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仁一愣,起身,匕首也跟着挪开了几分。
受着贤哥催促,他在港口寻了条破船就往海里冲,到了中央才想起来自己根本就不会开,船翻人落海,ʟᴇxɪ剩下的路程是游过来的,力气早已损耗了大半。
刚才在海里一扑腾,腿又转了筋,如今疼得要命,可面上不便表露,只能强撑着。
他看向宝进,“你开船载我回去。”
“行。”
他看向大金,“你把金子交我。”
“不行。”
阿仁一怒,刀口再次压了下来。
“大哥,他说的不行,你砍他去啊。”
宝进梗着脖子,朝一侧拼命躲闪。
“你老朝着我一个下手算什么?我和他俩根本就不认识啊!”
大金本是窝在一旁看热闹,寻思只等两人争打起来,他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没成想,阿仁乜他一眼,另只手一抻,打后腰摸出柄枪来。
枪口黑洞洞,正对准他大脑瓜子。
大金笑不出来了。
“兄弟,有事好商量。”
他左右挪腾,枪口跟着他移动。
“咱仨别急着开干,统一下诉求。”大金举起手来,“我先说,我只要金子。”
宝进跟着举手,“我也要金子。”
“巧了,”阿仁冷脸,“我也是。”
“那咱仨分分?”
三人略一思索,答得异口同声。
“不行。”
风吹云走,遮住了日头,一片影,笼住老旧渔船。
宝进盯着阿仁,阿仁看着大金,大金觑着宝进。各怀鬼胎,暗自盘算。
大金脸上升起个笑来,朝着阿仁近了一步。
“我怀疑你的枪——”
嘣!
“哦,真枪啊——”他飞速后撤,“第一次见,跟着您开眼了。”
讪讪笑着,却见地上的宝进一个劲儿冲他使眼色。
渔叉正落在宝进左手边不远处,一起身便能够住,只要阿仁侧侧身,只要阿仁不注意……
宝进眨了两下眼,大金懂了。
“你有枪了不起?”
他唱起黑脸,目的就在于激怒,吸引注意力。
阿仁果真看他,“你想怎样?”
“我——”
大金打了个磕巴,眼见着宝进已悄悄起身,左手攥住了渔叉,因而硬绷住,咬着牙,又挪前了一步。
“我就想告诉你——”
“怎样?”
同一瞬,宝进举起渔叉,阿仁扣动扳机,大金朝前一扑,怒吼一声:
“你死定了!”
二人背对背捆住,缆绳一圈一圈,从下巴绕到手肘。
阿仁只给宝进留出两只手来开船。
“我都不想撅你了,好好的,你能把自己给绊倒。”大金冷哼一声,“你当你是小美人鱼?你肚脐眼下面那俩分岔是刚长出来的?要不是咱俩背对背,我真想啐你一脸。”
宝进蔫头耷脑,不说话。
甲板中央,竖着宝进刚才插偏了的渔叉。阿仁盘膝而坐,将大金的行李与包袱尽数打开,金条摊了半船,正挨个点数,算着总量。
“小哥,”大金对着他谄笑,“小哥,金条都给你了,我俩不要了。这样吧,你也别客气了,不用再送了,船一靠岸,我俩自己走就行。”
“不行,”阿仁头也没抬,“还差一样东西。”
“都在这了,还差什么?”
阿仁起身,走到两人跟前。
“你俩的命。”
“为什么?”
“因为你俩知道的太多了。”
“我俩知道什么啊?”
阿仁衔起根烟,“不要再演了,你们肯定知道我是喜福会派来的杀手,也肯定知道,喜福会是橡岛数一数二的大帮会,更加知道,这批金子是喜福会准备走私到海外的。不仅关乎到帮会未来发展,更关乎到新上位的廖伯贤,要如何立威。”
他眯起眼,看向二人。
“你俩知道这么多秘密,还想活?”
“在你说之前,我们确实不知道。”
“对啊,”宝进点头,“现在,我们是真知道了。”
忽然间,渔船左右摇晃,猛烈向一侧倾斜。宝进和大金跌了个趔趄,阿仁强扎马步,才算稳住。
“又来了?”大金傻眼,“恁组织到底派了几个人来?”
阿仁没言声,只擎着枪,小心靠近船边。
“谁?”
大喝一声,海面上并没有人影,唯有风声阵阵,浪花激涌。
“宝进兄弟,我打听个事,”大金压低声音,“你船上,原来就有个喷泉吗?”
“没有啊。”
“哦,”大金点头,“明白了,那就是船漏了。”
大金窜着往上蹦。
“杀手朋友,白耍帅了,地上那么大个洞你看不见吗?”他急得跺脚,“渔叉底下有个大窟窿,你赶紧找个什么东西给堵上哇,不然咱仨就一块海葬啦!”
