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微——驰驰响当当【完结】
时间:2024-02-23 23:14:51

  秦臻眼神有那么一刻柔软,又很快冷静下来ᴶˢᴳ:“随你。”她走开了,沉默地去拾取玻璃杯的碎片。
  周止安的记忆里,妈妈是喜欢过自己的,但渐渐就没那么亲切了。
  她会对他说:“你是他的种,你们两个,我谁也管不到,谁将来都不会念我的好。”
  周唯尚或许意识不到,他一次次强化了她对这个家的厌恶。他像是会释放毒素的人,使她开始回避所有亲密和互动。
  他死在他自己生日的那天。喝酒之后去开车,要追那个唱昆曲的女人。他以为醉生梦死、梦里寻情是件浪漫的事。
  周止安后来很多次想,周唯尚如果在车祸现场立刻咽气情况都会好一点,但事实是周唯尚吊着一口气没死,拖到了秦臻带着周止安赶到医院。
  然后周唯尚对秦臻说:“你开心了吗?就是你管着我呀,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开心过。都是因为你。”他简直太幽默了,他才三十几岁,跟秦臻结婚也不过几年。但婚姻这个借口好用,被他拿来解释自己所有的平庸。
  秦臻不可思议地摇头,脸上血色褪尽。
  周止安躲在妈妈身后,像看陌生人那样看着他面目全非的脸,周唯尚对他笑了一下:“你长得真好,可惜不是我和刘兰的儿子。”
  然后他死了。
  周止安这辈子唯一有恨的人,就是他的生父。周唯尚在生命尽头还在展示自己愚蠢的多情,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谁需要他负责,反而所有人都欠了他另一种生活。
  在最需要生活安定感的童年时期,周止安失去了父亲,因为父亲恶毒而愚蠢的发言,他也相当于失去了母亲。
  在那之后,或者说,其实从很早之前,秦臻就不再接纳他了。周唯尚使她感到了在这个家里,动辄得咎,她怎么都是错的。
  周止安总想得到母亲的关注,那是他唯一的血亲。可是母亲……她会给他准备好一切,只是态度疏离得近乎冷漠。
  吃完饭他去洗碗,以前秦臻会夸他的,后来她什么也不说。有一回打碎的碗割破了周止安的手,秦臻紧张到几乎神经质,大睁着眼睛,又神情麻木地带他清洗伤口和涂药。周止安小声说:“不疼的,妈妈。这是正常磕碰,我会很快好起来。”秦臻只是带着恐惧处理好他的伤口,然后表情茫然地离开。
  而后她再也没让他进过厨房,不准他在任何时候给自己帮忙。
  周止安想,也许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如果周唯尚还在,他就会说:“都怪你呀,你看你怎么当妈的,这个家有你还能有好吗?”
  再后来,秦臻见他喜欢吃鱼,连着三天都做了鱼,周止安说:“妈妈,我们吃鱼三天啦,明天换一个好不好?”
  后面秦臻不再做饭,她给周止安预定了小饭桌,从此,家里就没开过火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她给他钱,去外面买东西吃。
  年幼的周止安曾为此难过很久,他想跟妈妈一起吃饭,哪怕他们在餐桌上也并没有正常的交流。
  当然后来他明白,那并非秦臻对他提要求的报复,她只是……把这错误理解成了指责。
  周唯尚给秦臻留下的心理阴影比他本人的命还长久。
  这个可怜的女人午夜梦回都能想到一个人在咽气之前对她说“都是因为你”,“我的不幸,都是因为你”。她开始害怕评价,害怕跟人交往。
  尤其在周止安面前,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成为一个更好的妈妈。她甚至要觉得周唯尚那句话有理,如果他是周唯尚和刘兰的儿子,也许他会得到爱吧。
  周止安跟周唯尚相貌的三分相似,有时会勾起她的恐惧,她能想象出也许这个儿子某天会站在她面前对她说,都是因为你,你不会当一个妈妈。
  工作呢,哦,工作也是。她原本已经走到管理层,但她逐渐不敢给员工反馈,好像她已经无法为任何一个人负责。
  唯一可庆幸,她还有聪明和坚韧的部分没有被周唯尚打压下去,她放弃薪资优渥的管理岗,转而去学了技术,比别人更拼命,跟自己较劲,也终于在一层层往上走了。
  只是她始终没能驱散自己的心魔,那个年代,也没有谁能告诉她,你的心里生病了,你该找个医生去看看。
  随着周止安渐渐长大,他似乎也习惯了跟这份冷漠与毫无反馈相处,他学会做好自己的事,不要使她操心。他试过故意考差一点,但秦臻什么也没说,还是那样平静冷淡,像对待陌生人。
  他高中时秦臻被公司抽调去外地,问他想要留下还是一起走。她说:“你自己选择吧,我不会左右你。”
  周止安想了想:“我自己留下。”
  也许见不到他,秦臻会过得舒展一点。他开始独自生活,跟母亲保持着遥远疏离的关系。成绩很好的时候,班主任会打电话给她报喜,秦臻也会表现体面。母子二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家庭的表象。
  属于少年人的中二时期,周止安这样独来独往也不算很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晓得该如何跟人变得亲厚。班里的于霄算是他的好朋友,不过当他偶尔抱怨周止安总是很“独”的时候,周止安会暗暗着急。他颓丧地想,其实我没有跟人变得亲近的能力。他害怕被看出自己的“不正常”。
  他觉得自己被世界丢下,像在流浪动物认领站点,有些运气好的会被领走,但没有人向他伸出手。噢,或许也有过,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接住那份善意。于是他学会酷酷地坐在人群以外,表现得像是他也不需要别人。
  所有悲伤的故事终结在闻又微出现的那一天。
  她认领了他。
  她那样聪明有趣,个性活泼又会讨人喜欢,她比他遇到的其他所有人都更好的一点是,她完全不怕被拒绝,又极有主见,总会眼睛亮亮地凑过来,向他抛出层出不穷的新鲜主意:“嗳,周止安,我们一起。”
  周止安当然会说“好”,没有比这更好的情况了。
  她曾问他,到底是真觉得好,还是只是为了配合他。周止安想,我该如何告诉你呢?那不是勉为其难,没有一点点不愿意,跟你有关的一切,都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可能性。
  闻又微几乎难以呼吸:“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一直没跟我说起这些吗?”
