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止安猝不及防背上共犯名声,一时无话。闻又微仰头看天:“其实……我可以不管他想什么,甚至我就这么不交代地出国他又能怎么样呢?可那是我爸爸,他对我很重要,我希望他能支持我。”
“可我时常不能理解他。他好像一面觉得我很有出息,让他很有面子,他为我骄傲;一面又觉得我怎么都不是一个能独立自主的人,最好的结果就是成为一个有人看管的女的。”
周止安陪她静静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开口:“你需要……我去跟他说点什么吗?”这语气极为斟酌,都知道这句话在此处不够恰当,如同反例,可惜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硬从“不合适”的解决方式里挑拣出一个更有效的。
闻又微压下心里那种无力感:“如果他找你你就说吧,不然他在家可能急疯了。但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暑假也不会回去。”
闻又微铁了心不向这毫无道理的“不准”妥协,不再跟徐明章说话,还给自己找了一份一周出席四天的小实习,把不回家这件事落实得板上钉钉。
长这么大没和家里闹过这样的矛盾,闻又微心里不好受,父母想来亦然。徐明章在家如何焦灼不得而知,闻小小则是拣了个周末,直接过来了。
闻小小年轻时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没要闻又微安排,自己定好酒店,还在点评软件上找了一家评分高的小茶室,给闻又微发去定位。
陡然在此处看到母亲,闻又微实在想念,先前还是硬气小将,那一腔无论如何不会低头的倔强将她撑得斗志昂扬,见到母亲,诸多委屈却一齐涌上心头,她一头钻进闻小小怀里,喊了声“妈”。原有许多铿锵有力的话能掷出去,随时可以展开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说,此刻却终于只剩下在母亲面前因感到安全而柔软的那一面。表达起不满来也很孩子气,重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开口道:“我爸可气死我啦。”
闻小小笑起来眼尾已有皱纹,这但无损她那浑然天成的生命力带来的美丽。她始终活得有劲儿,蓬勃而舒展。闻又微有很多次遇见自己觉得过不去的事情时,但只要看到母亲便觉得一切都能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闻小小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轻快道:“挺好,妈一见你就知道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妈妈很放心你。”
闻又微那时总觉得自己是很特别的,她自信于自己应对生活的方式,自诩不需别人肯定,可闻小小这番话依然叫她开心。她正处在急切获得成长的阶段,离开家,初入社会,很希望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融入其中,迅速把自己打磨出一个优秀的大人该有的样子来。
母女二人就这么在同一边坐下,竹帘放下来,将此处隔绝成一方小小的私人空间。
闻小小重重揽了揽女儿的肩膀,而后像下了什么艰难决定,缓缓开口:“你知道你有一个姑姑吗?”
“姑姑?”
闻又微心里过了一遍超市前摇摇车上听过的东西,“爸爸的姐姐叫姑姑”,她困惑:“我爸有姐姐?他不是家里老来得子,老徐家独苗吗?”
“老徐家独苗”从她口中说出,含一种微妙的讥讽意味。徐家爷爷奶奶观念传统,却只有徐明章一个儿子,儿子之后一心想要孙子。可惜闻又微不是,闻小小也没再生。于是二位老人为了有后,干亲认下好几个。逢年过节闻又微能在徐家见到一堆跟二老没有血缘关系的干孙,这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哥哥弟弟会走到她面前,有的说“我是你哥哥,你叫我哥哥”,有些说“我是你弟弟,姐姐发红包”,闻又微就会战术后仰,恨不能把脸上五官都抹去,只挂上表示惊异的两个大字,“你谁?”
