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给姨母家孩子做的。”段简璧淡声道破。
贺长霆愣住,目中的光刹那暗下去。
原来竟没有么?
她竟没有怀他的孩子。
也对,他方才只顾欢喜,竟忘了她曾被人那般踢打过,若果真有孩子,怕也早就保不住了。
她又怎会有心思为别人的孩子缝小衣裳呢?
她没有怀他的孩子。
愣了少顷,贺长霆淡淡吐出一个“哦”字,目光很快归于平静,又像一潭幽幽深水。
待贺长霆离去,段简璧将针线筐换了个地方,不由想到自己那个孩子。
或许冥冥中自有安排,她和晋王终究要断,那个孩子来了也是无福,便索性不来了。
···
晨起,斜阳初照,汝南侯府的牛车停在了晋王府门外,段瑛娥冷着脸下车,半边脸微微肿着但并不明显。她往常出门惯喜骑马,只觉得今日来致歉很丢脸,不想被人撞见才乘了牛车。
听说她来探望堂妹,管家把人引了进去。
段简璧听见通禀,忙叫丫鬟把满屋子诗文集搬到内寝藏起来,省得段瑛娥撞破又要阴阳怪气一番。
段瑛娥戴罪而来,出门前汝南侯再次告诫叫她诚心认错,她虽一肚子不情愿,碍于父亲威严,也不敢不从,但她也绝做不出给段简璧下跪的事来,遂在进门时故作不小心摔了一跤,整个伏在地上便哭起来。
随行丫鬟忙去扶,一低头,被她狠狠瞪了眼,晓得她意思,退开了。
段简璧不明所以,见她不过摔了一跤就伏地不起、嘤嘤哭个不停,莫不是又存了什么害人的心思,想了想,道:“阿姊,晋王府的地上是有刀子么,剜了你的膝盖,摔一跤就伤重不起了?我叫人请大夫去?”
段瑛娥何曾受过这话,心下恨的咬牙,也只能软着声音哭诉:“阿妹的话,比刀子还利,不过这都是我该受的,阿妹要是骂了畅快,就骂吧!”
“我哪里敢骂阿姊,看来阿姊真是摔伤了,我叫人去告诉王爷一声,再叫人去请大夫。”
段简璧说着便要吩咐丫鬟,段瑛娥忙半直起身子,哭道:“阿妹别去,我没摔伤,我只是愧疚。”
段简璧纳闷的很,看着她不语,静观其变。
“阿妹,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念之差,我没有想到会伤到你,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段瑛娥哭的感天动地。
段简璧心下生疑,顺着她话问:“你知错了?哪儿错了?”
段瑛娥只当段简璧早知真相,故意搓磨她,便又哭得更加伤心,低下头泣说:“我不该叫人去闹事,我没想到你会在,我就想叫他们给林姨妈一点教训,没叫他们闹那么凶,是他们自己不知轻重,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坏心思啊!”
段简璧手心一紧,明白了她所指何事,“竟然是你,竟然不是意外?”
段瑛娥摇头:“不是我,我叫他们小闹一下就收手,没叫他们打人!”
段简璧脸色煞白,手心攥出一层冷汗,身子气的发颤,横目望着段瑛娥,心里恨极,想用最恶毒的语言骂她责她,可一开口,却也只有一句:
“你会遭报应的!”
段简璧知道段瑛娥马上要做魏王妃了,知道她有段贵妃这个姑母、汝南侯这个亲爹,知道要不了她的命,现在连那些直接作恶者也死了,死无对证,她轻飘飘哭几声辩几句就能脱罪,无人能奈她何。
“你会遭报应的!”
“哐当”,段简璧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在几案上,莹润如玉的秘色瓷盏裂成两半,一半震颤了片刻后规规矩矩躺在几案上,另一半仍牢牢握在段简璧手中,闪着阵阵逼人的寒光,像一把刀子。
段瑛娥也被吓住了,呆呆的一时忘了哭,看着段简璧发怔,从未在她眼睛里见过如此灼烈的怒火。
碧蕊见势不妙,看王妃攥着碎瓷盏要杀人的模样,怕再这般下去真闹出人命来,忙对段瑛娥的丫鬟使眼色,叫她们带段瑛娥走。
“王妃娘娘身子不适,还请姑娘改日再来。”碧蕊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给段简璧顺气,拍着她背安慰,同时有意挡在她身前,不叫她看见段瑛娥,又示意丫鬟快些把人弄走。
一阵手忙脚乱,房内总算清静下来。段瑛娥几乎是被丫鬟们挟持着落荒而逃。
段简璧身子发颤,唇瓣也已咬出血来。
段瑛娥竟然想害姨母,竟用那般卑劣狠毒的手段去害姨母,世上怎会有如此恶毒之人!
