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娘关了半扇窗,一左一右把斑斑和煤球举起来,并排三张可爱面孔,中间最可爱的那个还鼓起腮帮子冲何青圆撒娇。
何青圆忍不住笑起来,揪了揪衣领,示意要穿得保暖。
十二娘赶紧点点头,斑斑和煤球的脸都被她蹭歪了。
何青圆领了几个下人就出门去了,秦妈妈已经使人去备车马了。
她出入向来是从西面走的,只自从祝云赋回来之后,这西院守门的小厮就换了两拨了。
新换的小厮总喜欢拦下人询问,送出去给祝云旗他们几个添菜,他非要一格一格的打开来看,冬日里这样一耽搁,菜都凉透了,害得浮夏几人只能另备炉子来热。
浮夏也与他们争执过,斥责他们犯上。
这几个小厮都是厉害的,只说:“妹妹可别这么说,我就是为了主子好,人心难测啊,万一夹带了些什么,还拿主子来压我们,我们手一松放过了,到时候吃罪的还是我们!”
这一回是何青圆带着人出门去,他们一打眼瞧见她,眼睛就低了低,可再一瞥,瞧见药膏匣子上的金印,还有药酒坛子上的黄丝带,便跳了起来,道:“慢着!”
秦妈妈斥道:“什么狗东西在乱吠!”
“少夫人,您这拿出去可都是御赐之物啊?”一个小厮上前来,另一人飞快遁走。
若是搁在平时,何青圆还会解释,此时心急如焚,怕耽误了,只一句,“公爹给的,管得着吗?”
小厮明显一噎,却更道:“可,可将军是给大公子的吧。眼下这大公子不在家里,您非得挑这时候拿出去,恕小的冒犯了,我就是一条看门狗,从我眼跟前漏出去的东西,总要有个说法才是啊。”
何青圆本想解释,只这时候又下起雨来,想着何霆昭在烂柿子、泥水、雨水里浸了那么些天,受足了罪,她个做妹子的叫人觉得可欺,连那点药送去都被下人拦阻,心里不由得绞成一团,怒意上脸。
她闭了嘴,睨了孙婆子一眼。
孙婆子自跟了何青圆之后,就不怎么动手了,此时被她一看,脑子里打了个转,又见摇春、浮夏也都示意自己,这才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揪住那小厮衣襟,左右开弓扇了他一个满堂彩。
何青圆缓缓吐出一口气,忽然笑了一声,心道,‘说什么我哥哥情况紧急,又说什么我夫君不会介意,他们不许的总是不许,多说无用,比不得这几记巴掌叫我顺心。’
她自顾自领人带东西朝外去,眼瞧着秦妈妈在院门口迎自己,便加快了脚步,只祝云赋忽然从斜刺里走出来,若是不是摇春挡了一记,何青圆就要撞到他身上去了。
摇春是干干净净的姑娘家,她挨了祝云赋一下,还觉得恶心呢,却见祝云赋装模作样,上上下下掸个不停。
“嫂嫂这么急,走路不看人,这是要上哪去?”
何青圆瞥眼瞧见他身后那个溜走报信的小厮,就知道他是诚心的,冷着脸道:“不是人的自然不看。”
她刚一动,祝云赋就一侧身挡住她,道:“都夸嫂嫂贤淑温柔,我却只觉得嫂嫂冷口冷面,好不伤人,拿着我祝家的这些东西是要上哪去?我难道连问一句也不能了?”
何青圆忍了忍气,抬脸瞧着祝云赋,道:“能,我告诉你。我这是拿着圣上赏给公爹的,而公爹又给了自己原配嫡妻所生长子的药膏骨酒,立马就要送去给因三儿子护送不力而受伤的大舅兄。”
祝云赋的目光极冷又极玩味,何青圆强撑着与他对视,不肯退让,见他不发一语,又问:“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祝云赋抽了一下嘴角,笑得扭曲,“嫂嫂声若乳莺。”
“三公子不可言语轻浮!这是你长嫂!”秦妈妈呵道。
何青圆气得有些发抖,只死命稳住,怒视祝云赋,道:“你实在是阳刚正气全无,揣着一肚子的阴私诡计,成日打些歪门邪道的主意,难怪成日跟在公爹身边,比旁的兄弟都要与公爹更紧密,却也不得他欢心!不受他看重!”