  她不知该如何理解,是自卑吗?不愿这样的家庭故事被人知道?
  周止安的声音发涩:“不,因为那个时候,我偷偷把你当做这个世界给我的礼物。”
  “后来不是礼物,是跟你讨债的了?”她轻声开玩笑。
  他贪恋地看向她的脸,轻轻摇头:“惊喜的降临很好,它依然是喜悦,是恩赐。但是,没有人是另一个人的礼物,是生活给的补偿。我不能那么认为。”
  因为闻又微,首先是她自己。
  在最开始,他没有那么敢去爱闻又微。
  他只是喜欢她,对她提出的一切都觉得很好。同时他也会想,她这样活泼自由,如果哪一天,她不再喜欢我了呢?我要做好她会离开我的准备。
  他不断提醒自己,再往前一步就会很危险了,你无法接受失去她,而她是自由的。
  可是她太好了,他只能完全清醒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闻又微的心揪了一下,噢,这种痛苦,她正在经历,前不久她才意识到。
  周止安最开始不信命运,可他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像闻又微这样的人,占有欲最强烈的时候他有很多疯狂的念头,她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呢?她的所有都像是照着我的心意生长出来的,她就是礼物,是命运赠予我的礼物,是生活给我的补偿。
  每一天、每一天,他早上醒来,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心中的水位线上涨,你要完蛋了周止安,他对自己说,你又爱上她更多一点。
  在最初同居的那段时间里,两人无间的亲密几乎使他获得了一种“退化”的快乐。
  好好被爱的时候,会变成小朋友、小动物,变成时时需要拥抱的幼稚鬼。
  周止安有时候会想,闻又微的人生有一种遗憾,就是她不会明白被她自己爱上的时候是什么感受。那样舒适、柔软,难以抵挡,又充满新奇色彩,使人快乐得轻飘飘。
  所以不安随之而来。
  她的成长太快了,她的眼里有更大的世界。她会走很远吗?当她走很远之后,她还会爱我吗?
  我不想,也不能失去她。
  他此刻终于承认自己曾经的自私:“我想过,家庭是那个方式,让我永远拥有你。”
  把她变成妻子,留在以爱为名的家里,然后她就不会再走远了。她只能等你回来,眼里看着你一个人。
  然后呢?
  然后他发现了,看起来利落又果决的她,其实是个心软得要命的小姑娘。
  他只是表现出了不安,闻又微就向他提出了结婚的方案。
  然后他看到了闻又微的痛苦,他ᴶˢᴳ也开始痛苦了。
  他想要跟她结婚,如果那“只”代表她对他永恒的承诺;
  他不想要跟她结婚了,他发现世界不是这么想的,“结婚”对他们而言,不是同一回事。
  闻又微爱他,他知道,她会为了消弭他的不安全感选择让步,可在那之后的一切都让他意识到,当你试图困住一只有翅膀的鸟时,那只会加速失去。
  闻又微:“你心里很清楚,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分手意味着什么,对么?”