因此她对徐家实在难以生出好感。
闻又微从不委屈自己,何况这世界上有捧着她长大的父母,不缺人爱她,她也不去讨瞧不上她的人喜欢。于是从不试图亲近徐家爷爷奶奶,礼节勉强做到七分,真情实感就没有了。一直令她有些意外的是,徐明章这种她眼里的古板人似乎不介意她跟自己父母辈的疏离。她哪怕把这份“懒得理”做得再明显一点,徐明章都恍若不见。
闻小小今日忽然这么一问,闻又微有点懵,她除了知道她爸姓徐,徐家算上干亲人丁兴旺,对徐家了解真不多,更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姑姑,印象里也没人提起过。
闻小小细细叹出一口气,像拎起什么重物前的深呼吸准备,她说:“你爸有个姐姐,大他两岁。很早就投湖死了,你不知道也正常。”
闻又微微微张口,满眼写着“我没懂”。
闻小小把碎发别到耳后,动作幅度小而缓慢,眼里原有怨愤和嘲讽,却又因一层浓厚的悲悯,将之过滤成更为柔和与无奈的东西,最终只剩一种悠远的惆怅,她道:“她叫徐招君,招来的招,君子的君,你爷爷奶奶,想要儿子呢。”
第18章 他怕呀
徐家父母会觉得徐招君这名字起得好,因为徐招君两岁时,徐家就得了个儿子,徐明章。因父母忙碌,徐明章几乎可算是姐姐带大。徐招君个头还够不到灶台的时候,就已经学会踩在矮凳上给一家人做饭,做家务的时候用包被和布绳把弟弟背在身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徐家父母的旧有观念之下,徐招君在家何种处境可想而知。徐明章呢?父母常年因忙碌而缺席,名义上的“母亲”的位置空悬,真正像他母亲的是他叫做姐姐的人。
他对徐招君诸多维护还有一个原因,这一点徐明章跟妻子提起的时候都觉得难以启齿。他和姐姐的长相有七分肖似,在徐明章个头追上之后,姐弟站一起如同双胞胎。徐明章因这稍显“女气”的长相,在村中受了不少不清不楚的调侃,有人将他和姐姐称为一对姐妹花。种种环伺的不平之下,他自觉与徐招君的命运绑定更紧。
徐招君十五六岁头上就有人要给她说亲,对象是村里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平素不仅言语骚扰徐招君,连他也一起出言轻侮,徐明章气得把想说亲的媒人往外撵。父母倒不在乎,笑骂儿子几句了事,十五六岁说亲在当地不算太小,谁都有这么一遭的事,有什么不能聊呢。
徐招君的初中读完,留给她两条路,去城里打工或者嫁人,当然也可以并行。徐明章彼时在学校受了教育,知道那都不是向上的路,徐招君想学,于是徐明章拉上她学校老师上门游说,硬撑着说怎么都得让姐姐把高中读完。徐明章是姐姐在父母面前的代言人,哪怕同ᴶˢᴳ样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才会被听到。
家里经济情况不好,徐明章自知每一点他索取的东西,最后往往会落在徐招君头上,变成需要她向外掏的。当时徐明章头脑也还活泛,在老师帮忙下,申请了隔壁县里一所公办寄宿学校,靠奖学金和助学金生活,不多花父母的钱,这样算起来家里也只像养了一个孩子。中间虽有诸多争吵,好赖徐招君是进了村里高中。那个满是男孩的高中。
为省下路费,徐明章有两年没回过村。
父母一次也没来看过,逢年过节,徐明章攒下零用给家里打电话,父亲总问他是不是考了第一,能上什么学校,能不能分配工作。徐明章隐隐感觉,他和徐招君在这个家里的区别仅因为性别不同,他们没有被当做孩子去养育,是各有功能的……物件,得到的父母之爱同样浅薄。
