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妆诗是大婚亲迎时,在女家门前唱的,贺长霆还有所耳闻,却扇诗是洞房里新郎婿直接唱给新娘子的,贺长霆不爱闹人洞房,哪里会知道这个。
“你成亲时你自个儿都没参加,肯定不知道。”
濮王没等贺长霆的回答,兀自说:“新娘子上花轿,手里不是拿着一把喜扇吗,等进了洞房,我要想看她的脸,让她把这喜扇拿开,还得唱诗,唱得她满意了,她才落下扇子,这就是却扇诗。三哥,你帮帮忙,再帮我做五首诗,好好夸郡主就行,你要实在不知怎么做,你想想嫂嫂,当初催妆诗和却扇诗,嫂嫂一句也没听着,你就当现在补上,让我沾个光。”
贺长霆仍是一言不发,目光很暗。
“三哥,我还有其他事忙,这就得回去了,拜托拜托,到时候多敬你两杯酒。”濮王朝贺长霆深深作了一揖,递上一个全仰仗他的眼神,急匆匆走了。
贺长霆望着摇曳的烛火发呆。
京城中人都知道他娶了王妃,王妃也曾口口声声唤他夫君。
可他没有见过她穿嫁衣的样子。
没有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众意气风发的儿郎,在她的闺房外,唱诗催她快些妆成登车。
也没有引着她步进新房,没有看见她新婚夜落下喜扇时的模样,更没有与她喝交杯酒。
便是圆房,也是许多日之后的一个偶然。
他甚至,至今未曾留宿过他们成婚时新置的婚床。
勇武侯夫人,刚刚从夏都搬来不久,都知晓了当初他没有亲自出面去迎王妃,这桩事在京城必是沸沸扬扬。
当初自段家至王府这一路,她独自坐在车上,听着那些噪杂的闲言碎语,可曾怨过他?
他真的迎娶过她么?他不曾穿过婚服,不曾像濮王这样奔忙,不曾过问婚典诸事。
“赵七”,贺长霆本欲问问他的婚服在哪里,为何不曾见到,转念想到当初赵七随他征战,也不在京城,应当不知,遂又吩咐:“叫管家来。”
当初管家在府中,或许会知道他的婚服放在哪处。
管家很快来了,“王爷,有何吩咐?”
贺长霆顿了顿,语气平淡地好似漫不经心,“今日濮王说想看看我的婚服。”
他只说了半截儿话,管家已明白他的意思,回说:“之前是放在玉泽院的新房里,不知王妃娘娘有没有给您收拾到别处。”
贺长霆沉默了会儿,屏退管家。
赵七问:“王爷,要不我去一趟,把衣裳拿过来?”
贺长霆道:“我去吧。”
“王爷,那您加件衣裳,下雨了,天气寒了些。”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日这雨夜中才来,淅淅沥沥越下越密,伴着一阵阵的风,刺得人有些生寒,而贺长霆此时还惯着夏袍,赵七遂提醒了一句。
贺长霆道无妨,撑了把伞,对正要抬步跟来的赵七说:“不必跟着。”
赵七愣了下,旋即痛快地应了声:“诶!”
王爷这是要去寻王妃娘娘,概要留宿在那里,这才不让他跟去白白等候。
赵七目送王爷出门,回房逗狗去了。
玉泽院里,段简璧已然歇下,概是夜雨来袭,天气转寒,她不知为何竟有些腰酸,小腹也隐隐作痛,遂早早换了寝衣上床睡觉。
时辰尚早,她还没有睡意,裹着被子在看诗文。
房内清闲,几乎无事,她也没留丫鬟伺候,一个人清清静静。
贺长霆踏着夜雨行来,叩开玉泽院的小门。
碧蕊开门,见是王爷,忙要去通禀王妃。
贺长霆阻下,“不必了。”夜雨寒,路又滑,不必让她再到院子里相迎。
“王妃娘娘在房里。”碧蕊想时辰还早,王妃应当还未歇下。
贺长霆“嗯”了声,跨进院门。
“婢子去添壶热茶。”碧蕊说道。
贺长霆想了想,点头,他大概要在这里坐上一会儿,天有些寒,她是该喝些热茶。
贺长霆望着房内微弱的烛光,当,当,当,平稳地叩门。
等了会儿,没有回应,他又轻轻叩了几声,才听房内有了动静,递出两个字,“是谁?”
