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季悟非未免自己纵情亵渎,索性定了目光在她眼中,道:“其实不只是吹笛,世事皆是如此,若觉自己这也不会,那也不懂,就愈发将那样东西看得高深莫测,束手束脚。凡事往简单想,画画不过是烂糊泥巴涂墨,吹笛不过是采峡谷风声于笛中,渡气弹指而已,一窍通,百窍通。”
听他说得随意又笃定,何青圆心头发热,原本开口要道谢他开解自己的,却不知为何问了一句,“何处峡谷有这般似笛风声?”
不知不觉间,风向变了,原本是从季悟非的身后吹过来,将他的衣袍拂向何青圆,现下却反了过来,风将何青圆束在髻上的那些绸纱和黑发都朝季悟非吹拢了过来,像吹谢了一株花树。
“城南有一锥谷,每年盛夏时节满目苍翠,绿风摇曳声如笛……
季悟非的声音渐缓,垂眸看向那缕在自己手背上试试探探的绸纱发缎。
何青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雾粉绸纱婉转缠绕在季悟非指间,她一惊,要扯回来,可指尖拽住绸纱时,那端传来阻止的力道。
季悟非的食指勾住了她的绸纱缎带,指尖微屈,就有牵扯。
“何姑娘,我……
“小妹!”
听到何风盈唤自己,何青圆急忙转身,她感到发髻上似乎有什么松脱了,急忙用手掌托住。
季翡之走了过来,见粉绸飘垂落,何青圆正慌慌张张,歪首理发髻,就拔下自己的一只银簪,将她一绺头发挽起簪好。
“小妹,要回去了。”何风盈似乎情绪不错,神色恬淡隐有笑意,只是有些狐疑地看着溪畔的三人,微侧首瞥了眼还在身后正替她张袍挡风的祝云晟,对道:“季姑娘、季公子,今日多谢款待,告辞了。”
季悟非与季翡之送了几步,眼瞧着她们上了马车。
季翡之收回目光,见季悟非背手在身后,正攥拳藏春心,笑道:“不曾想短短一诗会,能见我家七弟换了自己的笛子做彩头送姑娘在先,又做出窃人发缎此等宵小行径在后。”
见他不答,只令随从牵马,季翡之愈发好奇,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又微微蹙眉,道:“何家门第尚可,养的女儿也识礼,你可不要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乱搅人家心肠。”
季悟非把手拿到身前来,不敢摊开,只盯着指缝中漏出的粉光。
听季翡之这样说,他无奈一笑,道:“三姐就是这样看我的?”
季翡之轻哼不答,就听季悟非正色道:“三姐如今回了家,也常有与伯娘、婶娘乃至我阿娘坐在一块闲议家事的时候,若有机会,还请帮我垫几句话,以便我日后同阿娘提及。”
季翡之有些惊讶,又问:“认真的?”
“好,”见季悟非珍重点头,她笑了起来,又道:“可这何家小妹听闻是初来京中不过几月而已,你看得准?”
“我不知,只是觉得看多了俗务,再想到她,”季悟非稍稍松手,就见绸纱微蓬于掌心,“会觉轻快惬意。”
“也不好称别的女子是俗物吧?”季翡之有些不赞同地别开眼,看向自己的马车缓缓驶来。
季悟非伸手做扶手让她上马车,无奈道:“我说谁是俗物了,我说的是俗务,案头的那些俗务啊。”
“知道了,俗务!”季翡之用车中一柄调弄香灰的细簪轻撩车帘,笑容颇有几分风流,道:“拨了一日铜算盘,算了这房开销,那房吃用,掰扯不休,头大如斗。若得一娇美在怀,挑手弄笛,渐吹渐长,也消几分疲累,嗯?”
季悟非堂堂一个儿郎,竟被她戏弄一番,只赶紧将那根绸纱发缎藏入怀中,免得叫粉也羞成红了。
第27章 好彩头
“方才, 季公子同你在说什么?”