船舱本就狭小,堆满渔网缆绳,三个成年男人,又加上百斤重的黄金,负载过多,转眼间,汩汩海水就打甲板上的孔洞涌了上来,湿透了鞋底。
阿仁一怔,拔出渔叉。
咕嘟咕嘟,水流激增,没过脚踝。
阿仁再一怔,将渔叉又大力插了回去。
咔嚓,甲板彻底断裂,海水撒着欢喷冒,瞬间没过小腿,渔船加速下沉。
“别慌,听我的,”宝进白了脸,“先给我解开。”
阿仁略一思忖,还是一刀挑开麻绳,宝进与大金一分而二,重获自由。
宝进指挥着他们抓浮具,找容器,朝外舀水,然而,已是回天无力。海水打四面灌进来,泡沫箱子在船舱里飘来荡去。
大金突然想起什么,弓下腰去,手忙脚乱,一阵摸索,将沉在船底的金条,慌乱扔回行李袋中。
渔船倾斜,一根根金条堕入海中,一闪,便消失不见。
船沉了。三人被浪涌吞没。
海水灌进耳道,浸没口鼻。大金听不清宝进在远处吼些什么,咕嘟咕嘟,心底静寂,只剩下水声。
他朝上蹬腿,奈何包里的金条太过沉重,只坠得向下。
他舍不得松。
呼吸艰难,胸口挤压,肺部憋得快要爆炸,一张嘴,一连串的小气泡,向上升去。
大金抬头,看见光,在遥远的头顶,摇晃,缩小。四下越来越黑,愈来愈冰,人间离他而去,千里迢迢,远成银河尽头的一颗小星。
他不甘。
不能死在这儿,烟花厂的员工还在等着他回去,他还要用这些金子去救他们的命。
还有他爸,还有——
意识渐渐模糊。
李大金环抱黄金,向无尽的海底沉去。
第15章 15丢手绢
销骨篇•丢手绢
海风吹来,大骏打了个寒颤。
他坐在广场边的木椅上,脚边放着只蛇皮口袋。鼓鼓囊囊,金黄色,当中印着硕大的“尿素”二字,鲜红夺目,耀威扬威。
蛇皮袋本是老家亲戚用来送地瓜的,不想今晚竟给大骏帮了忙。某种液体,自塑料编织的缝隙间洇出来,沾到地砖上,小小的一圈印,与灯下他的影融为一体,他没察觉。
马大骏抬头四顾,若无其事地吹起哨来。
跳完广场舞的大姨大爷们,三三两两,挽着胳膊,甩着手,打眼前一波波地过去。夜色渐浓,风中浸着股潮湿的寒意,散步消食的,遛狗拉呱的,陆陆续续回了家,嬉笑远去,广场空荡冷清下来。
他看了眼手机,九点四十五,台西镇的夜生活即将结束。
大骏起身,两手抄袋,在周遭小步转悠,时不时回头,视线并不敢离开蛇皮袋太久。
广场边缘植着排法国梧桐,黑黢黢的树影间,藏着个同样墨黑的身影,手持长棒,来回挥动。
一个大爷在舞棍。
舞棍?他定住脚一瞧,哦,原来是在粘知了。
他重新踱回去,在板凳上坐定,与蛇皮口袋刻意保持一段距离。
他在等。
等夜深,等人散,等大爷把知了粘完。
等抛尸的好时机。
离了冰柜,尸体上的冰碴开始化水,滴滴答答,袋子底下的印记愈流愈大。
晚饭时,他预想了很多种抛尸方法。剁,他下不去手,埋,他找不到地,自首,那不可能。纠结之际,听见隔壁的争吵。
砰的一声,钝器落地,紧随其后,是一声威胁。
“你信不信我跳海去。”
“跳去,”尖锐的反讥,“吓唬谁啊,反正大海又没有盖,有本事现在你就跳去。”
大骏闻言一愣,福至心灵。
对啊,大海没有盖。
古人不都云了嘛,海纳百川,何况是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呢,能纳,纳得下。
天黑透,待父母睡沉,他换了身不准备再要的旧衣裳,扛着袋子就出了门——没蹬自行车,不想留下太多证据。
一路口罩,低头,专挑老街,紧贴着墙根下走,万幸并没遇见什么人。
琴岛虽三面环海,但留给他的选择很有限,毕竟没有车,去不了太偏太远,总不能扛着尸首坐地铁,过安检。
思来想去,还是选在台西镇附近,人少,海野,地头熟悉。
他一路走一路挑,浅海不行,沿岸三五步,岸上有钓鱼的,海里有潜水的,钓鱼的还经常把潜水的给钓上来。前些天新闻上不是演了么,一个潜水的大爷,十分钟被两拨人钩上来好几回。
大骏不想冒险,这片的钓鱼佬,技术差,劲又大,除了鱼,什么都敢往上钓。
最终,他选中了大峡广场,准确点说,是琴人坝。
广场形似一个硕大的逗号,尾上的那一撇,便是深入汪洋的狭长堤坝。长堤尽头,立着座巨ʟᴇxɪ大的白色灯塔,早已废弃,仅剩副空架子。
因为谐音“情人坝”,前些年作为网红打卡景点,引了不少年轻眷侣前来拍照,如今风头过去,再次陷入被人遗忘的命运。
大骏又看了眼手机,快十一点了,知了和大爷都没了声息。
广场冷下来,只有零星飞蛾不倦地飞扑着橙色街灯。天高海阔,一钩弯月,他与老人仿佛世间残存的最后两个人类,一死一生。灯塔墓碑一般,矗立在远处墨色海面。
它在等。墓穴已备好,只待冤魂降临。
“走吧。”
大骏对着袋子轻声招呼,自然是没有回应。
海风呼啸,浪拍打着堤岸。四下没有灯,路面湿滑,大骏拖着袋子,一点点地朝前挪。
不知为何,总觉着暗处有眼睛盯着自己,可张望了一圈,海与天连成一片混沌,什么都不见。
肯定是疑心,他安慰自己,这深更半夜的,正常人谁会躲在这儿呢?
