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卢昙身子一僵,膝下无子,身旁无人,他的意思是,就算应了她的婚约,也绝不会与她做真正的夫妻,甚至连个孩子都不愿给她么?
“殿下莫不是想与王妃娘娘,这辈子无异生之子?”
贺长霆不说话,过了会儿才道:“我想郡主所求,并非一时风光,姻缘之事,关系重大,郡主有幸能自己做主,不比旁人全赖父母之命,还当虑想清楚,三思后行。”
话到此处,晋王的态度一目了然,豆卢昙没有纠缠,结束了这场谈判,事后,将晋王不愿娶她的消息递到了段简璧那里。
自上次塔顶叙话,段简璧对豆卢昙印象颇好,见她因被晋王拒绝而闷闷不乐,有意助她一臂之力,且实在想不通晋王有什么理由拒绝豆卢昙,遂写了一封长信递与裴宣,将豆卢昙如何想嫁给晋王,晋王如何铁了心不娶,前因后果,详尽道来,盼着裴宣看到信后,想办法劝一劝晋王。
段简璧把信封好,交给赵七递送。
赵七恭恭敬敬答应着,辞了王妃,望着信封,心内如有一团麻绳,纠结的很。
他不知道王妃娘娘有何急事要给裴宣递信,他很想知道这封信里有没有做对不起王爷的事,但作为一个近身翼卫的修养又让他不能私自拆信。
思来想
去,还是觉得这事不能避开王爷,赵七遂故意拿着信到晋王面前晃荡,作出一副被秋老虎晒出汗的样子,摇着信封纳凉,见晋王目光落在信封上,忙禀说:“王妃娘娘让属下给裴元安递封信,属下想着不急,要不等回去再给裴元安?”
贺长霆目光定在信封上,还未开口,赵七已然递了过来。
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封口处用浆糊粘着,接缝没有按封泥,而是一层薄薄的红色指印,像是女子用的口丹之类。
“给元安的?”贺长霆看着空无一字的信封,问了句。
赵七点头:“是,王爷,你听说王妃娘娘有什么急事么?”有急事不应该找王爷吗,怎么会找裴宣?
贺长霁几日不曾回房了,二人便是在寺中遇见,也是一句话没有,比陌生人都不如,贺长霆怎会知道她有什么急事要递信裴宣。
“去吧。”贺长霆把信还给赵七,命他即刻便去。
赵七得了晋王命,这才无所顾忌地去了。
贺长霆在寺院中漫无目的踱了会儿,一抬头,见所居厢房就在眼前,怔了怔,抬步进去了。
她若有急事,裴宣远水难解近渴,他还是该问一问,莫叫她又闷不吭声受了委屈。
段简璧看到晋王来,也怔了下,呆呆看他片刻,反应过来他来这里再正常不过,福身见礼,看了眼茶案,欲为他斟茶,顿了顿,命碧蕊去拿壶新茶来。
免得晋王又疑她在茶中做手脚。
贺长霆也看了眼茶案,道:“不必了,我坐坐就走。”
段简璧闻言,也没坚持,斟了茶自饮,仍是沉默不语。
两人茶案对坐,一个低头喝茶,一个定定看着她喝茶,房内安静地像积雪深厚的夜,冷冷清清,寂寂沉沉。
算来自新婚至今,已有半年之久,一对夫妻竟越来越形如陌路。
纵是注定要了断,贺长霆也不希望与她生疏到相见不识的地步,她如今待他就是这态度,日后离去,恐会立即将他忘的一干二净。
“你,可是遇到了难事?”贺长霆转过身面对厢房门口,不再看那颗低头喝茶、一眼不肯望他的小脑袋。
段简璧摇头,说:“没有。”
贺长霆看她一会儿,想到她那次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都不肯说与他,如今就算有事,他不深问,她大概还是不会说。
“……”贺长霆想以兄长的身份,唤她一声“阿璧”,酝酿许久,却只是说:“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在你小时候,便认识你么?”
