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祝云赋回来那日,她也在何家。
祝云来、祝云晟不在家中,祝云赋一回来就有种巡视地盘,要称王称霸的感觉。
祝云旗被他从小穆先生院里抓了出去,上上下下扫视一通,当着下人的面又将他贬个体无完肤,丢在道旁。
祝云旗已经习惯祝云赋这样的行为了,差不多每次他回来都会这样挑三拣四地说上一通,把他在外头受的那些不顺心统统呕到祝云旗身上,他自己舒服了,并不会管祝云旗的死活。
祝云旗弯腰捡起地上那卷书,忽然瞧见个人影蹦出来,叉腰道:“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你凭什么这么说他!?他一事无成?你成什么事儿了?挣前挣后,新当了个都头?”
穆文嘉‘啪啪啪啪’鼓起掌来,道:“好大本事,好大本事。”
本朝重文轻武,都头只是微末小官,若是一县的都头,也就是个衙役之首罢了。
祝云赋算是祝山威手下精兵指挥使下属分队的都头,论起来身份要高一些,可论起品级来,却连县令都比不得。
穆文嘉显然清楚这个,才会如此讥讽。
祝云赋已经打听过了,知道这院里住着祝云来请回来的教书先生,不过是举人身份,年岁不大,在官场上没有任何建树。
被这样一个人指着鼻子讥讽,祝云赋如何能忍,大步返身回来,伸手要就提着穆文嘉扔出祝家去,却不料祝云旗竟冲了过来,挡在穆文嘉身前。
祝云赋推得他趔趄一步,他又摆回身子,护着穆文嘉往后退。
“老三,你这是要造反?”祝云赋阴恻恻地喊他。
“三哥,我行四。”祝云旗咽了口沫子,道:“造反这个词,三哥还是不要乱用。”
“这就是那狼崽子养的一条狗,穿了书生袍罢了,还装什么大先生,你要保他?”祝云赋紧紧盯着祝云旗,问。
祝云旗不是不紧张,盯着鞋面硬着头皮道:“先生是大哥请回来的,束脩也是大哥给的,三哥凭什么处置大哥的人?”
“好啊,我才多久不在家,这院里上下居然都跟了他了?你就这么自信自己押对宝了?”祝云赋一把掐住祝云旗的脖子,但很快就被穆文嘉一戒尺打在胳膊上。
戒尺扁弹,就是用来打人的,穆文嘉跳起来重重挥下,就算是个书生的力道也够疼了。
祝云赋咬牙忍着,但祝云旗毕竟是男子,一使劲甩开他的手,拼命咳了几声,喘着粗气道:“我当他是大哥,他当我是弟弟,就这么简单。”
“四哥。”下学回来的祝云词正撞见这一幕,有些迟疑胆怯地唤了祝云赋一声。
说起来也是怪,这个小霸王一样顽劣性子的男孩怕祝云来也怕祝云赋,但细细品味起来,他其实更怕祝云赋。
就好比说祝云词做错了事,祝云赋和祝云来都有可能会打他,但如果有人一时失手打死了他,那这个人一定是祝云赋。
祝云赋转身看他,咂摸了他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的意思,问:“去过母亲院里问安了吗?”
“没,还没有。”祝云词忙不迭道:“四姐说母亲没什么精神,叫我有这份心就成了。”
“哼。”祝云赋冷笑一声,道:“那你有这份心吗?”
“我,我有。”祝云词小声道。
祝云赋看了看祝云旗,又看了看祝云词,连说了几个‘好’字,伸手扯着祝云词就往内院去。
“三,三哥,我自己走,自己走。”祝云词被拽得磕磕绊绊,摔得更厉害。
第91章 两面人
正当祝云词一个不稳, 正面要扑到地上时,一双算不得太健壮的胳膊扶住了他,祝云词被追上来的祝云旗扶了起来。
“我同小弟一起去问安。”祝云旗道。
“你这张蠢脸, 我母亲看了恐添不适。”祝云赋睃了祝云词一眼,自顾自往前走。
祝云词拍了拍膝上的土, 知道祝云旗不入祝云赋的眼, 赶忙是推推他,道:“四哥先回去吧。”
祝云旗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从他的目光中, 祝云词迟钝地感觉到,原来他同祝云赋并不是同一边的人,同祝云旗才是。
施氏院里安安静静的, 祝云赋皱眉道:“怎么半个人都没有, 都死了不成?”