贺长霆默了默,察觉她并没有开门的意思,只好说:“是我。”
语声清凉,带着夜雨的气息。
房内的脚步朝门口走近了些,却还是没有开门,试探地问:“王爷?”
贺长霆“嗯”了声。已经入夜,哪个男子敢明目张胆来叩她的门?
“有事么?”房内人问,仍没有开门。
贺长霆道:“下雨了。”开门让他进去。
屋檐虽能遮住一部分雨,但这雨带风,是斜的,细雨如丝,在往他身上扑。
“唔……我已经睡下了,王爷若有事,明日再说吧?”段简璧已经换了寝衣,不想再换衣裳。
贺长霆耳力极好,单凭声音便能判断她此刻的距离和位置,她应该坐在外间的高榻上,眼睁睁看着他站在门外。
时辰还早,她果真睡下了么?
是不想见他吧,因为今日勇武侯夫人的话,她想起了当初嫁他时受的委屈。
她确实应该怨他。
贺长霆在门口站了会儿,对来送热茶的碧蕊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再来伺候。
碧蕊虽好奇王爷这么大一会儿了竟还在门外站着,却也不敢有所表露,忙退了下去。
贺长霆拿起伞,转身欲走,细密的雨打在脸上,除了冰凉,没有别的感觉。
不知为何,这种凉凉的触感,很像她,细密温柔。
贺长霆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房外除了雨声,很久没有动静,段简璧以为晋王走了,下榻趿着鞋,欲回内寝去睡,却听房门外突然递来一句话。
声音有些沉,浸着夜雨的清寒。
“当初娶你,我多有错处。”
段简璧僵在原地,以为自己神思恍惚,听错了。
这句话之后,门外很久没有动静,段简璧想,果然是自己听错了,方抬脚迈了一步,又听外头声音再次响起,概是离得近了些,递进来时不似之前那句清凉,反带了些低低的温度。
“我想补偿你。”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像成熟的、饱满的、压弯了枝头的谷穗儿。
段简璧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不管是他认错,还是他说要补偿,她没有一丁点触动。
她不知晋王今夜为何突然生出这些感慨,但她不想继续这场谈话了,反正她很快要走了,不想因为那些过去再与晋王生怨。
段简璧抬脚又迈一步,听房外声音随着她脚步落下。
“别走。”依旧是淡漠清寒,带着高高在上的命令,不像是在挽留什么,似乎只是喊停她的脚步,让她把话听完。
段简璧下意识停住脚步,皱皱眉,恨自己那不争气的胆子,旋即往前重重迈了两步,故意作对。
随着她有意对抗的脚步,门外又递来一句话。
“别逼我闯进去。”语气很淡很轻,没有一点儿威胁的意味,反透出丝无奈。
段简璧咬了咬唇,“王爷到底想做什么?”
门外的雨声格外沉静,没有回答。
贺长霆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是忆起那场明明是他娶妻,他却从未参加的婚礼,心下发闷。
愧疚还是遗憾,他也分不清楚。
他现在,只想听她说会儿话,哪怕是与他置气,冷言冷语,他也会安静听着。
“我知道,我欠你良多。”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这话递进来,每一个字都沾染了雨丝。
这几日濮王府那么喜庆,那么热闹,濮王总是笑意满面来回奔忙,对这场婚礼用足了心思,段简璧看在眼里,不可能没有一丝触动。
她强迫自己不去回想,不去对比。她告诫自己,她如何能与怀义郡主相比?当初晋王若娶的是怀义郡主这等才貌双全的姑娘,应该也会和濮王一样,用尽心思。她应当有自知之明,以她的身份,确实不值得晋王用心。
她承认自己的卑微渺小,不去提那些旧事。
晋王为何非要提来?