  周止安温和地看着她。温和又哀伤。
  他比她大一岁,经历、学科,都使他想过更多。他意识到他们都还太年轻了,那是闻又微需要好好去工作的时候,她是一只亟待磨尖爪子的小兽,她需要全心全意投入进去,争夺自己的领地。而不是被拉扯着……关心他的情感需要。
  她总说他因为太愿意照顾她而一颗心挂两头,而实际上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她提出结束的时候,他不得不面对这种痛苦的可能,同时理智告诉他,是的,这是眼下对你们最好的方式。
  他也知道如何结束,使得这种分离更少痛苦。
  硬说是他选择放过,那也算吧。不过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伟大,他只是没有办法再眼看着她自我拉扯。
  闻又微:“你想过这样多,却都没有告诉我。如果当时你跟我说了,我……”
  周止安的目光前所未有地柔软。
  他猜得到她会是这般反应。
  他想过一种可能性,三年前,在闻又微问他为什么那么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他可以告诉她这个悲惨的童年故事,然后她就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因为她是一个……这样心软的小姑娘。
  去跟她表达啊,说“我好惨,爱我吧”,把伤口撕裂给她看,她那么喜欢你,那个时候又还那样懵懂年轻,她会心软,会头脑发热,会不惜付出余生的温柔想治愈你。
  然后你就拥有她了,你会得偿所愿。
  可他知道,不是那样的。
  如果有人那样爱你,你至少要当一个磊落的好人,不要把爱变成圈套。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也不会想在她面前破破烂烂,你不想要同情,不想撕开伤口,你更想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站在她面前,好让她更爱你。
  他喜欢她送他的戒指,也喜欢她对爱的定义——爱是羽毛,是翅膀那样的东西。
  在你觉得脚下有万丈深渊时,那个人的爱会将你托住。它也会拂过你的心,使你心里酥酥,轻飘飘。
  我爱你,本能使我想要占有你,可是正因我爱你,我才要把翅膀还给你。
  周止安不想对她有秘密,在爱上闻又微的时候他就想,他们会是恋人,也是无话不谈的密友。但有一些故事,只有放在时过境迁时,它才不会那么重,不会变成绳索,将对方套牢。
  闻又微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颤抖:“那三年,难受吗?”
  “我曾找过我的心理老师。”他说起这段的时候已经很从容。他近乎残酷地对自己下手,把自己雕刻成了一个更稳定和强大的人。他的神情甚至宁定得不太像这个年纪,但他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在喜欢的姑娘面前,能够举重若轻说起旧事。
  那一定不是“我好惨,你要好好爱我”,而是“我想给你看一个更稳定和强大的自己”。就像他十八岁那年,知道她在台下看他演讲时,他表现得比任何一次都好。
  十年过去,很多事变了,但他内心那个的少年还跟从前一样——她看向我的时候,我要成为一个更像样的人。
第50章 不可能的拥有
  那天,周止安在心理咨询室里流下眼泪,说:“我失去了她。”
  他的心理咨询老师说:“你没有失去她。因为我们本就不可能完全拥有另一个人。”
  你听过一个苹果可以拥有另一个苹果吗?如果不能,那一个人,如何去拥有另一个人呢?你们是平等的、并列的。
  你所能拥有的只能是自己的回忆和体验。那七年里,她真诚地爱你,你也真诚地爱她,你们创造了共同的回忆。你已经永远得到那些回忆,它成为你的身体和记忆的一部分。它变成了你的生命,不会再失去。
  周止安站在她面前:“我接受这个说法,就好像过去的你也成为我的一部分,所以我心怀感激。”
  闻又微伸手,轻轻按住自己的心脏。
  “我……”闻又微,“曾经,我会想,你有哪怕一次,恨过我自私吗?”
  在他说话之前,闻又微开口:“我想的是,如果你不恨,那我应该羞愧;可是如果你恨呢?我就会想,他凭什么这么说。”
  “这三年里,我不记得有多少次带着行李箱去会议室,闭着眼能画出到机场的路。”她又笑了一下,“可是我不真的讨厌这种生活。不是指过劳的部分。我是说,我喜欢自己能逐渐去控制和解决更多事。"
  周止安了然地点点头。
  那一刻闻又微想到了徐明章,徐明章总说她和闻小小天真,好像看不到真实的世界。周止安的剖白使她忽然理解了父亲最初面对她和周止安恋爱时的焦灼——顺流而下是很容易的。爱情甜美而有迷惑性,人一旦做出选择就会逐渐自洽,然后无法觉察不适了。
  她后知后觉地庆幸大家都做出了更好的决定,才好在再相逢时没有怨尤。
  一时无话。两人沉默地绕着花园小径,错开半步走。眼前是现在的周止安,又像隔着时间,跟三年前的周止安对看。他不再是那段分手里的“完美受害者”,但好像成为一个更真实的、活着的人。
  周止安的呼吸都悄悄变缓了,他有一部分从容其实是装出来的。闻又微,她会因此不再爱我了吗?可是,这些是我该说的,我不应再有任何隐瞒了。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其实恰好解开了闻又微近日的困惑。
  她正在体验那种新鲜的“恐惧于失去”。
  周止安使她明白,“我得到了谁”“我失去了谁”这个表述不对,对方是跟你一样的人,你们永远也无法建立所属关系。
  关于爱呢?她先前未意识到自己也付出了爱,滋养了这段关系,才使得曾经的交汇动人。周止安不是天降在她生命里的完美恋人,不是稳定的爱意供应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