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缺德?你就没把我当过人,你们他妈的都把我当狗。”贾卫民的恨意腌在说出的每一个字里。
他说起了故旧里的沉疴。
关于贾卫民的过往,江枫渔没兴趣知道得太多,但他偏要把是非曲直,从头开始捋。江枫渔跟蒋毅、曹柠互相看了一眼,这大戏不好落幕,全当听书了。江枫渔抓了把毛嗑,边嗑边听贾卫民说。
贾卫民先说起了自己。
他说自己从小就是个乖孩子。爱读书,身边的人都叫他书疯子、书呆子。他不计较,只觉得那些人愚昧,活该一辈又一辈困在这穷地方。他要读书,疯一样地学习,因为离开这里唯一的办法,只有读书。
贾家本就人口多,吃的穿的,都不富裕,他的母亲段丽红张罗着一家子人的生活,日子过得紧巴。但段丽红对唯一的哥哥段成龙,言听计从。自家嘴里省下的,段丽红都搬去了娘家。
贾卫民从小就讨厌他那位大舅段成龙。他好吃懒做,吸血虫似的,扒着他们家喝血吃肉。他父亲是个老实人,被段丽红拿捏得死死的,对她时不时贴补娘家的事,从不敢有二话。
贾卫民刻苦读书,考上了大城市的师范大学,当年,大学还包分配,他也算端上了铁饭碗。段丽红却被段成龙撺掇着,要给考上大学的儿子说亲。理由是怕他翅膀硬了,离了家,心野,说不定再也不会回来。段丽红倒不是白担忧,她生的几个孩子里,就贾卫民最叛逆,跟她不亲,段成龙总说这小子以后绝对是白眼狼。
但贾家祖坟冒烟才出了一个大学生,往后的日子还得指着他。所以,必须得找个靠得住的女人,把他的心拴住。
段丽红安排贾卫民跟何敏相亲,把那闺女说得天上人间第一好,打着灯笼都难找。对于这样的安排,贾卫民心里是反感的,但还是去见了。何敏人不坏,性子开朗、活泛,会聊天,有眼色,长得也算清秀。见面之后,她一趟趟地往贾家跑,全家老小的衣服她都洗,对贾卫民尤其好。
贾卫民对她印象挺好,为了顺利上大学,就由段丽红安排,跟何敏订了亲。他上大学的时候,何敏跟着去了他的城市,租了房子,在一间私人诊所找了个活干,日常照顾贾卫民的起居。大学期间,贾卫民连袜子都没洗过一双,所有的脏衣服攒着,周末拿给何敏洗。
他很现实,就算再找个喜欢的女人,但绝对不会像何敏这样,把他当大爷般地伺候。习惯了何敏在身边的日子,大学刚毕业,他俩就扯了证,一年后,有了贾漫。他收入稳定了,何敏就辞了工作,专心带女儿。
每个月,贾卫民都会给段丽红一笔钱,何敏也会操心地买些补品、衣服什么的,给老家的人邮寄回去。他混出了人样,让家里人日子好过一点,倒也合情理。贾卫民的工作越来越忙,家里里里外外都是何敏张罗,日子过得倒也不差,直到他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
说到这里,贾卫民恨意喷涌。他先盯着段丽红,又盯着他那位大舅段成龙。
“瞪我干啥,敏子多好个闺女,给你介绍,还介绍出仇了?”段成龙一脸横肉,“你还把人家给弄死了,好狠的心啊。”
“闺女,好闺女,你的亲闺女。”贾卫民突然大笑,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吼,“我,一个大学教授,跟自己的表姐结了婚,还生了个傻子。近亲结婚,国家他妈都不允许,你们毁了我一辈子。”
贾卫民的眼神从贾家人脸上一一扫过,看着他们被撕掉面具后五颜六色,虚伪的表情:“怎么,不承认?我,一个高材生,生了个傻子,我怀疑是不是医院抱错了,要去做 DNA,被姓何的拦了,她什么都招了。”
“招什么招,人都被你弄死了,你还给她身上泼脏水。”段成龙不认。
“是啊,民娃,你莫听人胡说八道。”段丽红声音比刚才小了不少。
