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云赋睨了她一眼,嘶嘶道:“祝云来进出难道都除刀吗?”
“他善使大刀,本也不方便随身。”何青圆厌恶祝云赋,又道:“更何况善武之人,不必靠着凶兵壮胆气。”
祝云赋这一口气吸得极长,缓缓吐出的时候有点拂到何青圆鬓角的碎发上,叫她恶心极了。
“呵。”祝云赋睃了她一眼,又去看十二娘道:“啧,你似乎,了解她不深呐?”
十二娘瘦弱畏寒,又穿着湿衣裳,说话打着颤,“四,四哥,何家毕竟是姻亲,母亲又在病中,咱,咱们还是把这事儿好好处置了,人总要找到。”
“唔,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祝云赋点点头。
“祝云赋!”何霆义挡在何青圆身前,道:“奏本上定会多你一条口舌不敬,心存诅咒之罪!”
“你爹,林尚书?”祝云赋轻蔑一笑,但似乎又有什么顾忌,不好多言,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何青圆解下披风穿在十二娘身上,十二娘握着她的手,眼泪落在冰冷的手背上,烫得几乎在烧。
“嫂嫂,我……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的,走,去我院里喝碗姜汤。”
何霆义好奇又同情地看着十二娘,刚要跟上去,就见一块粉帕浸在脏泥水里,是十二娘落下的。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可惜,还是捡起来拧干,摊开一看,只见帕角有一张小小圆圆黄墨阴阳猫儿脸,呆呆萌萌,称得上传神。
第92章 羽翼坍塌
何霆义虽是何青圆的亲弟弟, 但于祝家来说也是外男,他为了等消息不肯走,昨夜就住在祝家外院。
“我记得, 何霆义与你是同窗吧?”祝云赋拿起祝云词搁在篓子的几个绑腿沙包,颠了颠, 又丢回去, 抬头看着祝云词,“你说他是个只知道讨好先生的马屁精。”
祝云词正在屋里颠蹴鞠练脚力, 耸肩勾脚好不忙碌, 闻言就道:“不是了,他今年开春就进季家的凤梧书院了。”
“什么?”祝云赋皱皱眉道,“他走了谁的门路?何氏?她不该避嫌吗?何霆昭?他那时在北丘寒, 也管这事?”
祝云词本想说何霆昭管弟弟不是好正常吗?又一想祝云赋这话里的意思, 无非就是觉得何霆义是庶出,何霆昭是嫡出, 身份有别。
蹴鞠从肩头滚下去, 他一个分神, 脚没勾住,这一通耍蹴鞠练了好几天也没太大的精进, 祝云词有些郁闷, 道:“好像不是靠谁举荐的,是我们院长挑了好文章送去凤梧书院, 人家挑了三个人去考问,只取了他一个呢。”
祝云赋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道:“一家子无用书生。”
祝云词擦了擦额上汗, 没有说话。
他虽对做学问没有兴趣,祝云来、何青圆对他的要求也不过就是尽量把字写好一些, 不要在学堂上捣乱,背一些名篇熏陶一下,仅此而已,谁也没有逼他考学问。
但祝云词心里也清楚,学堂里共有学生两百名,其中近半学子都比何霆义年长,可凤梧书院偏偏只取了他一个人去,只能说明他的确有过人之处。
祝云词与何霆义还是不对付,他就不喜欢长得娘唧唧的男子!
何霆义生得像柳姨娘多些,眉眼很漂亮,走势微微飞斜,幸好是个安静稳重的冷性子,不至于叫人觉得女气,偶尔睃人一眼,还总令人觉得他目下无尘,即便何霆义没有这个意思。
祝云词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几日总往祝云旗这院里来,碰见何霆义也在这里,撇撇嘴。
他往满桌早膳里又扔了两个新炸的油饼和油炸鬼,见慢慢悠悠喝豆浆的何霆义掠了自己一眼,他怒道:“看什么看!一大早的,瞧见你就讨厌!”
祝云旗有些担心他会欺负客人,觑着祝云词。
祝云词也瞧他,揉揉鼻子,伸手过来扒他的棉袍领子,动作拉拉拽拽很粗鲁,似乎在掩饰内心的不好意思。
“三哥下手也太……
“没事,嫂嫂让绣房新做的棉袍都是高领子,裹得住。”祝云旗轻拽祝云词的袍角,道:“坐下来一起吃些吧,都是嫂嫂从内院送来的,这芝麻糊不太甜,很香,你肯定喜欢的。”
祝云旗也是清秀的样貌,性子又庸懦,所以祝云词看他才会那么不爽。
但祝云词还没到不识好歹的地步,被人关怀记挂当然也有触动,便挨着祝云旗坐了下来,故意去够何霆义跟前的一个肉饼。
何霆义无语地看着他幼稚透顶的举动,道:“你那三哥……
“喂!”祝云词瞪着他,“轮不到你说我三哥坏话!”