“娘娘,身子要紧!”碧蕊轻轻安抚着段简璧发颤的身子,柔声劝说。
段简璧慢慢平复心绪,她是要保重身子,要等着看这恶人的报应。
···
重九,上林苑。
适逢佳节,洛阳、河北俱已平定,半壁江山归于一统,对于立国九年的大梁来说,怎么算都是一件喜事,该好生庆贺,也该让新归附的将众子民见识一下皇朝气象,故而此次重阳宴游比上巳宴更用心盛大。文武百官、故臣新将、内外命妇,甚至还有从平头百姓中选拔出来的神勇之人,可谓士庶咸集。
宴游之始自然一片端和景象,明面上看是吟诗作赋的雅致游戏,实际则为表功旌盛的称颂赞歌。朝臣们七嘴八舌赞着魏王奇功,甚至提到了魏王出生时的佛光照身,言大梁承运早有预兆,是天道所向,顺天而为,必定国运昌隆,一统四方。
所谓天道,所谓顺天,暗示的都是梦感金龙而孕、佛光普照而生的魏王殿下。
贺长霆自然也听得出这些朝臣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就是借着此次平定河北的功勋给魏王造势。
圣上容光焕发,听了朝臣所言,虽笑容不减,却也没有过分烘托这种言论,笑呵呵移开话题,要坐上宾客应景作诗。
以座次为序,不论男女少长,一个一个来,不会作诗也要吟诵。
段简璧暗暗庆幸自己做了十足准备。
与段简璧素有嫌隙的公主们有意要在这种场合看她笑话的,不曾想,她今次似是借了文豪脑袋,不管作诗还是飞花令,没见她皱个眉头、迟疑上一息片刻,一看就是临时抱佛脚,恶补了一番诗文。
“弄虚作假,沽名钓誉!”这公主还在记恨那日被段贵妃训斥,本来憋着一口气,想着今日叫段简璧出丑的,没能遂心愿,不免小声叨叨了句。
人以群分,与她坐在一处的自都是同道中人,也气得横眉竖目:“要是瑛娥姐姐在就好了,瑛娥姐姐的诗文一向好,定能压过她去!”
段瑛娥被禁闭在家,没能来参加此次重阳宴游,她意欲借此机会以贤内助身份再为魏王锦上添花的打算也只能胎死腹中。
几位公主们不甘心地抱怨了会儿,忽有一人提议:“我看她就是死记硬背,假把式,咱们来个随机应变的,她不就一下子露馅儿了?”
“这个可行,咱们几人轮流对她,我就不信没了本子,她也能对的上来?”
几人一合计,定下一谋,不动声色又喝了几巡酒,挑了个合适的机会,假意和颜悦色地对段简璧说:“王妃嫂嫂,我真敬佩你的诗文这般好,咱们玩个联字酒令如何?”
段简璧何曾听过这种游戏,想她们不怀好意,大方拒绝道:“我从未玩过这种游戏,怕是玩不来,反扫了你们的兴致,你们自去玩吧。”
“很简单的,嫂嫂你这么聪明,诗文如此好,定是一听就会,一起玩吧。”
几个公主们七嘴八舌地劝,盛情难却模样。
段简璧不想答应,怕一旦开了头她们缠个没完,非要捉弄得她丢人现眼了才罢,却也怕不应这个游戏,她们还有一堆小心思等着她,时不时就要来挑衅一番,叫她整个宴会都不得安生。
如此热闹,圣上也移目过来,对段简璧道:“你今日表现倒叫朕刮目相看,原来在家中学过诗文?”
段简璧知道此时万万不可逞能充大,万一叫圣上起了兴致考她,她哪里应付得来,遂实话实说:“不曾学过诗文,这两日才看了一些,吟得出,作不来。”
圣上见她如此实诚,哈哈一笑,又见女儿们殷切相邀,说道:“便同她们玩一玩也无妨,游戏而已,没甚输赢。”
段简璧也知一味回避难免有些小家子气,但又实在怕弄巧成拙,正进退两难,听举着酒樽遮在唇前的晋王低声说:“只管答应。”
段简璧看他一眼。
两人虽是并排而坐,但并不亲密,中间空出的位置还可再坐一人,而方才席上,他也并没有与她说过许多话,不管吟诗作赋还是飞花令,未见他有助她的意思,虽然那会儿她也并不需他相助。
贺长霆没有看过来,仍作漫不经心饮酒状,说:“一战屈其兵,百世得安宁。”
段简璧又看他一眼,答应了公主们的邀约。
那公主便道:“所谓联字酒令,便是从一个字对起,渐渐增字,到七字为止,中间若是对不上来,便罚酒重来。”
段简璧点头,“明白了。”拿眼去试探晋王神色,方才是他叫她应的,他总不能把摊子丢给她,自己作壁上观吧?
