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意思,不言而喻,要她让座。
何青圆神色一收,微微抿唇。
“祝姑娘与何妹妹关系亲厚也不必非得坐在一块吧,既这般,坐这好了。”林谨然见何风盈为难,便想站起来让了这位置。
“林姐姐。”何青圆怎么肯叫林谨然让步,忙起身轻扯她袖口,又对季翡之道:“还请季姑娘给我找个地儿。”
季翡之见她性子纯良好相与,就侧首看向卢听玉的位置,道:“何姑娘可愿同卢姑娘挤一挤?她是一个人来的,边上也清静。”
何青圆稍有犹豫,当然不是嫌弃卢听玉出身不高,而是担心扰了人家清净。
“我自然愿意,只不知卢姑娘肯不肯?”
见她说得诚恳,季翡之神色一柔,道:“她性子和煦,莫要担心,去吧。”
瞧着何青圆去跟那衣着穷酸的卢听玉坐在一块了,祝薇红很有些得意。
论起门第来,祝薇红本就有这份自傲的底气,可她也知道,这京中很多贵女都看不上她,看不上她母亲低微的出身,连带着也看轻了她和她兄长。
她们越是这般,祝薇红就偏要压得她们低头。
何风盈其实也不想何青圆退避祝薇红,凭什么呢?只是她更加不欲将事情闹得难看。
见何青圆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卢听玉面上一直含着十分温和的浅笑。
她俩先是拘谨地寒暄了几句,不过似乎挺投契的,卢听玉面上的笑意渐渐从唇角扩至眼眸,何青圆则是松快了很多,也不绞手指了,偏首笑盈盈地看着卢听玉,看口型似乎是在喊‘姐姐’。
何风盈见她与卢听玉相处融洽,略好受了几分,不冷不淡地道:“祝妹妹今儿怎么来了?
”
祝薇红听出她的不悦,心下却更为快意,笑道:“你来得,我怎么就来不得?”
何风盈厌恶祝家这门亲事不光是因为后宅冗杂,夫君无倚仗,还因为这施氏实在是没什么好人缘。
姑娘们过个生辰,聚个茶局,办个诗会,下帖子都是一门学问,更何况母亲那一辈人。
董氏自打同祝家订下亲后就没怎么大张旗鼓的弄过聚会了,实在要办,也都是让何风盈请她们小一辈的人来,只因为避不开施氏,索性不弄了。
祝薇红要稍好一些,她毕竟是生在京里,受过教养的,起码场面上的事情也不会少了她的份,何风盈觉得她那时候装得也挺像,跟着人家舞词弄札的,又不是真做学问,谁没读过几首诗呢,化用几首,且能糊弄。
只是她的性子傲慢骄矜,心底里又自卑,受不住人家说上一两句不好的,即便不同她说话,人家自说自的,她也认为人家在含沙射影,又在讥笑她娘的出身。
何风盈正想着祝薇红素日的行径,有些担心,就闻有笛声随风而来,婢女掩在梅林之中击磬以和,不见身影,却有乐声从四面八方而来,花瓣纷扰,真如仙境一般。
季家摆弄这些风雅之事,当属第一。
何青圆哪里还管什么祝薇红,祝薇黄的,早已经听得如痴如醉。
“卢姐姐,这是什么曲子呀?”一曲歇止,何青圆耐不住就问,她觉得卢听玉应该知道的。
“是季三姑娘改过的《梅花引》,较之原曲,更绵长温柔些。”
《梅花引》是很有名的古笛曲,季翡之虽然改过,但调子总还是那个调子,何青圆居然都没有听过。
卢听玉见她说问就问,一点矫饰都没有,质朴难得,不由得轻问:“小妹才来京中不久吗?还是说,从前养在观里?”
“嗯,我从前陪祖母住在九溪呢,”何青圆有些好奇,又问:“养在观里,是什么意思?”
“呵,”卢听玉轻笑,道:“养在观里啊,就是说有些孩子生下来体弱多病,或者如季三姑娘这般命格太贵,恐留不住的,就送到观中寄名养上一阵子,等过了命数里的那个灾厄再回到父母身边。”
两人说话时,诗会已经开场了。
季翡之先是诵了一首合情合景的咏梅诗,随后便拿起她起先说的诗册,一一分发起来,在场之人,人手一本。
何青圆见那诗册上落的名字不是某氏,就是一些化名,例如沁心居士,飘芦散人,或者是绿竹闲客之类的。
“姐姐有诗在上头吗?”何青圆又问。
卢听玉颔首,神色中跃出一丝俏皮来,道:“你猜是哪个。”
依着她的名字,何青圆指尖抚向‘飘芦散人’,试探问:“这个?”