马车驶出一段路之后,何风盈忽然将话头从诗词转到了季悟非身上,何青圆遮掩不及的羞涩和局促被她看了个正着。
“他问我会不会吹笛。”何青圆垂眸看膝上的竹笛, 道。
“然后呢?”何风盈又问,目光探究。
“我说不会, 他就比了个吹笛的姿态给我看, 让我依样画葫芦。”何青圆不想要说得太细致,有种被人窥视内心的感觉, 很不自在。
何风盈见她眼神回避, 心中更为笃定,笑道:“季公子待你,似乎有些不同。”
这话简直是在何青圆心头点火, 燃得她面上红烫, 唇焦舌燥。
“阿姐不要拿这事说笑。”她没什么底气地说。
“我怎么会拿这种事说笑?”何风盈收起了笑容,有些严肃地道:“知慕少艾乃人之常情, 可咱们女子不比男子, 他们多情风流尚可奉为美谈, 咱们一朝行差踏错,那就是万劫不复。”
何青圆抿唇不语, 紧握竹笛看向何风盈, 道:“姐姐这话是为我好,我明白。”
何风盈端坐着, 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见她面上红晕褪得飞快,几个呼吸的功夫, 连唇上血色都惨淡得很,脸颊脖颈处更是白得都有些透明了。
‘到底是打小没叫人疼过, 人家稍稍示好,心都投进去了,好歹还肯听我劝的,只是这下又自怜自艾起来了。’
何风盈想着,对这妹妹发了几分善心,就又道:“自然了,季家家风素来也端正清高,从未听过他家子弟有什么轻浮之举。也许,季公子是对你是有几分另眼相看的。但若始终不肯将这事提到婚嫁上来说,那便是不妥。”
这话如豆点灯火,勉强照得何青圆心里亮堂了几分,但又太过微弱,暖意浅薄。
何风盈话中那句‘也许,季公子是对你是有几分另眼相看的’,语气非常微妙,调门上似乎有一丝竭力克制过后的上扬,听起来是她努力要将一句违心的话说得真诚,抹干净那不自觉带出来的一点戏谑和不屑。
一晃耳过是听不出来的,但何青圆与窦氏相处多年,被迫习得了听出‘话外之音’的本事。
窦氏生性刻薄小气,又因为世事不眷顾她而变得愈发古怪而躁怒,但她很多时候偏偏又喜欢做出一副慈悲宽厚的样子,像是在过一把戏瘾。
每当此时,她说话总是这样要靠何青圆去猜,去揣度,去试探,试对了无赏,试错了却有难。
何青圆抬眸看向何风盈,晦暗之中,车马摇摆之时,年华正好的何风盈微妙得与衰老皱缩的窦氏有了重叠。
“是。”何青圆别开目光,只很简略地应了一个字,但她左耳忽然一动,有战栗感。
那是何风盈正抿唇吸气,像吞进去一口愠怒,如窦氏皱唇中时常吐出的那一个‘啧’是一样的意思,不满意何青圆应话的态度。
“青圆明白,多谢姐姐教诲。”
何青圆反应过来,及时补了一句,止住何风盈随后可能会说的,诸如‘怎么,你还不服气?’又或是‘季悟非给你灌了什么迷药?’甚至于‘不自量力,还以为自己貌比西施,令人见之倾心?’
‘奇怪,’何青圆意识到自己可以这样熟稔地补充起何风盈的心思来,而且连语气都拿捏住了,她叹了口气,心道,‘打住打住,阿姐毕竟年长几岁,在交际之中许是目睹或耳闻了不好的事情,这才对我有所提点,不该把她想得这般不好。’
这样想着,何青圆又与何风盈主动谈论起祝薇红来,“她可有给姐姐难受?”
“今个叫那秦素闹了一遭,我看她也恹恹的,提不起什么劲儿来说话。”何风盈说着又想起何青圆出的风头来,就问:“你今日倒成了个能言善道的,祝薇红那暴脾气都叫你哄平了。”
何青圆抬手遮了遮脸,道:“歪打正着,幸好。”
“怎么叫歪打正着?不还是把秦素得罪了?”何风盈见她还得意,就道。
“虽说祝薇红不请自来,可秦素先挑事,她更不对啊。”何青圆不知道在那种情形之下,要怎么做才能既不得罪祝薇红,又不得罪秦素。
何风盈道:“你就不该接那句话。”
何青圆捏了捏臂膀,不知该怎么驳这句话,只好道:“是。”
何风盈瞥了眼她手上竹笛,笑着拿过来,抵唇短吹了几个清清亮亮的调,钻进何青圆耳朵里,如冰珠般寒凉。
“阿姐会吹笛呐?”何青圆落寞之余强令自己往好处想,觉得好歹有何风盈可以教她了。
何风盈只笑看手中竹笛,并不接她这话,又道:“瞧你今日这本事,平日在我跟前都还藏拙呢?”
