当中,若轻易拔除只怕会伤及陛下龙体。此事还得徐徐图之。”
“你……的确是个有本事的,”经过短暂的休憩后皇帝重新恢复了些许力气,气若游丝地哑声道,“既是如此,朕的病情便拜托给诸位仙师了。”
内殿中又安静了片刻,皇帝喃喃道:“朕累了,朕好久没有如此松快过了。朕要好好地睡一觉……”
言罢,漆黑的内殿中再无声响,皇帝竟就似这么安静地睡了过去。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有人小声道:“这意思是用不着我们,我们可以回去了?”
也有人不满地打量那个出手的道士,嗤之以鼻道:“沽名钓誉之辈!”
这些修士既然接下赏令入宫,绝大部分都是希望借此机治好皇帝扬名天下,若是能被封为国师,那便是一步登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可眼下所有风光都被这个道士一人摘尽,可不招人嫉恨吗?
那道人面对数十道复杂不一的眼神,始终面色淡然,倒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范。
相比之下,千山教几人与李药袖就显出几分置身事外的平静了。
李药袖平静是因为她压根不会治病,纯粹是混进宫里帮可怜兮兮的小青龙找它剩下的半颗龙心。
至于千山教那几个道士好似只是进宫长长见识一般轻松自在。
唯有为首的那个青年道人的视线始终落在屏风之上,仿佛要穿透屏风看清背后的景象。
李药袖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一道瘦长身影从屏风后缓步绕出,正是伺候皇帝的那名内官。
内官满面笑容,眼神在方才帮皇帝镇痛的那名道人身上一掠而过,言笑晏晏地向在场诸人拱了拱手:“劳烦诸位仙师大驾走这一趟,本该让诸位好生替陛下诊治一番,哪曾想陛下今日竟能安然入睡。”
他重重叹了口气:“诸位有所不知啊,陛下已经好些年没能好生睡上一觉了,实在太难得了,便只能令诸位空跑这一趟了,”他话锋忽而一转,笑眯眯地轻声细语道,“这两日眼看京中要下大雪,来回奔波实在不易。各位仙师中有许多都是从外地赶来京城,在京中吃住多有不便,陛下之前也说了要好生招待诸位,仙师们不如就此留在宫中?也方便时时替陛下缓解病痛吶~”
此言一出,有人欣喜,有人踟蹰,也有人深深皱眉。
皱眉的人中竟也包括上清宫那个道人,他犹疑着出声禀明:“这位大人,我观中仍有诸多杂务待贫道处置。贫道的宫观既在宫中,来往方便,就不留……”
“哎!道长您可是陛下亲口认定的高人哪!”内官笑着打断他的话,“您不留在宫中可说不过去!至于其他仙师嘛,既然接了赏令那可就是要尽心给陛下治病哪,何况这国师之位只有一个,您们谁也不想落人一步吧?”
话已至此,在场众人多在江湖行走已久,心中已然明白,留在宫中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只是不免有人埋怨几句。
内官好似没听见那几句“大逆不道”之言,笑容可掬地吩咐宫婢为众修士们开门引路。
而“居心叵测”的李药袖对于留在宫中自是求之不得,颠儿颠地缀在人群尾后。
微笑目送他们而去的内官不意间瞅见一个被粉色小袄裹得圆圆坨坨的身影,眼皮猛地一跳,下意识喊道:“哎?那个,就是那个姑娘!你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