何霆义顿了一下,迎着他的目光冷声道:“他让十二姑娘跪在雨中,还笑嘻嘻称她是为母祈福,自愿为之,她看起来那般瘦弱,你三哥倒是堂堂男儿,他为何不跪呢!?好了,我说完了。”
他仰脖把剩下一点豆浆喝光,起身拂袖而去。
祝云词嘴里喷香的肉饼顿时一点滋味都没有了,他很生气,但又不知道生气的对象是谁。
气何霆义?可他只是告诉了祝云词这件事,又或者是怪他何必做出这样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来?心里指不定在怎么看他祝家的好戏呢!
气十二娘?怪她在人前做出这样一副样子来,把祝云赋栽成一个不友不悌的罪人?
还是,气祝云赋呢?
祝云词狠狠撕下一大块肉饼,不想看见祝云旗的目光,于是瞪着眼朝门外看去。
今日的院落总算有几分爽朗,可又不代表昨日的湿冷没有存在过。
浮夏来收碗筷的时候,祝云词在边上不肯走又不肯问,祝云旗瞧了他一眼,道:“我听闻十二妹昨日淋了雨,她现下可好?”
浮夏低头收拾着,轻叹一口气,问:“不大好,昨夜烧了一晚上,晨起吃了些米粥又呕出去了,方才勉强喝了些药,要不是用糖梅子压着,只怕也要吐。”
祝云词倚在门框边,硬声硬气道:“怎么淋了点雨就病了?大夫怎么说?”
这风凉话谁听了都要气恼,浮夏提着食盒迈出去,又转首看着祝云词,道:“大夫的话奴没听见,奴也不敢说是十二姑娘孝心感天动地,要与老夫人共担病痛,不过三公子口口声声为母祈福,他金口一开,老天爷也要顺他的意。”
祝云词瞪着这个牙尖嘴利,讥讽本事一等一的婢女,却见她表情回归平静,微微蹙起眉头,道:“小公子,十二姑娘很难受,您得空去见见她也好。”
祝云词就是个得打一巴掌顺个毛才能服帖的性子,他吸了吸鼻子,大跨步从浮夏身边走过,扔下一句,“我先去买点糖腌货再去见她。”
等他提着两大包腌梅子、杏干之类的吃食回来时,一瞅前面是祝云赋,祝云词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先猫起来了。
他换了条路进内院,西边偏门守着的都是何青圆的人。
祝云词下意识不去想为什么去看生病的十二娘要躲着祝云赋,但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只那答案有些残忍,叫他不敢揭开。
祝云赋好比是一剂定心丸,他回来了,眼看着施氏的精神就一日日振作起来了。
可毕竟是那样闹了一场,施氏的精力回不到从前了,且四肢虚软,走不得几步路,大解尚能忍住,小解一日要溺湿七八次。
施氏最清楚自己的身子,离好还远得很,但钱大夫每回诊脉都说今日好过昨日,夫人福泽深厚云云。
祝薇红伺候了多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施氏到底心疼女儿,怕她这样出嫁不好看,也舍不得再叫她伺候了。
祝云赋虽不知道施氏的身子虚损到了那种地步,只瞧什么都不顺眼,觉得钱大夫回回应答都是那么几句说辞,到底是何病症,也说不出个名目来,又觉得祝薇红矫情做作,施氏偏宠太过。
换了庶妹、姨娘几人伺候着,他疑心病又犯了,一句句话刺探敲打着,吓得十娘把药碗都打烂了,药汁溅到祝云赋鞋面上,十娘忙不迭去擦。
“哥哥既不瞧着人多心烦,就让她们出去烧冥钱吧。”祝薇红道。
今日这道场祝云赋是不愿意办的,显得他们有什么亏心,更何况他不似祝薇红那样一夜夜陪着,没见过施氏蓬头散发惊惶醒来的样子,没听过她被吓得胡乱叫嚷时的疯话胡言。
外头诵念着的佛音又密又快,本该是叫人静心的,但却更令人心烦。
祝云赋耐着性子道:“河西一路战事起,我已经打点好了,朝中必定有人顺势举荐我,一个指挥使是跑不了的,等我打了胜战回来,更有封赏,到时候婚事还不是拣现成的,哪里用得到您操心。”
施氏只听得他要领兵,就觉心惊,只盼着儿子在家中就现成好做官的,但她也知道这不可能,反反复复叮咛嘱咐,搅得祝云赋更烦扰。
只忽然间,施氏不说话了,面色一变。
“儿,你先出去吧。”
祝云赋觉得有些奇怪,也没放在心上,起身走后。
魏妈妈和几个丫鬟婆子已经熟稔该换褥子换褥子,该换衣裳换衣裳了。
施氏被祝薇红和魏妈妈搀扶着起身到榻上暂歇,她一侧眸,忽然瞧见个陌生老婆子出现在这屋里,施氏正奇怪呢,皱眉细看之下尖叫起来。
祝薇红吓了一跳,连忙安抚,“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施氏颤颤巍巍伸手指向镜中,不敢置信地问:“那,那是谁?”
