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院里,”十二娘摩挲了一下双手, 轻声道:“在做法事。”
“嗯,你歇你的, 说这作甚?”祝云词只以为她想去操持。
“水陆道场是给这宅院里的亡灵设的,我不能去,哥哥帮我给姨娘上柱香,好不好。”
如此请求,祝云词怎么可能拒绝,又不想同祝云赋打照面,就道:“我迟些去,一定去。”
他看着十二娘睡下,在床边盯着她的睡颜看了一会,一转脸又瞧见铜镜里的自己。
祝云词打了个愣神,那一飘而过的念头是,‘我同爹只有下半张脸相似,其他地方是像姨娘吗?妹妹生得好细巧,一点都不像爹,是全像了姨娘吗?’
祝云词在施氏院里上香的时候颇有点鬼鬼祟祟的,十娘她们都在,见到祝云词来上香,她们都很惊讶,一个两个起身在他身边晃,似乎是在遮掩什么。
“您在哪做什么呢?”魏妈妈的声音忽然钻出来,吓了祝云词一跳。
十三娘利落地掸掉他手腕上沾到的一点香灰,故意声高了些,道:“烟熏火燎的,五哥别在这了。”
祝云词懵懵地从烟雾中走出去,绕过靡靡佛音走到廊下,正要进屋的时候,魏妈妈摆着个脸又问了一遍。
“替母亲祝祷。”手腕处被十三娘掸掉的香灰还留了一点痕,像流过一行泪,祝云词盯着看了一会,试探道:“也给我姨娘上柱香。”
魏妈妈脸皮子抽了一下,没说话就进屋去了。
祝云词硬着头皮跟了进去,幸好祝云赋已经离开了,屋里只有一个心事重重的祝薇红。
祝云赋这几日都是踌躇满志,斗志盎然的等着自己的好前程。
今日朝上议河西战事,圣上要百官举荐人才。
每一本奏上都是一个人,这一个人后又牵扯着丝丝缕缕的网。
季随海在朝中任职的门生不少,但他们所举荐的人都被驳了回来,圣上越是年迈,越是多疑。
不愿见世家壮大,不愿见武将多功,不愿见皇子力壮,更不愿见自己的那些叔侄蠢蠢欲动。
圣上膝下多子,但除却一些蠢笨不堪用的,再剔掉一两个略有残缺的。
朝中百官所能挑选的储君也就只能在瑞王、安王、文王三人之中选择,若是圣上的寿数能再长一些,那些尚未封王的皇子也还有可能,其中最为年幼十五皇子是林乔儿所出,若问这世上谁最盼着圣上万岁,恐也只有她了。
圣上的兄弟大多是闲散王爷,只有勤王、励王还有平王算是得用。
励王是圣上的亲弟弟,嫡子赵丰威娶了季随海的长女,与圣上关系一贯密切,因为是侄儿的关系,隔了一层,离皇位也更远一些,有些时候反倒比儿子更亲昵。
平王的身子不大好,年轻时领了一些清闲差事,年岁大一点就不管了,统统推给的儿子们,其中最得用的嫡子赵丰佐便是扶正了周氏的那一位。
勤王是因为军功而封王,且这王还不是当今圣上封的,而是先皇,所以分量更重一些。
圣上初登基时颇受其桎梏,亏得祝山威一个无依无靠的毛头小子横空出世,填补了武将空缺,勤王的军权才削得下手。
赵丰旭、赵丰如都是勤王的儿子,赵丰如担着一桩不大不小的差事,与何家这门不上不下的婚事也在敲定之中,不比他父兄在朝中颇有经营,但毕竟是庶子,外祖家只是寻常商贾,比起争权,他更喜欢挣银子。
赵丰如生得不高不矮,长得不胖不瘦,看着机灵,但又挺内敛,文一般武尚可。
何风盈曾等在茶楼上看赵丰如下值回勤王府,他浑身上下没什么公子架势,牵着马一路从街头买到街尾,一手的糖葫芦串、小风车,还甩了一马背的糕果点心。
他似乎觉察到何风盈的目光,抬头看了她一眼,不闪不避,明明白白就是告诉她自己庶子庶女齐全,还有心爱表妹,做得好爹好郎君。
她若要嫁,就老老实实地嫁,别嫁过来又叽叽歪歪地使些花样。
何风盈被那道挑衅戏谑的目光吓得赶紧缩回去,更透彻地明白,包容爱护本就是难得的,这世上没几个人会这样对她。
她被何迁文训斥了好几回,就算对这门婚事百般不满意,也已经不敢提了。
眼下何霆昭生死不明,人人心头乱麻丛生,谁也没有心思管她的事。
原本今岁的腊月二十八是何霆礼与陈家大姑娘成亲的日子,何迁文本想早些告假回去主持婚礼,带上一家老小顺便祭祖,家中仆役已经在打点行装了。
在嫁人之前能回一趟九溪,算是出远门散散心,何风盈也觉得挺好,可何霆昭又出事了,叫众人心中悬吊,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何风盈想起那年何青圆的及笄礼,也是因为何霆昭边关消息断阻,所以董氏和她都没有回去。
但何风盈那时候的心境与现在不一样,她那时知道不用回去了,心里冒出来的感觉是放松,在京城家中多惬意?风尘仆仆的赶回九溪,一路上船舱闷热摇晃,叫人多少难受?