贺长霆虽未转目,余光瞥见她忧色,轻声道:“坐过来些。”
段简璧看看两人之间的距离,确实有些过分生疏了,不方便递话,轻轻抬身子挪近一些,仍保持着双拳之距。
将将调整好距离,那公主便递出了第一个字:“雨。”
段简璧余光瞥晋王,随着他话,对了个:“风。”
第一字是最好对的,公主增字:“花雨。”
这第二字便要想算一番了,若对不好,后面的很难接上。
段简璧正思忖,听晋王提示:“酒风。”
段简璧一愣,酒疯?竟要对得如此粗俗吗,但时间不容她犹豫,依言照说。
公主笑哼了声,想她果然要对偏了,继续道:“飞花雨。”
不消贺长霆提醒,段简璧也知“酒疯”之前该接何字,干脆道:“耍酒风。”
公主面色微变,但停顿即认输,她只能硬着头皮对:“点点飞花雨。”
段简璧想也未想:“回回耍酒风。”
坐上已有人掩面而笑,尤其一众武将侍卫,只觉王妃所言贴切生动,颇有意趣。
公主虽在心中不断说服自己,那些人定是在笑晋王妃对的粗鄙,难免还是觉得段简璧故意指桑骂槐,说她耍酒疯。
但酒令未结束,公主只好接着增字:“檐前点点飞花雨。”
后面的对于段简璧来说实在轻松,根本无须晋王提醒,她道:“席上回回耍酒风。”
坐上终于哄然大笑,更有一些没甚顾忌的平头百姓拍腿大乐,高呼:“对得好!”
那公主更觉得自己被骂了,偏谁都知道这场游戏是她非要缠着人玩的,恼了就显得小肚鸡肠了。
段简璧见那公主怒容,想了想,柔声说:“我没玩过这游戏,不知道该怎么对,只能对一些我自己知道的东西,大概俗了些,并无冒犯之意,你别放在心上。”
那公主不语,脸色并无好转,看向方才合谋的几人,示意他们继续对段简璧,也为她出出气。
其余几人见识了段简璧什么词都敢对,怕她又出言不逊指桑骂槐到自己头上,惹旁人哄笑,哪还敢再战,一个个顾左右而言他,再不提游戏之事。
段简璧见那席上安分下来,心口一松,道句:“多谢王爷。”
便又抬身挪远,与他之间又拉开了一人距离。
贺长霆:“……”
用之则来,不用则去,她多少有点卸磨杀驴之嫌。
···
其实重阳宴游,段简璧最期待的是狩猎大赛,兄长也来参加了,如果能一举夺魁,便能如他所愿,入朝为官。
因狩猎大赛很难独自为战,参赛儿郎各自邀着好友协同作战,陆续离席去做准备。
段简璧探头看着来往人群,搜寻自家兄长的身影,刚刚找到人,发现晋王也找了过去,正与兄长说话。
贺长霆换好衣裳,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段辰,见王妃也朝这里张望着,想是早就知道他也来参赛。
但是王妃对此人,一句也没有同他提过。
“阁下还是不愿告知尊名?”贺长霆有意结交,只是不明白这位深藏不露、与王妃关系匪浅的男人为何对他敌意颇重。
段辰并不理他的话,撑臂引弓试了试,有些不太满意地皱皱眉,看了眼晋王背着的长弓,“你这弓不错。”
晋王这张弓还是八岁那年舅舅送他的,兼用南北奇材,干、角、筋、胶、丝、漆无一不用最好,光锻制就用了三年,又藏置一年半,便说五年成一弓也不为过。段辰一度也很喜欢这张弓,练习骑射时总爱跟他一处,好蹭他的弓,那时候两人身板都小,拿不动,便一人举一人托,倔犟地非要用这张弓。
算时光,至今已有十四年之久。
这张弓自然是普通弓不能相比的,而贺长霆也不可能随意割爱,没应眼前人的话,只说:“愿意交个朋友么?”愿意在此次大赛中与他协同作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