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薇红看着要扬长而去的祝云来,气弱地说:“你,你太过分了。我要告诉爹爹。”
祝云来头都没有回,道:“说起来还是你最狠,我窝里也没有吃自己姊妹的,还得是你,吃得满嘴流油,牙缝塞肉丝的,你好歹也擦擦,别他娘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叫人恶心!”
祝薇红被他这话钉在原地,直接就气哭了,刚转脸要同施氏哭诉,就见到十娘缩在绣架后边,正扯起袖口擦眼睛。
祝薇红僵了片刻,冲上前给祝十娘一巴掌,道:“你哭什么!我欠你了!?叫你做几件衣裳,等你出嫁的时候,我自也有添妆补给你的!”
巴掌声传出去,何青圆听得并不分明,但脚步还是一顿。
祝云来一手抱着肥鹅,一手牵着她,见何青圆犹豫踌躇,就道:“怎么了?屋里那个挨巴掌了?叫她出来。”
“可是,”短短一瞬,何青圆却想到了很多很多,道:“我们这次要是进屋接了妹妹出来,夫君往后就走不脱了。”
祝云来连十娘行几都不记得,真是没什么兄妹情分,眼下帮了她,往后呢?何青圆还记得他说自己要回北丘寒去的。
“这有什么相干的?”祝云来一下没明白。
“给人撑腰,不能只撑一回。”何青圆依在他臂膀上,轻问:“就比如说,夫君今日为我同母亲撕破脸,若有朝一日撇下我离开了,我要如何自处呢?”
“我来就是为了偷你啊,贼不走空,怎么会撇下你走呢?”祝云来并不能彻底理解何青圆的患得患失,但那夜听她说起那个不愿回去的家乡,隐隐摸到一点缘由,“不过我也知道,草原上的日子对于女子来说太多不便,居无定所,风霜苦寒,你太娇嫩,我不会贸贸然就要你跟着我走的,只是要施氏安分点。”
何青圆很动容,但浇蜜肥鹅的香气又实在太难以忽视,香香热热,甜甜蜜蜜得挤在他们中间,实在不合时宜,叫她哭也哭不出来,反而含着泪笑了起来,道:“夫君何以待我这样好?我再寻常不过了。”
“哪里寻常了?”祝云来道:“你别说的我好像没见过世面,见的姑娘多了,就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看见你的时候,差不多就知道自己会栽在你身上。只你这样养在匣子里的,糊里糊涂的,才会冒出这种困惑来。”
两人说话的这会子功夫,屋里传出哭声,何青圆脸色一变,担忧地望过去。
祝十娘捂着脸跑了出来,见他们还立在院门口,脚步一滞,抬臂挡着脸,边哭边走了过来。
何青圆虽有自己的思量,但还是上前去迎她了,小心翼翼抓下她的胳膊,看着她面上清晰的掌印,到底是按捺不住心疼。
祝十娘缓了一会,后撤一步,对何青圆和祝云来行了一礼,竟然返身要回去。
“你都被打了你还回去?”祝云来比何青圆惊讶得多。
祝十娘看着祝云来,目光很复杂,像在无声地尖叫呐喊,但最终,她只是惨淡地笑了笑,转身回去。
“这什么意思?这丫头疯了?”祝云来不解。
何青圆却全然明白祝十娘的举动,为难自责地道:“因为她没觉得咱们会帮她,毕竟委曲求全十来年了,不想功亏一篑。”
第81章 小先生和大戏台
祝云来警告过施氏之后, 何青圆的日子变得非常清静安逸。
施氏见都不要见他们了,但也不是全然不顾了,依旧把十二娘当做探子和眼线, 她每次从何青圆院里回去,都要受足施氏的盘问。
“嫂嫂性子本就静, 我去了也是陪她做做针线, 聊聊闲篇,大哥一回来, 我就只能走了。嫂嫂前个倒是回了一趟娘家, 请回来一位夫子,说是教大哥认字的。”
“什么夫子?有名吗?”施氏问。
“是个举子,备着明年考春试的。”十二娘说得轻飘飘, 瞥了眼长在绣架上的祝十娘, 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施氏果然不屑,嗤道:“我当何青圆有个什么人脉, 能请的到什么大家, 一个举子, 嘁,笑死人了。”
十二娘没有说的是, 那位穆文嘉先生得中解元时才十五岁, 明年考春试的时候,他也不过才十七岁, 可谓是年轻有为。
此次从九溪上京来的举子共有四人,何家住了两个,何青圆本意是想请另一位陈先生的, 陈先生是陈大夫的庶弟,有妻有子有家产, 这回说是来应考,倒是玩心更重一些,实在不成,已有举人身份,回九溪谋个一官半职的,也不是难事。
至于小穆先生,何青圆也觉得他前途大好,不想耽搁。
却不曾想,陈先生性子温吞和善,瞧见祝云来好大一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点先生气势都没有。
倒是穆文嘉饶有兴致看着祝云来,等何迁文有事一走,张口就来,“我教姐夫认字,姐姐给我发工钱吗?是论天算还是论字算?”