“原是这个的,硬是叫三姑娘给换了去,把她的‘绿竹闲客’抛给我了。”卢听玉笑道。
与人相交,若出身原本就有个高低的,交往时很容易一个高高在上,一个曲意逢迎,但卢听玉和季翡之自幼年时相识,陆陆续续在观中住了很久,相依相伴的情分难得,断不是那种虚情假意。
“真好啊。”何青圆听罢卢听玉说起自己与季翡之相识的缘由,只感到由衷羡慕,她从来没有一个这样的友人。
即便陈大姑娘没有被窦氏挡在门外,她们俩初次见面的时候,也都已经十来岁了,年岁不同,心境也不同。
卢听玉从何青圆渐轻渐哀的语调中听出了这个看似天真的小姑娘心中掩藏的怅然,不过何青圆笑一笑,低头看诗册去了。
卢听玉又不是交浅言深的性子,自然不会问。
“斜阳穿透枫林处,疏叶飘零自弹筝。”何青圆一一读着卢听玉的诗,抬首问:“卢姐姐去过西山的枫林吗?”
“是,每年三姑娘都会带我去她家庄子里住几日,和着三姑娘的筝曲,甚美。”卢听玉笑道。
说话间,一身淡素藕合衣裙的姑娘走到一架古琴畔,徐徐落座,缓缓抬臂,一双手美如玉葱,但为弹琴,并没有蓄甲。
“这是三姑娘的妹妹,二房行九的。”卢听玉与何青圆说:“应该同你一边大。”
“她可比我厉害。”何青圆道:“我不会弹琴。”
“这有什么,我也不会,跟着三姑娘粗学过几曲。”卢听玉用一种亲密而温柔的语气说:“谁像她们季家人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丝竹弦乐,也是熟手。”
季家人,何青圆心里只想到一个人,她神思恍惚了一瞬,又被突然响起的空灵琴声牵引回来。
“开始了。”卢听玉有些期待地说。
“什么开始了?”何青圆懵懵懂懂地问。
“琴声飞花呀。”卢听玉笑道:“你没看九姑娘蒙着眼吗,她随意断曲,曲断时花在谁手中,谁就作诗,这第一局要以梅或雪为题。”
“啊?”何青圆差点没惊叫出声,虽然知道来这里就是要作诗的,但这琴声飞花的玩法也太叫人紧张了!
不仅仅是何青圆紧张,便是林谨然和何风盈都心跳快了几分。
祝薇红也是如此,只是她强作镇定,不肯叫人看出一点慌乱来。
这会子功夫若还有闲情逸致环顾一圈,只看姑娘们是淡定自若,兴奋雀跃,还是微有慌张、焦灼,便可知她们是季家诗会的常客,抑或稀客了。
因这参加诗会的多是未出阁的姑娘们,几年一过,好些嫁了人,或是庶务缠身,或是有了身孕不便出行,又或者干脆是嫁得太远,来不了了,所以总有一小半的姑娘是初次前来的。
“不要怕,”卢听玉轻声宽慰何青圆,道:“季三姑娘给咱们备下的酒是甜粟米酒,念不出就喝一杯,轻易不会醉的。”
何青圆一想到自己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张口结舌真是丢脸,就问:“卢姐姐觉得是直接喝酒比较没面子,还是作了一首拙劣不堪的诗更没面子?”
“这个么,”卢听玉不意她会这样问,觉得这个软绵绵的小姑娘似乎有着一颗并不羸弱的心,就道:“我觉得只要做得出,总归还是赢了一点。”
‘飞花’所用的花是一支被风雪压断的梅花,何青圆看着这支花在各个姑娘手里传递,祝薇红接过来便紧着交出去,林谨然就就不疾不徐很多。
因为这场游戏的关系,原本清雅的琴声落在何青圆耳中都显得迫人了许多,眼见着梅枝离自己越来越近,心跳得也越来越快。
还剩三位、两位、一位!
卢听玉接了过去,又递了过来。
看着眼前的梅枝,何青圆觉得自己的心跳停住了。
卢听玉熟悉这首曲子,知道这一节有个停顿,所以递出去的手慢了点,琴声最终停在了她手上。
何青圆就见卢听玉对她一笑,拈着梅枝站起身,又徐徐抬首看了一圈,气定神闲地道:“欲作梅雪诗,当造幽绝境。霜寒塑花骨,恐嫌墨浊浓。”
“好。”何青圆的赞扬声和季翡之的夸奖重叠在一块,两人对了一眼,见何青圆满眼钦佩,季翡之笑道:“卢姑娘这开场之作极好!”
