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氏前些日子刚诊出喜脉,汝南侯嫡妻已亡,妾侍成群,嫡子庶子一大堆,本以为不会让她留这个孩子,没想到竟没迫她堕胎,反倒来得比以往勤了些。
汝南侯抚摸着小林氏肚子,难掩喜色,心中却也有另一层顾虑。
小林氏当初为了外甥女姻缘求到他跟前时,他看她楚楚可怜,哭起来都那般有韵致,动了心思,答允帮忙,换得她心甘情愿伺候了他一回。
后来她不愿做妾,哪怕做他外室也要搬出来,他也没甚感觉,反正两人心知肚明,一切不过是个交易,早晚一拍两散。
可那日诊出喜脉,看着她生怕自己夺走她孩子的担忧神色,汝南侯竟有些不是滋味。
她到底是他的人,怀的是他的孩子,怎么就将他想的那么坏?
他也不知为何,就想让她知道,她想错了他,遂允她留下了这个孩子。
她有身孕,他本该没了兴致再来,却鬼使神差地来的更勤快了,府里那些妾侍,甚至女儿给他新买的年轻貌美小妾,都没了兴趣再碰,竟只想守着小林氏,与她过生活了。
汝南侯知道这很危险。
十三年前,他将她从狱中放出,她不过十一岁,被林家娇养长大的幼女,什么都不懂,只会哭,听闻连长姐也不在世上了,哭得更凶,央求他别送走长姐的孩子,说她愿意带他们回老家,再也不踏进京城,不牵累段家。
汝南侯自然没允,可她竟不眠不休在府门口侯了三日,每次待他一出门就缠上来。
最后,他允她带走段简璧,自不全是善意,而是想着一个孤女没甚威胁,将来或许还能为家族所用。
如今段简璧虽为晋王妃,他却并不十分担心,因他知道晋王为圣上所忌惮,很难得立储君,待天下安定,晋王能否安然无恙做个富贵闲王都不好说。
他担心的是自己,怕自己沉湎于这温柔乡里,而忘了自己曾在林家入狱和逼死小林氏长姐的事上也出了不少力。
更一时色令智昏,答应将两位侄儿接回。
也幸好突厥内斗,耽误了行程。
“侯爷,名字你想好了么?”小林氏不知汝南侯思虑,只当他出征在即,生了依依惜别之心。
汝南侯哈哈笑了声,“未足三月呢,太早起名字不吉利。”
小林氏笑了笑,伏回他的肩膀,说:“侯爷,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平安回来的。”
汝南侯又笑了声,“睡吧。”
心中却打定主意,绝不能叫她知道旧事真相。
···
“那女人竟有了身孕!”
汝南侯才走没几日,小林氏怀孕一事便传进了段瑛娥耳朵里。
“爹爹真是老糊涂,他缺儿子还是缺女儿,玩玩就罢了,竟还准那女人留着孩子!”
丫鬟劝道:“姑娘消消气,侯爷兴许是老来得子,这才稀罕了些。”
段瑛娥正在气头上,听闻这话,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你说谁老,我爹爹哪里老了!”
“姑娘饶命,婢子说错话了!”那丫鬟忙跪下认错,自扇耳光。
段瑛娥的气才稍解了些,施恩道:“好了,起来吧。”
“那女人的孩子不能留,她不是开了个酒肆么,找几个人去给她点教训,看她以后还敢不敢痴心妄想!”
段瑛娥为叫父亲冷落小林氏,不惜重金买了几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去服侍父亲,却听说父亲竟然改了性子,连人都没碰,父亲已被蛊惑至此,若叫那小林氏有了孩子,父亲岂不是更要被她拿捏。
父亲因小林氏的缘故已给了段十四太多优待,她不能任由事态这般发展下去。
那丫鬟有些担心,“侯爷知道了,万一怪姑娘您……”
“怕什么,我是他亲生的女儿,我不信他要那个野种不要我!”
···
小林氏生辰日,段简璧的禁足没解,但晋王不在府中,她自也不会死守着他的规矩。
“管家,王爷之前允了我出去的,你不必怕王爷责罚。”段简璧已经换好寻常裙衫,拿了给姨母准备的生辰礼物,与管家交涉。
管家为难,王妃和王爷口径不一致,王爷明明差人来交待,他不在家这段日子,让王妃老老实实禁足,哪儿也不准去。到底该听谁的。
“王爷走的匆忙,大概忘了叫人告诉你一声。”段简璧说着话,镇定自若地往外走。
管家不敢拦,只是问:“王妃娘娘,可要乘车,可要差人护送?”