何风盈与何青圆的确没什么姊妹情分,她想着同父同母,血脉亲情砍不断,也用不着费心经营。
可近来每每见她与祝家的女儿们相处融洽,笑眼温柔的时候,何风盈总会想着,姊妹也不一定要血脉牵连。
“大姐,你站在风口做什么?”何霆义的声音震了何风盈一下,她转过身来,想说话时觉得面皮紧绷,这才发觉自己已被风吹得面庞冰冷。
“等你,也等嫂嫂。”何风盈伸手给何霆义拢了拢披风,道:“她回娘家找林尚书去了。”
何霆义垂了垂眸,道:“姐夫的亲卫才递了个消息回来,只说已经到地方了,正在山谷里找大哥呢。”
“山谷?”何风盈想问又不敢问。
“嗯,那处山谷虽深,却是个缓坡。”何霆义也抱着希望,他虽是个有自己心思的,却更是个脑子清楚的,父兄若都健在,自己身上的担子会轻很多。
就连柳姨娘也日日跟着董氏、林谨然在烧香念佛,人人都真心真意盼着何霆昭快些回来。
想到这,何霆义微微皱起眉来。
何风盈忙问:“怎么了?”
“噢。”何霆义犹豫了一下,只道:“想着祝三言语猖狂,有些不快。”
他觉得自家虽不太平,但起码是一条心,再瞧那祝三不把姊妹兄弟当回事的样子,实在叫人发恨。
“他同他母亲是一脉浅薄的性子,最是个欺善怕恶的,在他爹跟前乖怂,在旁人跟前傲慢。”何风盈忍不住感慨,道:“妹妹还好吗?”
“二姐独门独院的住着,倒省却许多事,还能庇护一下祝家的姊妹。”何霆义简略地提了一下,道:“大姐,我先去给母亲请安,还有些功课要做。”
何风盈轻一颔首,道:“去吧。凤梧书院先生教学严苛,你一定要认真应对。”
何霆义与何风盈其实不算太亲密的姐弟关系,因着这几日在祝家的见闻,何霆义脑海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我若生成了祝家的孩儿,今日是对祝家的兄姐说出这番话来,那她们会说什么?’
‘哥哥生死未卜,你这没心肝的要去读那几本死书?!’
‘你且去,有种就去!生怕误了你大好的前程!’
何霆义虽是一番胡想,却莫名觉得真实。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家风正不正,真是顶顶要紧的。
林谨然回来的时候,何风盈身上一点热气都没了。
她一摸手,忙把暖手炉渡过来给何风盈,道:“怎么不进去等,外头多冷?”
“冷些好。”何风盈近来不顺心的事情太多,反而把她的性子磨平了些,只道:“热乎了,容易胡思乱想。”
林谨然应该是在车马上重上过一层脂粉了,但只看一双眼,还是明显能看出是哭过的。
“怎么了?”何风盈瞧着她,小心翼翼开口。
林谨然飞快地眨着眼,要扇掉涌上来的一层泪,“爹说都在找人打听,只是没什么消息。”
她回到家中就见林府居然是一副喜气洋洋的装扮,红绸悬挂,双喜张贴,门房笑盈盈一张面孔,像是一点也不知道何霆昭生死未卜,只道:“姑娘回来,可是来帮着张罗喜事的。”
林谨然这才想起来,后日就是林维信娶妻的日子。
第94章 马粪挡路
林维信养伤养了这样久, 腿脚的跛瘸已成定局,他原本就质素平平,也没有野心, 可姐姐妹妹都推着他逼着他成才,要他去挣前程。
自从大夫说他的腿脚最好也就是这样了, 林维信反倒获得了清净。
林茹儿和林萍儿也不像从前那般三天两头就亲手给他做些吃喝, 一手包办针线了。
等林茹儿戕害何青圆的消息隐隐约约在场面上传扬后,林尚书就让严氏给她找了一门外地的婚事。
林乔儿对此自然是百般反对, 最后还是由她做主, 让林茹儿嫁到了青州,给青州府尹做继室。
林萍儿私心觉得,这婚事还不如严氏给找的河间府指挥使, 起码是做原配嫡妻, 河间府又近一些。
可严氏又没那么好心,河间府指挥使虽无父母, 但兄弟众多, 各个草莽出身, 赖在他身上吃喝,一家子琐事可以想见。
但那青州的府尹今年三十有八, 说起来都要四十了, 虽说是没有年纪轻轻就能当府尹的,但林茹儿一个俏生生的姑娘, 又是个心气高的,如何能肯?