挨到灯塔根下,大骏住了脚。耳边只剩下涛声,间或夹杂着自己慌乱的呼吸。
朝前迈了几步,脚下一绊,似是踢到了什么,咕噜噜滚远,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他懒得去管。一颗心砰砰跳,只顾着将那蛇皮袋横在地上,调整好角度,手脚哆嗦得不成样子,但他不敢停,只怕略一迟缓,自己就丢了一鼓作气的决心。
只要一脚,尸体滚下去,大海自会吞噬一切证据。等再浮上来,指纹毛发都冲刷得干干净净,谁也寻不到他头上来。
大骏暗自打气。
只要一脚,便又可以回到寻常日子去,可以抬头挺胸地走在青天白日之下。
只要一脚。
他猛提一口气,提膝,抬腿,将将要踢——
天亮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白昼,大骏懵了。
几盏探照灯亮起,照亮地上的蜡烛与鲜花,气球与彩带,藏在灯塔后的人欢呼着蹦出来,将一个手持玫瑰的男人推到大骏面前。
“亲爱的,你——”
惊讶的男人,看着惊讶的大骏,周边是同样惊讶的亲朋好友。
一双手将他扯出鲜花摆的心型圈,“大哥,你往边边,没见着人家求婚呢。”
“对,准备好几天了,被你一脚蹬坏了。”
另一人指指地上摆的名字。
“人家叫小玉,那个点被你踹海里了,就剩下个小王。”
“小王是谁啊?”
声音打背后传来,真正的女主姗姗来迟,气急败坏地指着地上摆的字。
“我说你最近怎么行踪不定,原来是准备跟小王求婚啊。”女孩一包抡过来,“费心了,大半夜的,还专程把我叫来,怎么着,给你俩证婚是吗?”
求婚变争吵,起哄的变劝架的,呜呜泱泱,吵吵闹闹,拉胳膊扯腿地推搡。只有大骏提着他的尿素袋子站在状况之外,心想:
这特娘的都是些什么事啊!
十二点十五,大骏扛着袋子,走在陌生的街头。
老头没抛出去,还做了半天和事佬,要不是身上没钱,差点连份子都随出去了。末了还跟一帮子人拍了合照,一个手持摄像机的男青年,镜头差点怼他脸上,非让他送几句祝福。
“大哥,随便说两句吧,”青年冲他笑笑,“留个纪念。”
大骏脸上也跟着笑,暗自却寻思,这哪是留纪念,这简直是人赃并获,要给我留罪证啊。他将蛇皮袋子藏到身后,红着脸直搓手。
“新婚快乐,happy—”
本想来个洋气的,结果“happy”了半天也没“happy”出个所以然来。
“happy,嗯,发财。”
新郎看他扛着个大包,非要给他送回家,大骏只得胡乱编了个地址。如今他站在午夜的十字路口,自己也掉了向,不知道身处何地。
街灯昏暗,树影婆娑,他掮着尸体,默然无声地朝前走。老头完全化了冻,一路沥沥啦啦,冰水顺着背脊往下淌,他一步一抖。
穿过一条暗巷时,身后传来由远至近的轰鸣,飞驰而来的摩托。
大骏没有回头,也不想躲闪。
大不了你撞死我,一了百了。
正念叨着,车擦着肩膀过去,一阵凉风,他忽觉肩头一轻,袋子没了。
抢劫。
他遇上飞车抢劫的了,抢走的正是他肩上的蛇皮口袋。
可没成想,袋子太沉,直接将俩劫匪从座上扽了下来,狗趴在地。摩托也跟着侧翻,轮子嗡嗡空转。
一时间,一人两匪,面面相觑,中间是那只尿素袋子。
气氛些许微妙。
大骏突然松了口气,抬高两手,后撤一步。
“喜欢就拿去,白送你们啦。”
说完,扭头撒丫子就跑,嘎嘎的笑声,回荡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