段简璧是违背晋王命令偷偷出去的,哪敢如此兴师动众,只让管家一人知道,将来还好隐瞒些。
且她要去的酒肆,不是晋王妃这种身份该去的地方,还是别借晋王的光了,省的他又说她们姨甥贪慕虚荣。
她今日是以寻常外甥女的身份去看望姨母。
她身边未带一人,碧蕊本来说要跟着,听说她是偷偷出府的,将来东窗事发恐要被责罚,便怵了,段简璧也不勉强,这事越少牵扯人越好,将来果真被晋王知道,要惩罚她,那便罚她一人吧。
临街的酒肆很热闹,后面院子里却很冷清,买来的丫鬟都在酒肆帮忙,后头便只有一个丫鬟照顾,小林氏体谅她辛苦,很多事情也会亲力亲为,汝南侯虽说要再买几个丫鬟,小林氏拒绝了,嫌人多是非多。
今日她生辰,外甥女肯定会过来,小林氏抚着肚子,思想着必须同外甥女坦白了。
“姨母,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不管在晋王府如何不开心,段简璧见到姨母总是笑容满面。
小林氏接过她的东西,姨甥二人挽着手臂往屋里去凉快。
“怎么还自己做绣活儿?王府里的事情不忙么?”小林氏欢喜嗔她。
“忙,可忙了,好多事情要我吩咐呢,我忙里偷闲做的。”段简璧不想姨母知道她真实情状,笑着撒谎。
小林氏哪里想到外甥女有意粉饰太平,只当她越来越好,真心为她欢喜,拉着她坐下说:“姨母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段简璧笑问。
“我,和汝南侯,在一起了。”小林氏虽已酝酿许久,真说出来,还是有些忐忑。
段简璧愣住,她虽早就知道,可姨母今日为何坦白?
“我有了侯爷的孩子。”小林氏又接着说。
段简璧又愣了好大会儿,“你想生下他么?”
小林氏点头。
段简璧却道:“姨母,能不要这个孩子么?”
她知道姨母委身汝南侯是迫不得已,但汝南侯长姨母二十多岁,注定不能陪姨母太久,等日后时机合适,她会帮助姨母脱离伯父掌控,为姨母寻一门合适的姻缘。
可一旦有了孩子,这牵绊就深了。
小林氏讶然外甥女竟会这样提议,想了会儿,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觉得汝南侯终究不是一个可靠的依凭。”
“可是,阿璧,我这样的年纪,找不到什么好姻缘了,世人结亲,总不单单是论感情的,还要论利益和好处,像我这等没有家世背景,不能给人带去利益好处的,谁会来娶?与我同样没甚身家的贩夫走卒,概会愿意,可是我不愿意,阿璧,我守着酒肆,一个人便能过得很好,若不能更好,我为何要结那姻缘?”
段简璧心里刺疼,她记得姨母刚及笄时,有很多人帮她说亲的,可姨母怕他们对她不好,没有立即答应,想着先处些日子看看人的品性,但那些人却没耐心,见姨母不应,很快就娶了别家女子。如此耽误了几年,村邑里的人便都道姨母生的好看,眼光高,不来提亲了。
姨母今日仍伶仃一人,都是为了她。
“阿璧,我想留着这个孩子,将来侯爷便是待我情薄,有这个孩子在,他总还要顾念些。”
“还有一个顾虑,你大概觉得可笑,将来就算我不再嫁人,有了这个孩子,我总觉得是个倚仗。”
段简璧忍下心疼的眼泪,点点头,说:“好,那就留着这个孩子,我和你一起照顾他。”
“夫人,不好了!前头有人闹事,说咱家的酒喝出毛病来了,又打又砸的,您快去看看吧!”酒肆里伺候的丫鬟匆匆跑来禀事。
小林氏闻言,起身便要往酒肆去,被段简璧拦下。
“姨母,前头乱,你有了身子,万一磕碰住了可是两条性命,你安心在这里等,我去看看。”
小林氏担心外甥女没有经过这般事,被人欺负了,定要同去。
段简璧道:“没事的姨母,前头有小厮,有酒客,他们还能当众做出杀人放火的事么?”
