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夫君对我,”何青圆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她大着胆子,问:“夫君但凡做错了,我都可以使性子吗?骂你?打你?永远都行?”
她觉得自己在说很荒谬的事,祝云来的心思却落在‘永远’两个字上。
“你!”何青圆被饱胀的感觉惊得说不出来,祝云来却笑。
“打就打呗,你打我还跟我商量啊?怎么能这么乖呢?那点劲儿就当挠痒痒了,最好别留指甲,容易劈。”祝云来捏着何青圆的腕子抖一抖,道:“看,你这指甲就劈了,看看我这腰上背上叫这指甲给剐的。”
祝云来顶顶自己的腰,露出腰侧的血口子,何青圆知道他是故意的,跟着颤了几下,泪盈盈地瞧着他,垂在窗外的细腿晃得像银白枝丫,足踝上的红痕像熟烂的艳红果子。
何青圆实在累了,伏在他胸膛上小憩,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祝云来颈上挂下来的梅花玉环。
祝云来垂眸看着她指尖的动作,抓起她的手指,把她劈裂的指甲给咬平了,吐进月光里。
那一片碎甲很快消失,何青圆听着他的心跳,忽然听祝云来用一种异样平静且淡漠的声音说到:“季先生,应该是我舅舅。”
“什么?”何青圆惊讶,随即觉得季随海对他的态度都顺理成章了,下意识问:“那梅相就是阿娘的父亲?”
“嗯。碑林里的石碑都被季家运回来了,其中一块石碑上写得很清楚,季,季轻鸥在北丘寒被遗民收留,也曾成家,但因痨病缠身,命不久矣,没看到阿娘降生就去了,只留下这个玉环。”
祝云来覆上何青圆的手背,把那个梅花玉环盖住,继续道:“我外祖母不知他汉人名姓,更不知他身份,他也从未提过自己的来历,只说是个犯了事的书生,他留下的那些碑文大多是写北丘寒的风土人情,只有那一个石碑上,写了三两句他自己的事。”
“怪不得季先生待你这样随和亲昵。”何青圆重新伏在祝云来身上,又道:“那三哥特意来这找你,又是为得什么?季家要认你吗?”
祝云来笑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淡。
“他们没有这个念头。”
何青圆有些意外,她能感觉出季随海很喜欢祝云来,不由得问:“为什么?怕错认了?”
“这玉环的梅花图样别处没有,是他季家,乃至三房独有的家徽。”祝云来似乎也不太在意的样子,道:“碑林里的石碑已经被季家全部运回来了,他们不想被别人发现这个秘密,也说了不会认我,不想这层关系摆到台面上来,起码眼下不成,但季悟律又说可以教我学文习字,当做友人一般往来,只不要挂上季、祝两家的名头就可以。”
‘夫君他,不称季大家为三哥了。’何青圆见他神色淡淡,心里却觉得祝云来应该是想要这门亲缘的。
“这是什么意思?”何青圆替祝云来不平,有些生气,道:“教书先生多得是,又不是只有季家才有,实在不成,二哥前些日子才来信说,九溪有几位沾亲带故的举子要上京赶考,想着请他们上家里来住,以结善缘。教几个字罢了,用不上他一个书法大家,九溪的才子也有名啊。”
见她替自己不高兴,替自己委屈,祝云来吐出压在心头的一口气,无所谓地一笑,道:“是啊,我又不是没舅舅,又不是没兄弟。”
这两句话出口,祝云来发觉自己有点想家了。
他的家分散各处,在狼窝里,在西牧部落,在北丘寒的冷镜湾畔,一抔黄土上。
祝云来一直很想要一个扎根的来处,这样的话就算他一直在流浪,也会知道自己的去处。
“风花,”祝云来抬眸看着被月光照亮的浮云,“是我娘的名字,季轻鸥取的,落在了碑文上,我在那碑林里来来去去多少回,娘的名字就在脚边,却不认得。”
大字不识,笔都没拿过,想来也辱没季家门庭。
“季大家那时候,就是对你说了娘的名字吗?”何青圆顺着祝云来的目光看向天际,看着月畔一丝丝流动的云,恍然大悟道:“风花,就是云的意思啊?”
“是。”祝云来真切地笑了起来,道:“老头那时候说云来这个名字,是娘给我的,我只当他是蒙我,现在想来也不错。”
‘难怪去了坟庄,是去见阿娘了。’何青圆心道,‘他想娘了。’
见他神色间有些怅然,何青圆小心翼翼问:“夫君想念北丘寒了吗?”
“有些,”祝云来道:“北丘寒的月亮与这里不同,好像格外近一些,伸手可摘。”
何青圆心下滋味复杂,又问:“夫君,会回去吗?”