而徐招君会去看他,借来自行车长途跋涉,给他送自己做的食物。但路途实在遥远,他也不让姐姐常来。徐招君有一回冒着雨来了,注视弟弟许久,徐明章问她怎么了,她打开自己随身的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两本新的练习册,说是自己期末考很好,老师奖励的,她想送给他。徐明章笑,说你自己也要用的呀,可徐招君很固执。风大雨疾,小布包没那么防水,练习册多少渗了点进去,纸页摸起来发软,再带回去未必好用了,于是徐明章收下,告诉她以后不要在这样的天气来,再有一年他就会自己回家看她。
最后那一年他没见过徐招君,只埋头备考。他这样人家的孩子,想给自己谋个出路得削尖脑袋。
十五岁那年他读完初中,欢欢喜喜回家,发现家里盖起一间新屋,也发现姐姐没了。
同一个村子的人,有时会生出某种比地缘更紧密的联系,他们被观念、家族绑定成一个集体。徐明章生活在村中的时候是不像男孩的男孩,因而被排除在核心的年轻群体之外。出去读书几年,跟村里谁都不亲厚。没有人告诉他清晰的来龙去脉,只有那些模糊的议论使他心惊。
他此刻方知徐招君高中入学不久就被村里流氓侮辱,不愿嫁给对方了事,不干不净的说辞于她如影随形。最后她放弃了学业,出去务工。但也没走太远。做服务生的徐招君遇到了来城里打工的那些人。他们去她工作的餐馆围着她说荤话,毁了她以为逃离就能开始的新生活。终于徐家父母也给她电话叫她回去,赶紧把婚结了。
徐招君回了村,彩礼送到的当晚,她跳了河。
徐明章一边心惊一边拼凑事实,他后知后觉反映过来徐招君冒雨前来的那一回,她或许已决定好要赴死。世间只剩一个亲人,值得她做最后的告别。
徐明章浑身发冷,问爸妈谁是凶手:“是谁,一个人,还是几个人?”
父母不肯说。
出了人命就不是小事,几家人凑了钱算作赔偿,买他们闭嘴。父母甚至告诉徐明章,他因此得到一个机会,再读两年书年纪稍大点就能去有编制的村里单位,那是那个时代的金苹果。徐明章以匪夷所思的神情听完这段话,他看着家里新建的一间大屋,觉得每一条砖缝里都流着属于徐招君的血。他的姐姐,他的“母亲”。
他不知道具体是谁干的,但有这样能耐,总不过那几户人家。他开始想他能做什么,然后绝望地发现,他竟不知有什么合理合法的办法。倘若一个“理”字走得通,徐招君还至于跳河吗?
于是十五岁的少年拎起一把柴刀向外走,冷铁在月色之下透出森然的光。
父母那时还不算太老,父亲一把抱住他,斥责他的多事:“你疯什么疯,你能耐了,你要逼死你爹妈吗!我们还要在这里过日子呢!”而母亲不住地给他磕头,眼泪鼻涕混了满脸:“别去,别问。招君死都死了,她活不过来了。但你要活着,老徐家要有人活着。”
他不肯低头就被捆起来,丢进厨房的柴火堆里。两天后徐明章向父母认了错。
他被放出来的那个晚上,在村头的桥上烧纸钱,彻夜哭他的姐姐。他一边哭一边喊,说我不知道谁害死了你,但是你知道。你的魂魄要回来。一个个的,都别放过。
那一夜的村子悄无声息,除徐明章凄厉的招魂声,只有被声音惊起的狗吠,仓皇路过的飞鸟的扑棱,其余人声皆寂。
在她遭受不幸时,这座庄村也曾是这样的安静。那种沉默如同一种注视,无人知道沉默里会生长出什么样的东西。
唯祭奠的火光照亮黑魆魆的夜色,被风吹起来烧了一半的纸钱像着火的蝴蝶。
徐明章父母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没有人出来揍他,也没有人让他闭嘴。也许桥头燃烧的纸钱里,真有一双枉死的少女的眼睛在看,叫做了亏心事的人不敢上前。
闻又微惊闻这段旧事,心里堵得慌:“然后呢?”