好端端一个清俊公子,一开口满嘴市侩。
何青圆目瞪口呆,祝云来倒是笑出声,道:“你这样说话,啧,很破坏自己才子的气质啊。”
“气质?”穆文嘉掸了掸身上布袍子,道:“没用,换不了我娘的药钱,凑不齐我姐的嫁妆。”
“你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等明年春试金榜题名,到时候好婚事好前程自然上门来,你还愁没银子。更何况你已经是举子,合该有人送的银子呀。”何青圆缓过神来,不解问。
“送了,”穆文嘉说:“我叔伯拿出许多字据,说是我家从前欠的,全拿走了。”
他自爆家丑,面不改色,倒是听得何青圆一愣一愣。
“我爹死后,家产尽数被叔伯侵吞,还欠了许多。我小时候说话不知作伪,曾言日后如有出息,必定不饶他们,所以他们见我中了举子也知攀附无望,索性做得更绝一些。我还有余力能读书,全靠娘亲、姐姐浣衣贩浆,此番我上京来,也亏得何二哥给了盘缠。”
穆文嘉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始终平静,甚至有些戏谑,道:“会写文章不代表会做官,我性子耿直难改,就算春试榜上有名,只怕日后做官也做不得太好,爬得越高死得越快。官路不通,钱路也不通,唉,还是得一文一文攒呐。”
这样年轻的一个小郎君,通透至极,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磨出来的。
何青圆看看祝云来,见他一耸肩,对穆文嘉道:“只你可别想我叫你先生啊,我真叫不出来。”
“那就加个小,小穆先生,好吗?”穆文嘉眨眨眼,极想促成这笔买卖。
祝云来被他逗得也失笑,觉得他瘦巴巴的,却有点男人样子,就道:“可以。”
穆文嘉当日就跟着祝云来、何青圆回了祝家,被何青圆安置在离内院墙很近的一处小院里。
从何青圆的院子出去,走小径很方便就能到,离外院的喧闹也远,吃喝也都从何青圆院里出。
宅子里新添了一个人,施氏又有些不安生,虽不敢明说何青圆什么,却在背地里散了好些闲话,说她从九溪请回来一个先生,成日在她自己的小院里进进出出,说得暧昧极了。
穆文嘉虽然有来过何青圆的院子,却是只进了祝云来的书房,而且大多数时候,是祝云来去他院里学。
祝薇红出门交际之时,也时常对别人感慨兄嫂待母亲言语不敬,态度恶劣,晨昏定省,周到侍奉,更是奢望。
于是,何青圆不恭不顺不孝不悌的名声渐渐就传了开来。
这一日,秋分。
恰好是王意如成婚的,她嫁的是秘书郎邓彦。
邓彦是凤梧书院读出来的,是季随海的门生,与王意如又是打小定亲,可谓是知根知底,有情有缘。
何风盈本与王意如说好了,这日她要陪在王意如身边,可每每近身总会被婢女或婆子有意无意的撇开。
三两次后,何风盈明白了,王家这是嫌她不吉利。
她自然也是气的,远远看着王意如上了花轿,在婢女的催促下入了席。
这席面上季家的女眷很多,王家的座次也不知是怎么排的,竟把何青圆、何风盈、祝薇红与季家人排在了一块。
何青圆边上就是季翡之和瞿氏,不管她心里自不自在,面上倒是还好,看不出尴尬来。
季翡之也竭力调和氛围,盼着能安生吃过这席面。
只那四房的叔母李氏一向是个喜欢看热闹说闲话的,见何风盈来了,便把那话头继续到她身上,“这是何家大姑娘吧?你说说,就算是继母,也是母啊,虽说出嫁从夫,可郎君有不周到的地方,咱们做女人的,总也要提点才对。”
“叔母!”季翡之再度出声。
李氏却摆摆手,道:“我这是在教你们小辈不懂事的,知错能改,也别叫你妹妹在人家婚宴上,委屈得想哭又不敢哭。”
何风盈瞧了祝薇红一眼,果然见她红着眼,倒是没了往日嚣张。
她又去看何青圆,心想,‘装可怜么?我妹妹掉起眼泪来,自比你要更惹人怜惜的。’
但何青圆偏是一脸硬气,还道:“委屈便对吗?妹妹说我目无尊长,那你又做了几分?人前倒是长兄长嫂的叫,人后便是狼种、蛮……
她顿了顿,忍气道:“更难听的,我说不出口,你自己心里有数,在这一桌子外人前头,三言两语把我这个做嫂嫂的架在火上烤。我不敬嫡母,诸位只听她说了,可没看见吧。那她祝薇红不敬长嫂,这可是在你们眼跟前演着呢!”