“不是的。”何青圆便将告诉卢听玉的话又说了一遍。
“噢,原是早先就作了一首。”何风盈意味不明地笑笑,觉得车马停了,婆子在外头说是到家了。
何青圆见绿笛在她绯色袍袖中若隐若现,正想拿回笛子,奈何她正起身下车,时机不对。
何风盈先行,何青圆在车里等她先下去,就闻身后马蹄急驰,‘哒哒’‘哒哒’。
何青圆钻出马车的时候,何风盈正望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何青圆也抬眸望去,就见季悟非穿一身青袍驭棕马,动如风摇青松,还有好几丈远便勒马,缓步纵马踱了过来。
一声两声,都似踏在何青圆心上。
“何二姑娘的彩头还缺了一本笛曲谱子,是我三姐要我送过来的。”
他在马上,她在车上,难得不必她抬眸他垂首,便可相望。
“多谢。”何青圆忍不住笑起来。
季悟非信手牵缰绳踱过来的时候就是笑着的,他的笑容很淡,笑意却很浓,只是在瞥见何风盈手上竹笛的时候,笑容微敛。
季悟非沉下身子朝何风盈伸出手的时候,她着实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在管自己讨要什么,迟疑着抬手时才发现自己握着的竹笛。
何风盈大为窘迫,她没想着连根笛子也要占了,只是方才拿在手里,忘给给何青圆罢了。
气在心头,面上还是能笑出来的,何风盈一边将笛子递给九曲,让她转而呈给季悟非,一边道:“小妹今日得好彩了。”
“我三姐倒说今日得好诗了。”季悟非将笛子和谱子一并递给摇春,摇春笑眯眯地接了,堆进何青圆手里。
何青圆皮薄面嫩,一夸就羞,一羞就红,奈何众目睽睽之下,季悟非不能一直看她,真就送个谱子便走了。
可季悟非一点不像个会‘奉姐之命’来送谱子的闲人,其中又有多少拢不住的情愫,何风盈怎能看不出?
何青圆抱着谱子、笛子乖乖走在她身侧,面颊上那抹红晕清透而可人,不似有些人一红脸,就如‘哼哧哼哧’刚跑完两条街般红紫。
何风盈想到祝云晟也曾说‘你这妹妹好,是个妹妹样’之类的话,又看了何青圆一眼,见她正抬手抿上几缕碎发,指甲剔透如朱贝,肌肤细腻如美玉,随即收回目光,心道:‘的确是招男子喜欢的,可季家多美人,季三俊逸如朗月当空,季五又清秀似春烟漫漫,难道还看不惯吗?这感情一事,可以始于皮相,但论起婚嫁来,皮相又是最不要紧的。’
皮相是最不要紧的,何风盈明明想到了这一点,却以为季悟非只囿于此,更以为何青圆通身无长处,只有皮相还算拿得出手。
何青圆此时的心思可比何风盈简单多了,她只想快快地回到自己屋里,看着谱子学吹笛,她知道这谱子一定是季悟非挑的,不会太艰深,能慢慢引她入门的。
不过才回了家,要先跟董氏请安。
何风盈一进门便笑道:“阿娘不知,妹妹今日作了首好诗,还拿了彩头。”
“噢?”董氏招手要她上前来,看过她手中竹笛和谱子,道:“我的圆儿竟这样厉害?”
“阿娘,凑巧而已。”何青圆很不好意思,见董氏将一封信交给自己,一时不解,翻过来看过是董寻舟的信,便依着董氏,坐在塌边展开看了。
何风盈留意着她的神色,看到是董寻舟信件时的确欣喜,但又似乎没什么羞怯,不然也不会当着董氏的面就拆开看了。
“表哥果然是闲不住的性子,他说自己要同舅母来京城参加哥哥婚礼呢。”何青圆扬一扬信纸,笑道。
“你舅舅也肯?不是说要好好磨磨他性子?”董氏瞥了眼信纸,摇头道:“回回说自己做严父,次次还不是叫孩子缠得没法子?”
董氏笑看何青圆,道:“你大舅舅最是个好脾气的人,家里的孩子都喜欢她,你阿兄还小的时候,一见他就要跨脖子骑大马,这种事儿你爹可做不来,若敢提,恐还要叫他骂一通,亏得你大舅舅来过几趟,上元节还驮着你阿兄出门看花灯,看得你阿兄半夜都不愿意回,最后是熬不住睡着了,才叫你大舅舅给抱了回来。你小舅舅两口子常年在外做官,生了孩子便送回来,叫你大舅舅、舅母养着,无一个不好,养得两家皆似一家亲,诶,这话不能这样说,董家本来也没分家的,你大舅舅经商,小舅舅做官,相辅相成,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