祝薇红挑了门帘出来,又轻又急道:“是我叫她们都不必来的, 母亲病中要静养, 有我伺候就成了, 要那么些人在跟前做什么!哥哥来了就好了,母亲眼下有了些精神, 可以同你说说话了。”
祝云赋却是不满, 道:“见不见是母亲的事,到不到是她们的事。何氏愈发猖狂, 婆母在病中,还日日回娘家,只当这里是客栈不成?!”
祝薇红也知道自己这个兄长脾性偏执, 就道:“已经叫她回来了。这事儿我倒要问问你了,她哥哥那么大个人了, 又是文官,怎么丢的?”
祝云赋嗤笑一声,道:“何霆昭那么大个人了,还好意思来问我?”
祝薇红这几日煎熬得很,亏得施氏病情虽没有太大的气色,但也不见恶化,比较平稳,她才不至于崩溃。
原本亲哥哥回来,应该是多了个主心骨才是,可说了这一两句,越说越是烦心。
见他在床前坐了,施氏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地诉委屈。
祝云赋已经知道施氏是被祝薇红气出病的,看这个亲妹妹的时候,眼神也颇叫她胆颤。
十娘、十二娘几人得了祝云赋的令,又都来施氏跟前站规矩了。
施氏病中疲倦,她们便都站到厅堂去,一个个如人蜡一般,点了她们,就能给施氏延年益寿。
祝薇红如今可算知道名声要紧了,试探道:“哥哥,十娘她们手上还有我的嫁妆要绣,叫她们去吧。”
祝云赋正看着门外飘然而下的雨丝,漫不经心地一摆手。
四个娘依次出去,祝云赋瞥了一眼,道:“等一下。”
几人俱是一颤,只听祝云赋道:“十二。”
十二娘低着头转过身来,怯怯捏着帕角。
祝云词已经先走一步,走到院门口时回了一下头,正看见十二娘被遗在屋里,祝云赋正冲她一勾手指,姿态轻佻。
十二娘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轻道:“四哥,有什么吩咐?”
“何氏与你很要好?”祝云赋端起茶盏,轻轻吹开面上的茶叶,啜了一口。
“是。”十二娘坦然道:“何氏心计浅薄,一直用些小恩小惠笼络我们。”
“她同狼种关系如何?”祝云赋又问。
“大哥他倒是很喜欢嫂嫂,嫂嫂貌美,也不奇怪。”十二娘竭力平静。
“噢?”祝云赋的笑声令十二娘有些作呕,他自己不觉得,笑了一阵才道:“那何氏对那狼种呢?”
这话一反过来,滋味就有点不同。
弟弟问哥哥,感觉还凑合,弟弟问嫂嫂,就有些逾越。
十二娘觑了祝薇红一眼,她下意识避开目光,朝内室走了几步,推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问:“哥哥问他们做什么?还嫌不够烦吗?”
祝云赋没有理会祝薇红,瞟了十二娘一眼。
十二娘对祝薇红死了心,谨慎道:“算得上相敬如宾吧。”
“相敬如宾。”祝云赋品味着这个词,笑道:“人与兽也能相敬如宾吗?何氏看着娇嫩,竟也受得住?”
祝薇红已经进内室去了,这里只有十二娘一人,听着祝云赋这句轻浮的揣测,只当自己不能体会其中龌龊的深意。
祝云赋起身朝外头走去,对十二娘勾勾手指。
十二娘垂眼跟上,做出一副紧张的样子,揪着帕子,不敢答一语。
一路上,祝云赋都在问祝云来的事情。
十二娘其实与祝云来相处也不多,他的目光不会长久地停留在妹妹们身上,只是瞥一眼,像是在看一株小花苗长得好不好,好就不管了,若是不好,倒是会问一句。
要她多吃,多吃,还是多吃。
十二娘一想起祝云来,脑海里总是他歪头看着自己的样子,满脸的费解。
“你怎么就不能吃胖一点呢?”