贾卫民看向江枫渔和蒋毅,疑惑:“听了这么个腌臜,违背伦理的事,你们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江枫渔咽了嘴里的毛嗑,平静地说:“来这里之前,我咨询过一个医生朋友,他说贾漫那样的天生色盲,属于完全性视锥细胞功能障碍,是色觉障碍中最严重的一种,非常少见,一般 10 万到 20 万人中才有一例,其父母常为近亲结婚。”
“瞎鸡巴扯犊子,你这个女人我知道,也不是什么好鸟。”段成龙起身,指着江枫渔的鼻子骂,“为了占人家家产,就这么扯犊子。”
江枫渔对段成龙这个老头没什么好感,甚至厌恶,她没好气地说:“我说的是我医生朋友的话,你激动什么。再说了,人家贾老师的财产跟你个外姓人有什么关系。”
段成龙被激怒了,抡起茶几上盛毛嗑的盘子往江枫渔身上扔,曹柠眼疾手快,推了江枫渔一把,盘子擦着她的肩膀过去,撞在墙上,碎了。
“民娃,你是不是被这小女子下蛊了,别听他们扯犊子,我是你娘,能害你不成。”段丽红说完,其余的贾家人、段家人也迎合着。
“你们要再闹,咱也别谈了,我就是把事说说清楚,又不找你们算账。”贾卫民看着段成龙,“快入土的人了,激动个啥,做贼心虚,不认是不是,我有证据,证人。”
插了一束特别喜欢的花,显摆一下。
第47章 【46】怪物
江枫渔没有完全被贾卫民的故事牵着走。他是狡猾的,诉说不完全是因为憋屈,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给段成龙、段丽红以及他们背后的家族定罪。他看似失态,实则冷静。江枫渔听出来了,贾卫民并没有打算把自己的家产分给外人,他有没有家产,有多少,都另说。
让她和蒋毅来一趟,是因为他们有在乎的人,有想知道的事。蒋毅在乎林小囡,她在乎贾漫。所以,他们就成了被贾卫民选中的,目睹罪人罪行的见证者。
贾卫民的一张嘴,唾沫横飞,从过往的时间里扯出被他篡改、编撰的种种。江枫渔和蒋毅,都是从他言语的镜面里,看到了另外的,更接近事实的故事。比如,在贾卫民的讲述里,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图何敏勤快,眼里有活,会把他当大爷似的伺候,才选择跟她结婚。
贾卫民把所有的错,都推给段丽红与段成龙。
是他们设下圈套,步步紧逼,他为了上学,不得已才走入一段畸形的婚姻,结果搭上了一辈子,那原本该是多耀眼的一生啊。在讲述的过程中,贾卫民观察着所有人的表情。在狭小,散发着臭气与霉味的房间里,他们时而窘迫,时而愤怒,脸色青青白白。
他说出的句子里,蔓延出无数根无形的线,屋子里的人成了被他控制的提线木偶。这种感觉很痛快,心里压抑的阴霾也散了一些。他像个激昂的演说家,似乎盼这一天盼了很久。
贾卫民打了个电话,证人来了,她是何敏的妹妹何华。何华比何敏小十来岁,是何家夫妻老来得的女,薄片子嘴,有些刻薄相,的确跟何敏不像。何华是在母亲临死前,才知道自己喊了多年的姐姐并非亲姐。
何华的确有个亲姐,但在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被母亲带着回了趟娘家,一屋子人却看不好一个小婴儿,她被村里窜出来的野狗咬了,送到诊所,人没救活,死了。抱着小婴儿冰冷的尸体再次回了娘家,老太太短暂地为命短的孙女难过之后,发了愁。
自家闺女带着孙女回了趟娘家,孩子却丢了命,老太太担心这事被亲家知道,自家闺女会被打死,也怕两家从此结了仇。一条命,是横亘在两家人之间永远不会褪色的伤口。
老太太找到村里的百事通,他给出了tຊ个主意,说邻村有人稀罕儿子,不待见闺女,生了闺女打算卖了换钱,他瞅着跟死掉的何敏年份差不多,便让他们把孩子买回来。这是个法子,何家人照着百事通指的路去做了,买回来的女婴成了新的何敏。