“会啊。我又不是没腿,我想着带娘一块回去,我总觉得她不喜欢待在那小坟包里,”祝云来脱口而出,转首看着惊诧的何青圆,道:“咱们一起去呗。不是说要猎鹿给你做小皮靴吗?”
“可不能掘坟啊!”何青圆忙道。
“不掘坟怎么带娘走。”
“这,入土为安,怎么能掘阿娘的坟呢?”
“可阿娘应该更愿意埋在北丘寒。”祝云来看着慌里慌张的何青圆,道:“我还没想定呢,那老头发起颠来,也是够呛。”
“夫君还会顾念公爹,也是好的。”何青圆赞许。
祝云来拨着她的碎发,道:“什么?我担心他颠起来又拿我兄弟开刀,他是北丘寒的土皇帝,我可以一走了之,但我兄弟不行,再者,我也愁他把媳妇收回去了怎么办?”
何青圆没想到祝云来还顾忌着那日祠堂的事——她是祝家的媳妇。
她一时语塞,祝云来反问:“你想回九溪吗?”
见她想都没想就摇头,祝云来倒好奇了,又问:“为什么?过得不高兴?”
“嗯。”何青圆点点头。
“在九溪,你是同祖母在一块?老太太很严厉吗?”祝云来轻声问。
如果何青圆要答,说的只会是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她想了一想,道:“祖母想我做姑姑的替身,我却始终是我,是我不孝。”
原来她身上那种不安的感觉是这样来的,祝云来早就觉察到她压着性子曲意讨好的劲儿,只是归拢不出缘故来。
“什么老太婆,往后都不理她了。”何青圆竟是和他一样,都是来处飘飘渺渺,根须虚浮的人,难怪祝云来第一面见她,就觉得她可怜可爱。
何青圆没有阻止他的不敬,只道:“嗯,不提了。”
祝云来摸摸她的发顶,忽然蹭下一点皮来,道:“你发顶怎么蜕皮了?”
何青圆也觉得隐隐作痛,反手摸了摸,道:“之前晒的,我用丝瓜水抹了脸,没想到头顶也被晒狠了,我一向这样,晒狠了就红,红褪了就蜕皮。”
“上山一路很晒?不是坐轿子吗?”祝云来对她的嫩又有了新的认知。
何青圆犹豫了一下,道:“母亲罚我站晒了两个时辰。”
“什么!?”祝云来一听到施氏罚何青圆,脑海之中立刻想到那夜的祝八娘,怒道:“她凭什么罚你?老东西真是活腻了!”
听他这样说,何青圆哽了一下,道:“说我不敬母亲、夫君。”
祝云来没想到自己心烦任性撇下她几日,竟就让她遭了罚。
他默了一会,冷声道:“我把她杀在外头,会处理干净的。”
何青圆被他这话惊着了,忙道:“别胡说了,你回家了,她再不敢动我什么的。”
“不能杀吗?”祝云来不甘心地问。
何青圆摇摇头,她的耳坠子少了一只,不知丢在哪里,另一只孤单而急切地晃着,道:“怎么能杀人呢?”
“怎么不能杀?”祝云来在心底掂量了一下,道:“能杀的,莫说我能处理好,就算我露了马脚也无妨。她在老头心里份量不重,祝云赋和施轩也不是什么血热男儿,不会为她搏命的。”
何青圆被他这细细盘算弄懵了,竟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问:“还有祝薇红呢?她报复起我来怎么办?后宅的事情更是防不胜防。”
祝云来摸摸下巴,掐着她的腮帮子亲了一口,道:“她不年后就嫁了吗?不过也是,仇人窝里住着不踏实。我做的小心些,不会有破绽的。要真是露了马脚,我们就走呗,去哪都能活。我挺能挣银子的,训一匹野马做种马,倒手一卖都有个百来两,你别愁跟我没吃没喝的。”
听着祝云来这些荒谬的假设,何青圆莫名觉得很踏实,想来这疯劲是会传染的。
她赶紧晃晃脑袋,重申道:“不,不能杀人。”
第79章 亲密无间
祝云来的身体是很舒服的一张床, 何青圆睡得很好,拔出来时反而醒了醒。
“嗯?”祝云来在她耳畔笑,“舍不得?”