段简璧留下一个丫鬟照看姨母,不叫她往前头去,独自进了酒肆。
酒肆内已被砸的一片狼藉,酒坛碎片崩的满地都是,浓烈的酒气弥散着,远远便听见有人高声嚷着叫东家出来,坐上的酒客们也都注目朝一处望着,兴致勃勃看热闹。
没有人留意一个藕荷裙的小姑娘站在门口。
段简璧确是第一次面对这种事,以往都是姨母站在她前面,小到被狗追,大到和伙伴打架不小心挠伤了人,被人家长找上门来,都是姨母替她摆平。
但现在,她不能再畏畏缩缩站在姨母身后,叫姨母出来冒险了。
她轻轻吁口气,定下有些惶惧的心神,朗声道:“掌柜的,先叫人把门守好。”
以免有人趁乱吃了酒不给钱。
闹哄哄的大堂因这一声稚嫩却清脆的吩咐安静了片刻,酒客们纷纷循声望过来。
段简璧站在门口不动,在掌柜和守门小厮各就各位前,这里便由她来守。
方才有人闹事,掌柜的和迎门小厮都去拦那闹事者,乱作一团,无暇看顾其他酒客,如今得了这声吩咐,忙回到位子上各司其职。
一个小厮迎过来对她细禀前因后果,“王妃娘娘”还未叫出口,被段简璧阻下。
“叫我林夫人。”段简璧低声交待。
小厮立即改口,“林夫人,那汉子说吃了咱家的酒浑身瘙痒,还起疹子,非说咱家酒有问题。”
段简璧问:“能确定他来买过酒么?”
小厮道:“来来往往人多,不太记得他模样,但那酒坛子确是咱家的。”
段简璧微微点头,心知若一上去便声称那酒不是自家的,叫其他酒客看去不免有推诿赖皮之嫌,一旦伤了信誉,生意便不好做了。
她朝闹事的大汉瞧去,见几人皆是身肥体壮,其中一个大汉满脸黑红,露出的手臂上也挠着一道一道的疹子。
段简璧在老家也见过这种情况,有些人一喝酒就全身刺挠发红,还起疹子,不是什么大问题,病酒而已,抓些解酒药,休息两日就好了。
“几位贵客莫忧心,咱家的酒若真出了问题,我们断不会耍赖不认,你这情况我见过,原是病酒,也叫酒疹子,是喝不得酒的,贵客概是不知这层,若还担忧,不如叫个大夫来瞧瞧?”
段简璧不卑不亢,温温静静地说着话。
这几个大汉本就是得了段瑛娥授意来作恶的,自没耐心听段简璧说解决办法,直接问她:“你就是东家?”
“是我。”段简璧一句话才说罢,竟被那大汉重重一脚踢在肚子上。
那大汉只当段简璧就是小林氏,目的便是害她腹中孩子,这一脚灌注了全部力气,直接将那副单薄的小身板踹飞了出去,幸被两个迎门小厮往前一步接了去,才没撞到门上。
段简璧小腹一阵剧痛,泪花憋了满眼,见那大汉尤不解气,骂骂咧咧上前来要接着打。
小厮们喊着“有话好说,不要打人”一拥而上去拦那大汉,其余几个闹事者见此情况也纷纷出动,扯住小厮便打。
酒肆里跑堂的小厮如何敌得过功夫在身的粗壮大汉,也被打得瘫在地上起不来了。
丫鬟见势不妙,又要去禀小林氏,被段简璧牢牢拽住手臂不准去。
现下这情势,姨母来了定要受伤。
不能叫这些大汉继续闹下去,不能惊动姨母亲自来看。
她扶着丫鬟勉力站起,自荷包里掏出一只价值不菲的金镯,高举起来,对着满堂看热闹的酒客朗声道:“诸位贵客,能助我拿下闹事之人,扭送官府者,以此手镯相赠,事后更有重酬!”
重赏之下,自有勇夫,几个身形魁梧的酒客这便撸袖子站起来与闹事大汉相抗。
混乱的缠斗中,一个身着烟灰布衣的男子身形敏捷,灵活的穿梭于几个大汉之间,很快把几个闹事者制伏。他撕了大汉衣裳绑缚其双手,事毕径直向段简璧走去。
他直接夺过段简璧手中的镯子,回头看了闹事者一眼,以示他已摆平,问:“重酬何时给?”
段简璧早已痛的满头大汗,方才不过勉力支撑,此刻见事情落定,姨母没了威胁,松了气力,才道一声:“多谢贵客。”便绵软地瘫下去,气若游丝。
那男子还指着要重酬,又见那丫鬟扶不住人,索性好人做到底,抱起段简璧,随丫鬟进了后宅。
“夫人,王妃娘娘晕过去了!”丫鬟进了后宅才敢喊出声。
听得那男子微微一怔,又看了眼怀中女子。
“怎么回事,快请大夫!”小林氏急忙吩咐着,迎出门来瞧见一个陌生男子,也是愣了下,又看见他怀里面色煞白的段简璧,顾不上多想,忙掀帘子把人让进屋。
把人放置榻上,那男子便避嫌地到门外去了。
“阿璧,怎么回事,哪里痛?”小林氏见外甥女如此模样,眼泪一下子便上来了,替她擦着额上的汗,心中自责后悔,不该叫她去前头顶着。
段简璧想帮姨母擦泪,只痛得没有一丝力气,抬不起手来,虚弱地安慰说:“我没事,大概来了月事……”
她能感觉自己在流血,只那痛楚要比来月事剧烈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