然后,徐明章没有再回过村。他跟家里几乎断绝联系,咬着牙自己考上学校,自己找工作。
闻小小说他们承诺给他那个单位没几年被裁撤,原先有编制的也都没了,世界上的事,怎么说的准呢?徐明章靠自己谋了一条出路,至少晚上睡得着觉。
没几年前他得到消息,原来村大队里大队长的儿子从建筑工地摔下去死了,徐明章当晚带着老婆出去,在无人的路口,烧了一堆纸钱以告慰姐姐的亡魂。
是否有从犯无从知晓,那是一桩谁也不再提的悬案。村中有一部分人甚至不理解徐招君的举动,好似她不识好歹,只要嫁了,怎么没有日子过呢?偏要给所有人找晦气,每次路过那条河都要想起底下曾捞起过一具女尸。徐明章很少再回那个地方,逢年过节,也是回家坐坐就走。
闻小小说完这件事,两人一起沉默地消化许久。
半晌,她看着闻又微,轻轻道:“你爸他……他是怕呀。”
闻又微想起她曾在某一节选修课上听老师说起,当一个男性有了女性作为命运共同体时,他的某一部分社会身份也会变成女性,感受同样的惶恐,被放在同样的凝视之下。当然,这前提是,他真的跟她站在一起。
闻小小道:“他有多高兴有你当女儿,就有多害怕你遇到危险。”
那段旧事使徐明章留下心病,一直到二十四五岁头上还没娶妻,在当时算个“老光棍”。
徐明章总在梦中见到姐姐,她停在十几岁的年纪。梦里的徐招君跟从前别无二致,柔顺,和婉,她旁边围着许多面目模糊的人,他们伸手张嘴,对她指指点点,每说一句话,少女的身上就多一道流血的口子。徐明章梦里的自己被挡在人群外围,他奋力想去够到姐姐,可惜就如同那两天被捆住丢进柴火堆一般,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她脚下的积血越来越多。
他实际没能亲眼见到姐姐的惨死,徐招君是跳河走的,或许也没有那么多血,可他总梦到赤红赤红的画面,好像那一幕曾真切发生过。
那时心理健康的说法还未普及,一个人若有心病便只好自己熬着,或者求诸神佛。他不信神佛,若真有那种存在,他姐姐不该含恨而死。于是他独自消化那场悲剧的余波。
随着心病日重,他无法再正常恋爱结婚,他再看到年轻女孩,总有一种不属于他的担忧出现。每个年轻女孩都好像能成为那个扎着两道麻花辫表情柔顺的徐招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遭受无法预知的伤害,然后在人群中间,被他人的言辞割伤、流血。
第19章 而你终将去往远方
徐明章自觉在这世间做不到对谁保护周密。如果再有一个对他而言重要的女性出现,他想不出如何才能使她万分安全。
父母着急张罗他的婚事,他咬死不愿,离家也远,不再年轻的双亲倒也无法强逼。除晦的神婆和大仙请了许多次,将家里燎得云山雾罩,没人说得清这个独苗儿子到底中了什么邪。最后他们放弃了,隔壁村上认了两个干亲,给红包,办酒,干儿子磕头,家里瞧着又人丁兴旺起来。
又过几年,去徐明章那里看病的一个老太太说他是罕见的正派人,定要给他介绍自己的一个远亲。
闻小小说到此处插入评语:“人给我介绍他的时候我不十分满意呢,我想要一个壮壮的丈夫,你爸高高瘦瘦的,长得比我还漂亮可怎么行。”
“后来呢?”
“后来啊……”
徐明章本意是拒绝,架不住介绍人热心。于是他决定走个程序,买了点东西,去闻小小工作的厂前面等她,想着见上一面再说不合适就好了。
那天赶上闻小小工厂下班,她穿着裙子骑车出来,正被男工友调笑。ᴶˢᴳ徐明章远看她觉得像照片上的相亲对象,倒没敢确认。只是那位出言不逊的男工友口中讲些乱七八糟的——骑自行车动作别太猛,别头一回给了车座。徐明章拳头握紧,他上前一步,冲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