何青圆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 不想回答。
“还睡不睡?”祝云来隔着薄被蹭她,“不睡我带你去山里逛逛。”
何青圆倒是没什么睡意, 只是不好意思地道:“我走不动啊。”
“我背你就是了。”
祝云来软乎乎的人搂起来, 服侍她一件件穿好小衣,里衣, 外衫, 外裙,他是生手,屡屡犯错, 屡屡打乱重来, 害得何青圆难以自抑又哭又叫。
“嘘。”祝云来吓她,“这个时辰了, 可不似昨晚那般无人听见了。”
何青圆果然害怕, 咬着唇不敢再出声。
竹楼这院里还是只有浮夏一个人在楼底下守着, 见祝云来背着何青圆出来了,她行了礼没上前, 等他们晃晃悠悠地出去了, 才上楼收拾打理。
闻乐就被她关在正院的柴房里,浮夏心情好, 拿着灶上端来的一盆山里野果子进来,就坐在闻乐前头吃。
听着闻乐说自己是良家子,浮夏若敢对她如何, 她是可以报官的。
说词一套叠一套,而浮夏问她的, 她是半个字也不答。
“我怎么敢啊,章郡主。”浮夏讥讽地说,“爷既说了让你滚,你自己是能好好滚的。”
跟着何青圆来的孙婆子已经把闻乐房中的细软包袱都递了进来,浮夏一件件抽出来抖散了看,见她好东西不少,银镯子、金簪子、玉扣子,不是靠几个月钱就能攒下的。
“这院里倒是流水的主子,铁打的奴才,”浮夏已经找几个老人问过闻乐的底细了,摇摇头道:“做下人的,总有身不由得的时候,可你这,未免也太下作了。”
浮夏没有说破,闻乐的脸色却难看了许多,甚至有些愤怒。
“你既知道,你还敢这样对我!”
浮夏看着她,目光有点可怜她,但又难掩鄙夷。
“老将军收用过你又怎么样?你有名分吗?通房?侍妾?你只是服侍过他的一个婢女。可既是老将军的人了,怎么好意思惺惺作态,上赶着去我们爷跟前献媚,他们是父子啊!你都不知羞的吗?!”
闻乐看得出浮夏还是处子,也看得出何青圆待她不薄,衣裳首饰,比得过寻常人家的小姐,心下酸楚,更觉她不过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浮夏姑娘运道好,做奴才也做到我们前头去,可有朝一日叫主子□□了,你还是个伺候人的丫鬟,还得在床上伺候,主母原本待你亲如姊妹,立马变得视你如眼中钉。”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狠毒,分明是在咒浮夏。
孙婆子都听不下去了,冲进来要打闻乐,浮夏却是一抬手阻止了。
她也不敢深问闻乐的经历,只道:“你真是拿月钱的短工?”
闻乐没有回答,神情冷漠。
“那就不是。你的身契在谁手里?”浮夏今日猜定是施氏的作为,只有她才想得出父子共淫这样恶毒的招数。
“真蠢,我的身契在谁手里,谁不就是主使了吗?去衙门一查就查到了。”闻乐笑了一声,轻蔑地看着浮夏,道:“我的确是自由身,只一个孤女,又是破了身的,上外头嫁不了什么好人,又没办法自己养活自己,回到这竹楼里来,起码还清静。郎君威武,我若得了他的青眼,只有好没有坏。”
施氏早就敲打过了,不可能让闻乐入府,只给了她两条路,一条自生自灭,一条随意配人。
直到这院子给了祝云来,才出现了第三条路。
浮夏出去时重重关上了门,过了很久很久,才随着一阵食物的香气又打开了。
闻乐看着眼前的粥饭菜肉,还有一包碎银子,不敢置信地看向浮夏。
“这是我们少夫人给的,长辈的事她不好置喙,只叫你拿了银子过日子去,”浮夏警惕地看着闻乐,“要知道,我们少夫人可不欠你的,你还敢起歪心思,到时候就不是银子是鞭子了。”
闻乐跪坐在地,喃道:“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生在这竹院里,打小就做奴才,又跟了祝山威,以为会有一个去处,但没想到被他抛之脑后。
被施氏打发后,她在外边晃了几日,像浮萍一样无以立足,受人欺辱。
“拿着银子去城里找中人赁住处,多打听几家,别叫人给骗了。你有什么手艺就拿出来,若没有,就学一学,替人缝补浣衣,卖卖炊饼凉浆。”浮夏走之前瞧了她一眼,道:“你若还想着做小,也得看清了人家,别一头扎进火坑里,还以为是享福了。”
闻乐的身份,浮夏也报给祝云来知晓了。
他的反应倒是平淡,草原部落上,父死子继的事情其实不少。
只不过祝云来跟着狼长大,他的狼娘死了伴后,也有落单的公狼企图咬死他几个兄姐来让狼娘接纳它,但都被狼娘赶跑了。
幼时的记忆潜移默化,忠贞是埋在他心底的定律。
祝云来其实没深思过罗石帐子里为什么要装那么多的红脸姑娘,也没有指着鼻子骂祝山威浪荡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