段简璧抬头看他一眼,不知他为何突然攀亲,点点头,想了想又说:“小时候的事,我更不记得了。”
姨母也从来没跟她提过所谓的贺家阿兄,且就算幼时有些情分,历经这么些年,她和哥哥们在尘埃里求生,当年的贺家阿兄却一步登天,成了威风凛凛云端上的晋王殿下,如此天差地别,儿时的情分莫说淡了,怕是早就无影无踪了。她不敢再生妄念,攀那早已掩埋在岁月废墟里的情分。
贺长霆知道她不记得,微微叹了一息,说:“我和阿姊幼时多蒙林姨照顾,与你明函、明容两位兄长也很相熟,你刚会说话时,也曾唤我‘阿兄’,往后,便还当我是兄长,若有急难,不要忍着,尽可说与我。”
段简璧看看他,默了会儿才说:“多谢王爷好意,我并无难事。”
她没办法如晋王说的那般当他作兄长,且不说多年不见,她对他没有丝毫记忆,只说成婚以来,她把他当夫君敬重过,在意过,期盼过,他们曾经那般亲密过,甚至短暂的有过一个孩子,后来她怨过他怪过他,虽然一切都随着他那个承诺释然了,但这辈子,她不可能当他做兄长了。
如今,他是她名义上的夫君,以后一刀两断,他就只是那个云端上的王爷而已,与她再无牵扯。
她不想再以任何名义、任何借口承他的恩惠,只想安安稳稳度过这段日子,脱身而去,过她一个长在泥土中的普通人该过的生活。
贺长霆自也从她的神色里看出她的态度来。
她只愿把他当王爷,其他牵扯在她看来都是多余。
不愿当他做兄长,不愿与他多说一个字,大概也不愿让他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贺长霆站起身,察觉段简璧也起身,有送客的意思。
她果然是在盼着他走吧?
他早该意识到,她没有什么急难之事,她最关心的人都不在寺中,寺里的一切她都漠不关心,又能急谁所急?
可他还是多此一举要来问问。
离了厢房,行经供奉母后神主的大殿,贺长霆驻足,望着供案上的祭品发呆。
来寺中虽是为夏王进香,但因母后神主在这里,他自然也要再来祭拜一番,他前几日宿在这里时,案上的祭品都是寺院中普通的斋饼,单调的很,现在看,竟多了各式各样的点心,还有一坛清香的酒。
贺长霆走近,闻了闻,应该是橘子酿的,橘子是初春时才有的瓜果,这酒应该就是那时酿下的。
母后生前最爱喝果酒。
看那些点心,应该是王妃做的,她素来有这样的好耐心和好技艺。
忆起不久前,她夜夜来这里为母亲诵经,祈愿与他夫妇和美,相知相敬。
贺长霆扶着那酒坛,望着母亲神主,心里总像丢了什么东西。
母后会不会笑他,天下哪有他这般可笑之人,好端端的夫妇,非要做成兄妹,到头来,兄妹都做不成,只能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
···
晋王府别院,赵七给裴宣送了信来。
“王妃娘娘给你的信。”赵七板着脸,手中拿着信,一眨不眨盯着裴宣。
裴宣接信,赵七却不撒手,两人各执信一端。
“裴元安,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之前跟你说那么多话,你都当喂狗了?王妃娘娘竟然给你递信,你们让王爷怎么想?”赵七苦口婆心地说。
裴宣没有回应,微一用力将信扯过来,把赵七推出门外。
裴宣在房内看信,赵七守在门外,不敢高声嚷,用仅止于二人之间的声音劝:
“我听说,上次王妃娘娘还来别院看过你,你好歹避避嫌,你和王妃娘娘如此亲近,王爷这是信任你,没有多想,等哪日知道了你和王妃娘娘那些旧事,王爷回过头来再看,会怎么想?”
“咱们和王爷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战场上,王爷哪次不是骑着马冲在最前面,哪次是因为咱们命贱,受了伤不给好好治的?你现在这样做,让兄弟很为难,帮你掩护吧,对不起王爷,不帮你掩护,也怕你被王爷责罚。”
赵七贴在门扉上,口中说着话,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这些话再被旁人听去,见房内人没有丝毫反应,赵七脸色一变,低声威胁道:“你们下次再这样,我向王爷告发你了,到时候王妃娘娘被你连累受罪,你可别怪兄弟心狠!”
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赵七没防备他突然开门,身子随着内开的门扉倒过去,他下意识寻找支撑,扑在裴宣肩膀上。
裴宣没有闪避,任由他扶着肩膀站稳,才道:“带我去见王爷。”
赵七见他面色严肃,好像有大事发生一样,忍不住问:“信里写了什么?”叫他急成这样?