于是,段家的女儿成了何家的女儿。何家人把死掉的婴儿趁着夜色埋了,小婴儿一天一个样,换上一样的衣服,包裹着一样的襁褓,只要在娘家多住一段日子,孩子的死就能遮掩过去。知情的何家人不会说,百事通拿了钱办事也不会说。
何敏身世的秘密一直没被人发现。
直到贾卫民考上大学,段成龙说服段丽红,要给家族里最出息的孩子贾卫民说门亲事,想来想去,把主意打到那个卖掉的女儿身上。段成龙打听过,他的女儿如今叫何敏,在卫校上学,性子老实、胆小,是个好拿捏的主。
于是便托了媒人去何家说亲,说专门找大仙算过,两个孩子的八字特别和,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何家人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晓何敏的身世。当初买孩子的时候,如今的何家老太和娘家人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未打听女婴的本家。如今一门极好的亲事找来,所有人都觉得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十里八村唯一的大学生,穷地方里飞出的金凤凰,以后肯定有出息,这么好的姑爷打着灯笼都难找,结果主动送上门。东北人信出马仙,既然大仙算过,那肯定是他们何家占便宜,就同意了。
段成龙和段丽红对何敏极好,而何敏也看上了贾卫民。最终,俩人成了家。
生了贾漫之后,段成龙和段丽红找何敏坦白了。至于为何卖掉她,段成龙自然是卖惨,何敏受教育程度不高,被段成龙那只老狐狸说服,只觉得她又多了父母亲人,和贾卫民沾亲带故,也算亲上加亲,答应好好照顾贾家人。这事,段成龙让她偷偷瞒下来。
直到搬进贾卫民在大学的房子,周围的人都是知识分子,何敏怕露怯,也偷偷学习一些知识。才明白大城市里不认什么亲上加亲,她和贾卫民是不能结婚的。这事原本可以瞒下来,但偏偏女儿出了问题,贾卫民怀疑医院抱错了孩子,要去验身份,何敏一着急,说了实话。
知道自己的婚姻竟是段成龙和段丽红的算计,贾卫民震惊、恶心,再看贾漫,越看越像个小怪物。在南阳,不管是单位还是学校,大大小小的体检很多,他怕这腌臜事败露,毁了自己的事业。
既然孽是段家老兄妹造的,那就把怪物丢给他们养。
对何敏,他也恶心,但为了名声没有立刻离婚,俩人分床睡了几年,演足了戏,婚才终于离了。贾卫民解脱了,想过再找个妻子,生个健康的孩子。
谈过几次恋爱,他却发现身体上出了毛病,对女人有欲望,但硬不起来,办不成事。那个怪物说不定会成为他在世上唯一的孩子,一想到这,贾卫民更恶心,更恨。
何华几句话,说完了姐姐何敏的身世,跟了句总结:“你们这家子人,真够恶毒的,不怕遭报应。”
听到她的话,贾卫民森森地笑,她愿意来这一趟,没别的原因,只是拿了他的好处。
何华的话,段成龙不认。如今,何敏成了一捧灰,深埋地下,她没办法再开口,这事只要他们不认,那就是贾卫民找人串通,编的。但段丽红和贾家人明显心虚。
何敏的身世,自打贾漫回到鞍宁之后,贾家人渐渐都知道了,但没人觉得不妥,反而认为确实是个栓住贾卫民的好法子。
“行了,小何,麻烦你来这一趟,你走吧。”贾卫民对何华说。
何华鼻子哼唧几声,吐了口痰,走了。
听了个冗长的故事,江枫渔问:“所以,你喜欢上了和小漫差不多大的林小囡,却又无法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因此记恨何敏,杀了她。”
“我没有杀她,是她为了那个怪物要杀我,我自卫。”