她不敢说,祝云来那个样子,真的很像一只毛茸茸的狼青犬。
叫人想摸一摸,但肃目立耳怒眉的样子又太凶了,十二娘绝对是不敢的。
祝云来行事说话毫不婉转,有时粗鲁,有时无知,但何青圆颇为包容,只是红红脸,浅笑着望他。
十二娘见过何青圆教祝云来如何磨墨,细白的一双手握住祝云来研墨的一只手,轻声细语道:“下力不能太重,墨浓不好写字,也不能太轻,墨淡不着色,不能一下重一下轻,否则出墨不好,字迹斑驳不美。”
“这么烦啊?”祝云来把站在边上的何青圆拢到自己身前,顺着她的力道一圈圈墨着墨块。
“是呀,但是磨着磨着心就静了,对不对?”何青圆问。
祝云来把下巴搁在她发顶,左右晃晃脑袋,道:“没有,磨得更烦了。”
十二娘觉得得亏嫁给祝云来的是何青圆,要换了别家大才女,好话说尽换来这样一句赖话,得要气哭了吧?
“那往后你写字,我帮你磨。”何青圆只是这样说。
见祝云来收拢双臂,钳住怀中人之后,十二娘急急遁走喂猫去了,哪里还敢再看?
“照你这么说来,他倒是对兵马司的差事很上心?”祝云赋听罢十二娘真真假假一番话,道。
“毕竟与大哥故土有些关系,他上心也不奇怪。”十二娘谨慎地答。
祝云赋长出了一口气,又论到何青圆身上,道:“何氏温柔,待你们又好,这嫂嫂做得真是无可挑剔啊。”
十二娘把脑袋低得更深,打算不回这话了。
祝云赋却不放过她,走过一段路后,又俯身轻声逼问她,“倘若日后真做了祝家的主母,你们就跟着有福了,是不是?”
十二娘一凛,连忙扔了伞跪下,道:“十二不敢这样想,嫂嫂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勉强给我们些小恩小惠,平日里看她应付大哥都吃力,哪有余力妄想其他,她没那个脑子,也没那个心计!”
等她说完,才听到道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止在她眼前一丈开外的地方。
十二娘抬眸看去,就见何青圆站在那里,身边还跟着个与她年岁差不多的瘦高少年。
那少年本来表情很不好,预备着望过来的眼神很有些凛冽,但走过灌木丛,见她淋跪在鹅卵石小径上,发丝上飘满了雨珠,衣裙也渐渐濡湿,他难看的面色缓了缓,移开目光,反而上下审视了祝云赋一眼。
十二娘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何青圆当做没听到十二娘那番话,只问:“十二娘跪在这做什么?快起来吧。”
“她有孝心,”祝云赋抱臂瞧着对面姐弟,见何青圆装作没听见,就笑着说:“要为我母亲祈福,劝都劝不住呢。”
何青圆当即瞪了祝云赋一眼,走过他身边。
祝云赋被她的目光刺了一下,像是出其不意地咬到一颗花椒,很是回味了一番,转身看着她弯腰捡起伞,强拽十二娘起来。
“祝都头。”何霆义很不喜欢他看何青圆的目光,就肃声问:“我兄长是受你护送,咱们两家又是姻亲,为何你回来一夜一日了,却是连一句交代也没有呢?”
祝云赋瞧着何霆义,隐约记得他与祝云词在一间学堂,见他孩子脸上一副大人表情,嗤了声,道:“这有你什么事儿?”
“没消息的那个人是我兄长,怎么会没有我的事?”何霆义怒道。
“倒把自己当根葱。”祝云赋不屑道:“你兄长离队出了事与我何干,我又不是他的老妈子,他解手我还要跟着擦腚?”
这事儿到底如何,谁都不知道,只由祝云赋说了算,何霆义反驳不得,只道:“可你也该留下人等他!”
“我领的是军令!若是延误了,何霆昭他担得起这个罪过吗?!”祝云赋口吻鄙夷,“说不准是他自己体弱,蹲久了站起头昏滚下坡去了,倒是怪起我来,难道是什么三岁小孩不成?”
“你这人委实荒谬,口口声声军令如山,你既领了这个军令,也该履行彻底,我哥哥是兵部主事!论起来官职比你还高,你护他不利,还推诿责任,我哥哥若真有个什么,我爹爹定参你一本!林尚书也饶不了你!”
何霆义年纪尚小,但见识不缺,胆气也不弱。
十二娘挣开何青圆的怀抱,不想弄湿了她的衣裳,但还是被她扯到伞下,怔怔看着何霆义的愤怒化作利剑刺进祝云赋的心里。
祝云赋果然被刺痛,手也按在了腰间佩刀之上。
何青圆被他这个举动吓到,快步走上去,道:“内院之中,四弟不该佩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