只林乔儿有她自己的盘算,多添了两台嫁妆就压她嫁去了。
自此, 林茹儿的每封信林萍儿都要搁一搁才敢看,通篇就没有一个好消息。
她又是埋怨夫君身上有股子难闻气味, 不愿与他亲近,又是埋怨青州近海,一桌子白煮海鲜,吃得她手脚发麻。
林茹儿的这些信让林萍儿的一肚子心思都消停了许多,嫡母、亲姐,她两头都不敢挨着了,倒是想起自己的残废哥哥来,时常去林维信房里坐坐,忙前忙后给他打听勤王的那个庶幼女。
林维信的这桩子婚事也是林乔儿给定的,林尚书并不是太满意,但也知道以林维信的条件,这已经是个顶天的媳妇了,只默许了。
“她姨娘早就死了,一个人住在王府北角的院子里,估计着是咱们贵妃姐姐伸手给你要媳妇,才把她扒拉出来的,模样估摸是好不到哪里去,否则也会卖高价,瞧那嫁妆薄成那样!只两个宫造的琉璃花瓶撑门面。”林萍儿一边说一边吃,剥了一桌的花生瓜子壳。
林维信正伏在桌上刻一张皮子,这是他新养出来的爱好,闻言道:“够吃够用就成了,我都这样了,什么姑娘配我都过得去。”
虽是事实,但林萍儿听不得他这样说,只愤愤道:“何霆昭把你害成这样,林谨然居然还有面目来见你!”
林维信一听这话下刀重了三分,皮子刻毁了,他叹了口气,道:“萍妹,我说了,不是姐夫的错,是我自己跌坏的,人家为了保全我的脸面,已经往好了说了。”
林维信的婚事是早就订下的,也不好为了何霆昭的事情变动,该去还是要去,何霆义只能代替兄长去露个面,花在课业上的时辰一时短了好些,困得他在马车上就睡着补眠了。
到了凤梧书院门口,被随从喊起来的时候,何霆义还回不过神来,坐在车厢里呆呆的。
他是注重仪表的人,面上睡痕红红的,就想缓缓再出去。
“您刚睡醒,容易受风,先缓缓。”小厮又吩咐车夫使马儿退到边上去,可千万不要碍了后头的人出入。
但拉车的驽马笨重,动作慢吞吞的,还甩着尾巴屙屎。
何霆义正在车里犯迷糊,就听外头有人叫骂。
他最不想在书院门口生事,连忙一掀帘钻出去,被迎面的冷风激得连打了两个喷嚏。
何家的车夫是个老实人,后来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婢女,指着他鼻子骂一通也没半句回嘴的,只拿起拴在车边上的粪袋子就徒手拣粪。
“抱歉。”何霆义对那婢女道,“你们过去吧。”
眼前的路分明是够他家马车行进的,只那婢女还是柳眉倒竖,指着那几块马粪指桑骂槐起来。
“管不住的牲口,恶心死了,要是叫我们主子脏了眼睛,要你们好看的!”
何霆义不知道这车里坐的是谁,也不明白自己好端端的凭什么要为了这几块粪挨一通骂。
“姑娘,这几块粪也没有你说得这样污秽不堪,寻常人家还养不起马骡呢,这粪袋子就是预备着拾粪的,积了几筐子起来,还专有人来收买,再卖去给人沃肥,咱们人吃的五谷杂粮,瓜果蔬菜,哪样不是这样来的?你实在没必要这样咒骂,别自己口舌尖利,反倒坏了主子名声。”
“你居然敢说我们吃粪?你这狗嘴狗牙的,真不是东西。”
“我何曾?”何霆义张了张口,又紧紧闭上,心道:‘对牛弹琴,不外乎是!’
此时学堂门口走出一人来,何霆义一眼望见,拱手行礼,道:“七哥好。”
季悟非过来时听门房匆匆来报,说门口有些矛盾,他走近时正听见何霆义说几块马粪也没什么,又听见姜氏的婢女在无理取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