何青圆生性柔善,好些东西看破不说破,只是这下叫祝云赋逼急了,统统倒出来,也是毒辣透彻得很。
祝云赋显然被何青圆剜痛,痛得他一时间都说不出话了,只鼓着一双眼。
浮夏几人护住何青圆,径直绕过他,眼下不是争执的时候,还是先把东西送去何家要紧。
第96章 夜雨梦境
到了何家正赶上林谨然上马车, 董寻舟已经骑在马背上,众人都在门口给他们送行。
何青圆从马车上几乎是掉下来,看得董氏、何风盈都一叠声道:“慢些慢些。”
何迁文瞧了眼从马车上搬下来的药膏骨酒, 眼神动了动,对何青圆道:“你婆母有心了。”
何青圆本想宽慰爹爹几句, 闻言一转脸朝林谨然走去了, 只道:“干她什么事?这些都是公爹给了我和夫君,哥哥这样的情况, 我不过是拿些出来, 她那不中用的儿子还好意思拦我呢!”
不知是何青圆的口气太生硬,还是这话的内容惊到何迁文了。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去看董氏,董氏只顾拭泪, 没有理会。
何风盈只觉何青圆这一通抢白好生痛快, 便也不看何迁文,只道:“幸好妹妹能做主, 祝云赋也实在该死!爹, 您的折子递了几回了?怎么都没个声呢?”
何迁文张了张口, 一拂袖道:“朝堂上的事,你懂什么?”
董寻舟只同何青圆打了个照面, 点了点头, 听她这般说话,知她在祝家过得不畅快, 心下愁苦。
林谨然已经上了马车,又是心乱如麻,所以没有听见他们这番对话。
何青圆站在车外, 踮脚问:“嫂嫂,你一个人去啊?”
“还有管家、婆子, 十来个人呢。父亲母亲年岁都大了,还要坐镇家中,妹妹又是未出阁的姑娘,小弟年岁不足,二弟又在九溪赶不过来,幸好表弟已经考过秋试,可以送我过去。你别担心,我也宁愿是我去,我想去!”
林谨然撩着车帘对何青圆说,说着说着,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原本董氏提议让毛姨娘去照顾何霆昭,只林谨然不放心,舟车劳顿之苦怎比得过牵肠挂肚之痛?
她执意要去,声泪俱下,董氏也很受感动,匆匆收拾了一些行装,这就要上路了。
林谨然心急如焚,等行装束稳,就要出发了。
领头马上骑着的人是祝云来亲卫之中的一个,何青圆对他嘱咐了几句,对方抱拳道:“是,请夫人宽心。”
董寻舟这时才终于寻到一个机会同何青圆说话,轻唤道:“小妹,别担心。”
何青圆仰起脸看他,神色与幼时在屋檐下给他扶梯子时一样,生怕他一个不稳,从梯上掉下来,到时候,他摔坏了,他画好的灯笼也要摔坏了。
“表哥,你也要小心些。”
董寻舟看着她,看着她,长久地不愿移开目光,只是看着她,就不自觉的微笑起来,道:“好。”
他们终于启程,何青圆也要回祝家去了。
她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盘算着林谨然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到鞍匠县,又再想祝云来需得多少时间回来。
“就算是姑爷的话,四五日总要的吧。”秦妈妈也在心里掐算着,道:“得好好备些吃喝,跟着姑爷的那些亲卫这几日也都是跟着风餐露宿的,叫灶上割两条猪腿来。”
祝山威给祝云来的那支亲兵有百余人,不过祝云来只带回来其中一只小队,总计是十二人。
余下差不多一百人还在北丘寒,训马、喂狼,以及遵循兵马司的指示办事。
可下边走的程序太多太繁琐,油水也要层层盘剥。
譬如一笔拨给北丘寒建立边市的银子,从户部出一千银,同时北丘寒的衙门里出五百银,用以边市初步的建立、维护和巡防。
边市还没挣银子的,已经论上税了,还得缴两处,户部一处,北丘寒的衙门里也要抽。
祝云来听得头大,但也知道没税没钱,什么都搞不起来,只听着他们议论,这都没什么,只这笔款子到了北丘寒,像是从京城运一块冰到北丘寒,原本该是越冻越结实的,却化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粒水珠子。
祝云来纳闷极了,甚至都不知道该找谁讨要这笔钱,只立刻让人传信,叫手下人直接去北丘寒的衙门盯着那余下的五百银。
就因为这,祝云来更看不上那些人了,衙门的章程归衙门,北丘寒的事情归北丘寒。
祝云来很多事项都直接交给自己人做,常常是公文还在路上,北丘寒的事已经办好了,效率高还省银钱。
因此,他在兵马司多了拥趸,但同时也更添了些明里暗里不满他针对他的人。
何青圆本来不太清楚这些事,只有一回,他休沐,懒洋洋抱着最后一个熟透的秋西瓜倒在软塌上吃。
浮夏与何青圆坐下来看账本,因为管了弟妹们的吃喝穿戴,所以账上开支添了不少,但这点子开支并不吃力。
田亩、庄园的收成,加上铺面宅院的租子,紧够了。
何青圆越是伸长了手,就越觉得祝山威当初把好些产业、现银乃至死物都拨到她和祝云来手里,好像就是为了叫他们管事的。
“裘老头那一家子,我瞧着是该敲打敲打了。”浮夏翻过一页她做了折角的账,指给何青圆道:“这么拙劣的手笔,不改改就呈上来,仗着自己是多年的老人了,还算得用,庄子收成年年最高,就这样猖狂,也不想想祝家的好地多半在他庄子上,比别人多是最应该的!”