她这一病,老态毕现,白发丛生,风韵尽散。
“娘,没事的,都会养好的,咱们多吃些补品,都会养回来的。”祝薇红不住地宽慰着,但对于施氏来说却毫无用处。
她癫狂起来,将屋中能够到的物件统统砸在地上,直到力竭腿软,眼睁睁看着自己朝一地碎瓷摔去。
祝薇红和魏妈妈连忙去扶她,护住施氏上半身没伤,只膝盖嵌进了瓷片,但祝薇红却被划伤了胳膊,颇深的一个口子,血止不住地流。
看到祝薇红手臂上的伤口,施氏总算恢复了一些理智,连忙找大夫替她包扎。
一个婆子嘴快道:“夏日里怕不能穿半臂的褙子了。”
施氏登时又发作起来,要将她拖出去活活打死。
祝薇红忍痛道:“娘,外头都是请来做道场的僧众,今个怎么能打死人呢!?”
“打死了一并超度,我还怕了谁不成。”施氏发了狠。
她自己院里的下人,还是头一回被这样重的责罚,即便有魏妈妈求情,也还是挨了好几棍子。
祝薇红只当是施氏病中狂躁,还记得让魏妈妈好生安抚那个婆子,不要再节外生枝。
她从前没生出这种脑子,也不会有这种考虑思量。
祝薇红在施氏的羽翼下活了太久,眼下羽翼稍塌,风雨都还没有淋到她,只是需要她撑手支应一二,她就感到了疲惫劳累。
话说再多,万般无用,不及亲历一遭来得真切。
院中庶妹们都在,或是跪在蒲团前叩拜,或是在铜盆前烧冥钱。
何青圆也来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跟在祖母身边长大的缘故,祝薇红见她操持起这些来十分顺手,应对僧人礼数也全。
她侧身避过檀香袈裟,素手拈起三炷香,合上眼,神色平静之中隐含悲伤,不知在祭奠谁,缅怀谁。
祝薇红出神地看了她一会子,又在她抬眸望过来的时候匆忙低头。
‘娘的身子若好不全,我出嫁的事宜岂不是要她来操持?’
这种心思盘亘不去,但祝薇红不敢提也不能提,盼着施氏快些好起来,可就算好起来了,也要宽心休养,一场婚事操持下来费心费力,难保不会更加折损施氏的身子。
这桩事情若放在别人家,自有外祖家的舅母、姨母来帮着主持,大半舅母早亡,施氏虽有几个姊妹,可都嫁在北丘寒或者西京一带了,且施氏同她们毫无联系。
祝薇红依稀还记得早年间有个姨母来信求施氏办事,施氏拿着那封信大发牢骚,大肆讥讽,只数落了一通从前姊妹间抢头花抢糕饼的事,自然也没有帮她们。
祝薇红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只觉得头痛无比。
第93章 血脉牵连
何青圆可不是揽事上身的性子, 祝薇红的婚事她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更何况十二娘病得厉害,根本离不得人,额上帕子半盏茶的功夫一换, 换下来都是热热的。
如此高热不退,人自然是有些糊涂了, 看着祝云词的时候, 目光都是迷迷蒙蒙的,像是隔了一层帘子。
祝云词净了净手, 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女子的手和男子的手不一样, 祝云词这几日又在练棍,掌心粗糙了不少,十二娘虚着眼, 被这种感觉吓了一跳, 往床铺里缩了缩。
“别怕别怕,我是哥哥。”
祝云词脱口而出一句话, 叫侍奉着的摇春都替十二娘红了眼, 更别说十二娘自己, 眼泪一粒一粒从眼眶里掉出来,看得祝云词手足无措。
十二娘淌了一会眼泪, 复又轻轻笑起来, 接过祝云词手里的药碗干脆地喝光。
祝云词见过祝薇红嫌苦不肯吃药的样子,她大十二娘许多, 却要人左哄右哄。
而十二娘只有在着急忙慌嚼下杏干的时候,看起来才有那么一点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