李氏听得津津有味,何青圆扫了她一眼,不客气地道:“季夫人,你下巴上有瓜子皮。”
季翡之又气又想笑,瞿氏不知何青圆是这样厉害的性子,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又见祝薇红擦着泪还要再哭诉,忙是道:“罢了,你自己家事,自家管去。婆母管儿媳,嫂嫂管妹妹,都是天经地义的。”
何青圆红了红眼,她低头掩过,轻道:“夫人说的是,咱们这位置好得如戏台一般,但咱们都不是唱戏的人,不犯这个蠢!”
王家也分好几房,王意如这一房已经有些势微,不知是素日里就有嫌隙,还是不满王意如带走了一大笔嫁妆,总之是有些冤孽的,不好宣之于口,就暗地里给季家人排了这个座次。
何青圆和瞿氏坐在一块,本来就尴尬。
祝薇红那些话本也不是在席面上说的,偏有好事之人多嘴一传,提前敲锣打鼓,逼人上戏台。
李氏是个蠢的,只以为自己是看戏的,却不想自己也是被人看的!
这桌上总算安生下来,何风盈看着何青圆,见她眼眶上悬着一粒泪,要坠不坠的,趁着摇春盛了热汤的时候,何青圆眨眨眼,让这滴泪悄无声息地掉进碗里,不想哭给外人看笑话。
何风盈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未真切了解过这个妹妹。
祝薇红来时就不与何青圆坐一辆马车,走时也气呼呼的。
何风盈看着她上马车,放下车帘,道:“你怎么同小姑子处成这样?”
“祝薇红、施氏是什么样的人,姐姐不清楚吗?”何青圆倒也没有讥讽何风盈的意思,只是心里这么想着,就这样说了。
何风盈觉得何青圆今日很不好说话,便闭了口,不想与她说了。
何青圆却看着她,道:“姐姐与二弟,如今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怎么‘怎么个说法’?”何风盈含糊道:“他与我有什么相干?陌路人罢了。”
何青圆见她一脸云淡风轻,简直气到不行,“陌路人相逢在季家的假山里?”
何风盈如遭雷击,整个人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你,你……
何风盈吓得根本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何青圆平了平气,缓声道:“除了夫君之外,应该无别人知晓,否则这种消息,早就传遍了?”
何风盈这才找回自己的呼吸,又听何青圆道:“既然还有情,你又同别人议亲?”
“我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何风盈恼羞成怒,竟是道。
“我这是在教训你吗?你知不知夫君看见你们……
何青圆本想说祝云来看见他们缠吻之后,也误解了她与季悟非的关系,害得她吃了好大的苦头,但想了想,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只道:“姐姐,何必自讨苦吃?能光明正大结为夫妻,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呢。”
何风盈与她说不清,别过脸去,道:“你少管我的事。”
“我管?我管得了吗?我分明同娘亲说了,赵丰如有爱妾,还有庶出子女,为何你与母亲都不以为意?”何青圆真是不忍见何风盈做傻事。
何风盈看着何青圆,有些讽刺地笑了。
“妹妹,不是我和娘不以为意,是爹爹不以为意。我与祝云晟是不可能了,你已经嫁了祝家,何必再叫我嫁祝家。”
何青圆怔怔道:“可嫁的是人呐。”
何风盈见她落泪,知道她是世上少有的,真心替她着想的人,心下软了软,又不知为什么,仰脸道:“你别哭了,自有该哭的人。”
何青圆一时想不到还有谁该哭,回了家倒是听秦妈妈说,祝薇红一路进来都用扇子挡着脸,似乎是哭进来的。
她倒也没有去施氏院里,倒是施氏听说她这样回来,去了她院里看她。
祝薇红把何青圆在席上的话一倒出来,更叫施氏怒不可遏,奈何顾忌祝云来,只能生生忍下。
“你以后在外头不要同她相争,万事都不及你的婚事要紧,娘一定要你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嫁人。至于何青圆,叫她猖狂得得意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不信那狼崽子能守她多久!”施氏发狠咬牙道,手上盛甜汤的动作却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