何青圆瞧了一眼,道:“这卖掉的豆粮他占了多少?”
“起码得有一百五十两。”浮夏已经让人打听了。
何青圆点点头,道:“这一回就罢了,秦妈妈说他秋收后要嫁女,听说要嫁的是个读书人家,贴了许多嫁妆,怕是手里短了。他也算为女儿打算了,等忙过喜事,冬月来家里请安的时候,你同秦妈妈再给他紧紧皮就是了。”
祝云来听得津津有味,对户部那东挪西借的德行又有了些别的看法,道:“你倒是思虑妥帖。”
何青圆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姐姐和嫂嫂都说过,管家就是管人管钱,钱是重要,可要是人管不好,钱漏得更快,人人有私心,所以太苛刻太放纵都不行,其中的分寸最难拿捏。”
“你姐姐教的?”祝云来有些惊讶,他也从祝云晟那里知道了何青圆糊里糊涂嫁给他的缘由,对何风盈的观感有些微妙,虽然也谢谢她同祝云晟别扭,成就了他的顺风顺水,但也清楚知道她对于何青圆的淡漠。
“是啊,姐姐对着我的时候虽有些不耐烦,可但凡教了,都教的很透彻。”何青圆有些感慨,道:“毕竟是亲姐姐。”
祝云来瞧着她看了一会,吐出一句来,“真好哄。”
何青圆当然也不想做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被祝云来这样一说,只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就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心下郁闷,埋头拨算盘珠子了。
除了有几次大白日关门赶人要同她行事惹恼了何青圆之外,在平时生活之中,何青圆很少同祝云来置气,言语上的不快她总是默默吞下,就连拨算盘的声音也还是缓缓的。
祝云来听着听着,发觉她的指法不似初次见她算账时那么钝了。
那天是他刚下值回来,何青圆似乎是头回理这院里的开支,仔仔细细核对每一条账目,手指迟疑地拨来拨去,好半天才算好了一笔,一抬头见祝云来站在门口瞧她,顿时羞红了脸,很为自己的笨拙而羞赧。
这才多少时候,她就游刃有余了,算盘拨得像是弹筝。
祝云来听十二娘弹过一回筝,她是同乐伎出身的杨姨娘学的,旁的姊妹也学了,只她学好了学深了。
虽说施氏不曾请什么女先生来教庶女们,但这几个姑娘都能认几个字,琴棋书画也总有涉猎一两项的,全靠大的带小的,凑在一块把自己的看家本领都倒出来,一起学。
六娘和十娘会吹埙,三娘和八娘能弹琵琶,十三娘跟着吕姨娘学了胡琴,不过偏偏是杨姨娘生的十四没有学这些,认字学诗倒是很上心,常常来何青圆这里借书看。
何青圆在诗词方面是个半吊子,被她逼得上进,回回去见季翡之或者卢听玉的时候,总是带着十四的一大堆问题。
可论起乐器来,何青圆只说不会,不会就不会吧,也没有人生疑的,是她自己却说漏了嘴。
那是在清算了庄子秋来收成的次日,为了给十三娘做生辰礼,何青圆和十娘、十二娘两人在她的针线箩筐里翻找东西,祝云来刚下了值,在内室沐浴换衣裳。
针线筐里有很多何青圆做了半截的东西,掐金丝的香球,攥珠花的簪子,还有一件她描了样子,开了一个头,但因为做起来太难而荒废的珍珠叠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