江枫渔继续问:“你跟詹泽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要让小漫嫁给他。”
“因为他们合适。”
贾卫民抿了口茶,又说起这段过往。
贾漫学习太差了,以她的成绩,别说大学,考个中专都难。他虽恨贾漫,但也不想让她砸了自己金凤凰的牌子,复读肯定没戏,就算再读个十年,那怪物也摸不到大学的门。后来,贾卫民认识了走南闯北,满世界倒鸡毛的詹泽。
说来也巧,俩人是在南阳的男科医院认识的,詹泽那方面也不行,作为病友,詹泽天生的毛病比贾卫民后天的要惨。一来二去,俩人成了酒友,一次酒后,贾卫民说起了女儿没出息,大学都考不上的事,詹泽主动说,可以花钱给他闺女买个上学的名额。
詹泽认识的三教九流多,贾卫民顺嘴说了句让他去办,没想到事真办成了。
后来,贾漫就成了“陈楚妮”。
“你为什么回到鞍宁?”
“因为职称的事,有人要翻我的旧账,我真怕被他们捣鼓出点什么,所以,就回来了。这些人都是大啃的主,肯定不会放过我,我故意租了这个破房子。”贾卫民唇角勾出一抹狡黠的笑。
贾卫民为了不让贾家人从他身上捞好处,宁肯自己的日子过得潦倒。何敏死了之后,他“疯”了。贾家人知道他有钱,但他不把钱吐出来,他们也没辙,只能花点钱让他活着。如今,贾卫民不疯了,却要把自己的身家给两个不相干的人。这事,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意。
江枫渔提了林小囡,但林小囡的事,贾卫民没有多说。只说小囡死了,他恨天恨地,尤其恨贾家人。贾漫是个怪物,以后生的孩子极有可能也是怪物,她最好一辈子别生孩子。
贾卫民想起了詹泽,主动给他们扯媒。不能使女人怀孕一直是詹泽的心病,他满世界奔波也累了,之前来过鞍宁几次,对这座小城印象不错。人啊,到了一定年纪,总追求个安稳,贾卫民劝回了贾漫,让她跟詹泽结婚,贾漫同意了,詹泽也在鞍宁长住了下来。
“所以,詹泽知道阿姨的身世吗?”江枫渔压抑着怒火,“小漫知道吗?”
“不知道,但姓詹的应该能感觉到我恨小漫。”
“所以,小漫后来怀孕了,你才一直去闹?”
“是,她竟然怀孕了,怪物怀了小怪物……”
“所以,是你逼死了贾漫?”江枫渔声音带了冷意,质问他。
“不是,她死跟我没关系。她根本就不知道死女人的身世,没人告诉她,她一直觉得自己蠢、傻,我才不喜欢他。她的死,是因为自己想不通。”
“你有没有想过,小漫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不是詹泽的?”
“不是……他的,那是谁的?”
“所以,你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吗?”
“不知道啊,肯定是小詹的啊,我以为他有了钱,治好了病?”
江枫渔没想到,连贾卫民都不知道贾漫为什么自杀。
她对贾家的腌臜与仇恨没了兴趣,起身告辞。
贾卫民拍了拍手,说:“行,你走吧,谢谢你来这一趟,能有你这个朋友,她也没白来这世上一遭。其余的人,留着吃顿便饭吧,故事我说痛快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不是找你们要说法的。娘和舅年纪大了,我也熬不了多久。小孙做了菜,一家人吃个团圆饭,过往恩怨就一笔勾销了。
屋子的气氛,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没想到,贾卫民整这么一出,就是为了说书,早知道,应该早点让他说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