她不需要他的认错,也不需要他的补偿,这些都无用。
“王爷。”段简璧清清凉凉的开口,“有些事,人这辈子,只会期盼一次,失望了,就是失望了,没有办法从别处补偿回来。”
“你我姻缘,从开始就不曾圆满。”
她顿了顿,定定地说:“也永不可能圆满了。”
“王爷,注定要抛开的东西,别再纠结是否错了,是否亏欠,也不必想着补偿,干干净净了断,对你,对我,都好。”
“只希望你,下次再迎王妃时,能够像濮王殿下那般,满心欢喜,心甘情愿,不要让那姑娘,在人生最重要、最难忘的大喜日子,遗憾心酸。”
第47章
贺长霆立在檐下,细密的雨丝已在他背上铺了一层。
他听见房内人的脚步声往内寝去了,过了会儿,连灯烛也灭了,黑漆漆的,只留给他一个沉静清寒的雨夜。
他知她有怨,做好了准备听她冷言冷语,拿话刺他。
可是,她告诉他,他们永不可能圆满了,温静理智,像一把冰冷的长刀。
他明明一直都清楚地知道,她有一日要走,为何今日听她亲口说出来,心里闷闷的,像被一块儿石头压着。
他们这桩姻缘,留给她的记忆,只有出嫁当日的遗憾心酸,和后来无处补偿的永不圆满。
他作为夫君,给她的竟只有失望和遗憾。
贺长霆站在檐下良久不去。
玉泽院里伺候的丫鬟都不敢出去,她们不想让王爷知道,王爷被王妃娘娘拒之门外这幅景象,她们都瞧在了眼里。
“都这么晚了,王爷怎么还不回去?”
“王妃娘娘这样做,不怕王爷生气吗?王爷一生气,咱们也不能好过,还是想个办法,让王爷回去吧,在这儿越久,越容易生气。”一个丫鬟提议。
“谁敢去劝啊。”另一个丫鬟说。
碧蕊想了想,说:“去请赵翼卫来。”
让赵七寻个借口把王爷请回去。
几个丫鬟一合计,觉得是个办法,找了一个身形瘦小不容易惹人注意的,也不敢掌灯,摸黑去请了赵七来。
“赵翼卫,您别说是我请您的,就说是您察觉王爷久久不回,自己找来的。”
赵七看看那小丫鬟担惊受怕的样子,说:“王爷就那么可怕?”
小丫鬟不敢答复,跑走了。
赵七想了会儿,肯定不能像那小丫鬟那般说,王爷在这里留宿天经地义,久久不回也用不着他来找。
赵七敲敲玉泽院门,装作有急事喊了句“王爷”。
贺长霆方回神,看看夜色,自廊柱旁取了伞,下了石阶。
他刻意放轻了步子,没有踩出水声来。
“何事如此着急?”贺长霆出了玉泽院的门,随口问道。
赵七想了想,说:“小黑不见了,我想问问是不是跑到王妃娘娘那院儿了。”
贺长霆脚步顿住,回过头瞪了他一眼。
赵七并没当回事,一路随晋王回了书房小院儿,看着晋王回房,在他将要关门时,忽然问:“王爷,您是不是跟王妃娘娘吵架了?”
贺长霆冷冷扫他一眼,继续关门。
赵七撑着门不让关,“王爷,您明明是在乎王妃娘娘的,那次狩猎大赛,您明明能拿第一,偏偏让着段辰,拿了第二。还有那小狗,您没送人,分明就是想给王妃娘娘留着。昨夜王妃娘娘没有回来,您亲自找了过去,您就是担心王妃娘娘,为什么不告诉她?”
贺长霆一言不发,也不与赵七争门,撇开他进了书房。
赵七又追进去,“王爷,王妃娘娘是不是还在为您罚她禁足,打了符嬷嬷生气?”
贺长霆不说话,心知她定是有怨。是了,他不仅让她出嫁当日遗憾心酸,还让她蒙冤受屈,白白受罚。
赵七道:“王爷,不如把符嬷嬷请回来,王妃娘娘和符嬷嬷一向亲近,也听符嬷嬷的话,说不定符嬷嬷能劝王妃娘娘不与您置气呢。”
贺长霆目光动了动,沉默一息,对赵七说:“你安排吧。”
赵七愣了,本以为依王爷的脾气,得再好生劝上几句,没想到王爷这次竟然这么快答应了,而且是明明白白地授意,不是像以前一样,闷不吭声地默许。
第二日,赵七就将这桩事交待给管家,让他寻个说辞把符嬷嬷母女好生接回来。
管家虽意外,却没多问。一般而言,府上送出去的仆从都是大大小小有些过错的,主子就算事后有些后悔,顾及颜面,也不会再把人接回。符嬷嬷是头一个被王爷责罚的,本以为此生只能在庄子终老了,没想到竟有被接回的一天。
管家想不透便也不再多想,应承下来,很快做了安排,不想家僮在套牛车时,被王妃撞见,这事便也传到了她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