众人大多附和称赞,但何青圆抚掌轻拍时隐隐听到边上有人说她是早跟季翡之通了气,提前备下的诗句。
可就算是那样,这诗也好极了,描当下之情景,又赞梅雪之风骨。
何青圆听得生厌,侧首看去,就见那圆脸吊眼的姑娘正说得起兴,
不想她耳力这般好,登时就被她盯了个正着,讪讪住口。
卢听玉见何青圆转过去的脸颊气鼓鼓,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见是定北侯府的嫡女秦素,只笑了一声,道:“不必与无趣之人置气,来,吃蒸酪。”
好诗除了会被录入诗册,品出前三首佳作论奖之外,眼下还有一点小赏,就是这一碗梅花蒸酪。
卢听玉给何青圆分了一个小勺,两人同食,满口甜蜜润香。
何青圆小声道:“说不准卢姐姐这首就是头名了,做得太好了。”
“那可糟了,第一首就是头名,哪还有什么盼头?”卢听玉笑道。
吃蒸酪时,梅花又随琴声飞了几轮,有人一时语塞,饮酒自罚的,也得王意如作了一句,‘朱朱白白花,疏疏淡淡香’,又得礼部侍郎之女一句,‘霜蕊月瓣冰清花,应是夜寒露凝就’。
她们的诗都很好,但何青圆只觉比不得卢听玉。
这一轮的琴声一停,何风盈要接未接,梅枝竟是叫祝薇红拿在了手里。
祝薇红瞪了何风盈一眼,又匆匆收敛神色,显然不及前头几人那样应对自如。
众人知道她是不请自来,也有种看好戏的想法,见她饮酒自罚,倒也没什么好说的,一时间做不出诗的又不止她一人。
听到秦素讥讽轻笑,何青圆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只梅花在她手上又交了一轮,递与秦素。
秦素拿在手里转了转梅枝,恰好琴声真断了,她似乎盼着这一刻,站起来便笑嘻嘻地道:“边雪吹梅梅半飞,玉泉饮马马乱鸣”。
何青圆听得有些不懂,觉得这诗还行,但又有点别扭和刻意,但又不明白她的用意。
她正要问卢听玉是否有什么典故,就见祝薇红满脸怒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吓得秦素脸色大变,连连后退,躲在了婢女身后犹嫌不足,约莫是瞧见何青圆给祝薇红让座,对她们的关系有些误解,竟把何青圆给扯了起来,也做了自己的挡箭牌。
卢听玉忙起身,却被祝薇红的婢女隔开了,眼睁睁看着何青圆被拽得踉跄。
“做什么!”何风盈在对面叫道。
季翡之连忙出声呵止,“秦姑娘、祝姑娘!”
场面乱做一团,祝薇红和秦素的婢女之间已经有了推搡之举,何青圆夹在其中,真是无妄之灾。
“觉得自己这句诗很好吗?”祝薇红冷着脸,皮笑肉不笑地问。
见秦素不答,季翡之和何风盈、林谨然等都赶了过来,祝薇红又问:“诸位呢?都觉得这诗很好吗?”
何青圆真是云里雾里,却见众人面上或尴尬或为难,但却都比她要懂,心里顿生一种莫名恼意。
又是一阵无法回答的沉默,祝薇红忽然看向何青圆,狞笑着问:“何妹妹觉得呢?”
何青圆无辜被累及,已经不大高兴了,见众人打着都知道谜底的哑谜,却来逼问于她,心中更是窝火,带着点赌气的意味,硬声道:“一般吧!”
何风盈、林谨然乃至季翡之听她居然接话,都是一惊,各个面色古怪,想用目光传递一些何青圆看不懂的意思。
祝薇红的目光本已经移开了,闻言又转了回来,细问:“如何一般?”
何青圆使劲把自己的胳膊从秦素手里扯出来,却被秦素捏得更紧,她留着几分指甲,如刀片般嵌肉里,一时竟不能脱手,只得忍痛道:“虽说只要以梅以雪为眼就算切题,但这句也有些牵强附会了吧。我虽没去过边关,可也知边关酷寒,边雪吹梅之季,还有玉泉可以饮马吗?!马舌头都冻上了吧!”
何青圆真就只是就诗论诗而已,她也怕自己短见丢丑,便多问了一句,“又或者,玉泉是什么地热温泉所在?”
“呵呵,呵呵。”祝薇红冷笑连连,看着秦素的表情还是那样阴狠,“何妹妹说得不错,玉泉只是北丘寒城外一个寻常的饮马池,根本没有什么地热,且只有雨季才会出现。”
‘北丘寒的饮马池?’何青圆终于窥见了谜底,在摇春的帮忙下扯开了秦素的手,赶紧退到一旁,心道:‘这秦素是在讥笑施氏的出身啊!’
秦家上一辈里与季家有亲,秦素也是将门出身,不过她父亲只是老一辈被释了权的将领,眼下的境况哪里能同祝将军相较,只有定北侯这个名头响亮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