裴宣不答,一把推开他,往马厩里去牵马。
“你的伤完全好了吗,你能骑马么?”赵七跟着裴宣往马厩去,见他已然纵马而出,在他面前冲了出去,赵七亦不敢再留,纵马去追。
至永宁寺,夜幕已垂,贺长霆在方丈的禅房里见了裴宣。
赵七远远在禅房外守着,房内只有贺长霆和裴宣两人。
还有两日,法会便结束了,贺长霆会携王妃回府,什么事能叫裴宣如此着急,两日都等不得了。
贺长霆就算不知王妃给裴宣的信里写了什么,此刻也猜到了几分。
“王爷,我这几日一直不能静心,想来想去,还是想,早点助阿璧脱身。”
自上次段简璧说这样拖下去,他们欠晋王的会越来越多,最后甚至不能心安理得地离开,裴宣就一直耿耿于怀。
他可以用忠心和战功来偿还晋王的义气,甚至自认可以将王爷给阿璧的那份照顾一并还了,但他忽略了人心。
阿璧本来就想嫁给王爷,之前被诸般冷待犹是任劳任怨,而今被王爷温和相待,多番关心照护,裴宣怕她动心,怕她陷进去,怕她彻彻底底忘了自己。
再有一端,王爷之前娶阿璧时,根本不曾花费一丝一毫的心思,只撂下一句话,要礼官依规矩办事就罢,别来妨碍他征伐。便是后来说起这桩婚事,王爷亦说全是奉命而行,无甚值得恭贺,似乎对娶妻一事并无执念,但这次怀义郡主主动求婚,明明只要答允,便可事半功倍,扭转王爷在朝中势单力薄的颓势。
裴宣不想妄自猜测王爷拒绝的理由,只是觉得,阿璧说的对,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不能再将阿璧置于王爷护佑之下。
贺长霆平静地看着他,默了会儿,问:“让她此时离开,你可曾想过,会落下什么闲话?”
裴宣怔忪,闲话?
贺长霆道:“满朝皆知,诸位皇子争相求娶怀义郡主,魏王胜算最大,父皇虽没有明确表态,但放任自流何尝不是一种态度,我早有婚配,本不该掺合进这桩事情里,可我的王妃,若在此时暴毙而亡,谁会相信这是偶然,是意外?”
就算圣上懒得费心查证晋王妃暴毙的真相,但晋王也要背上一个为娶郡主、不惜杀妻的臭名。
一件不义之事,便足以让晋王累积数年的仁孝清名毁于一旦。自此以后,圣上会以为他此前恭孝之举都是惺惺作态,实则是个城府极深的狼子野心之辈。
裴宣目光闪烁了下,也想到了后果,他绝无意让王爷陷入这般境地。
“王爷,是我虑事不周,但……”裴宣顿了顿,似在忖度剩下的话到底妥不妥当,终是说出口,“王爷对王妃娘娘,果真没有一丝动心么?”
裴宣说完,并没有等贺长霆的回答,而是又说:“王爷若果真,放不下王妃娘娘,之前那些话,便都不作数,我,臣会跟王妃娘娘说清楚,之前是臣冒昧,不该存非分之想。”
贺长霆望着裴宣,目光依然平静地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背负在腰后的手却已攥的骨节嶙峋、青筋暴起。
裴宣在试探他,质疑他。
“元安,你在担心什么,不妨直说。”
裴宣静默不语。他知道自己不该怀疑王爷,但这种看似有希望却又不牢固的感觉,实在折磨人。
自阿璧嫁人,他满怀的希望落空,放下她很难,但至少目标明确,他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接受现实,忘记她。可自王爷许下承诺,他内心重新燃起希望,以为对阿璧失而复得,但事实上,确如阿璧所说,很多事情变了,王爷许诺的是个人,不是一件死物,有太多变数了。
裴宣一言不发,盯着地面。
贺长霆看他半晌,缓缓开口:“我对王妃,以前是奉命而行,如今,就算有关心照顾,也只是想做一个合格的兄长,把她好端端的交给你。”
每一个字都沉静理智。
裴宣很愿意相信,如之前相信王爷做下的承诺一样。但王爷对怀义郡主求婚的态度,又叫他不敢相信。
“王爷,怀义郡主若有意嫁你……”裴宣看着晋王,没再说下去。
贺长霆微不可查地叹了息,王妃着急递信,为的果然就是这事,他告诫她不要插手,她就搬出裴宣来劝。
她到底是想帮他,还是想早点撇开他?
第42章
贺长霆沉默半晌,缓缓说道:
“元安,旁人看不透,你也看不透么?现在看来,确实如人所说,谁娶了怀义郡主,谁就得到了夏王旧部的拥护,但是你也知道,父皇在宫内的羽林军,已经吸纳了一些夏王旧部的子弟,高官厚禄,着意培养,父皇新纳的妃嫔里,给我诸位皇弟谋定的亲事里,都不乏夏地女子,父皇给这些夏王旧部的荣宠,不比他们在夏都差,说到底,父皇迟早将他们各个击破,收为己用,不管是我,还是七弟娶了怀义郡主,我们若与父皇同心同德,这些夏王旧部看上去自是亲近些,而我们一旦与父皇异心,你以为,当真指望的上这些夏王旧部?别忘了,他们的亲眷子女还在父皇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