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几个妹妹们悄悄打偏门进来了, 祝六娘忙道:“没叫你们受气吧?”
十二娘摇了摇头, 道:“光听她们母女骂你和嫂嫂了, 骂累了就遣人走了,好菜都没怎么动。”
众人在施氏院里都没吃饱, 重新摆了菜上了酒, 总算能痛快喝一场。
祝云来从外院进来的时候,笑声满院子。
“杜寻接你们来了。”祝云来道。
祝六娘和杜兰还有些依依不舍, 被几个婆子从偏门好生护送了出去。
何青圆一方院落像是把祝家隔开了,走在她这一边是安全无虞的,但进了另一边, 就不是桩桩件件好估量的了。
十二娘酒量不错,走了几步路, 酒气尽散。
她不觉得自己有嫁入皇族的本领,也没有做过这个春秋大梦,十娘也是如此。
明日宫宴不过是走走过场,她们姊妹俩的姿色才情皆不算太出挑,倒是十娘针黹出众,可皇族选媳又不是选绣娘,锦上添花是最好,但什么都没有,便也罢了。
唯一的一项,约莫就是看在爹的份上。
其实祝家的这些个女儿,若是要高嫁,也不难办,只是祝山威没有这份心。
本朝得用的武将着实不多,祝山威算是其中拔尖的了。
圣上疑心病重,要用他,又怕他。
十二娘有时想着,施氏把她们一个个都嫁得乱糟糟,是不是也如了祝山威的意呢?
如果这些个女儿,各个配了嫁妆,嫁得相得益彰,祝家的权势网也就越结越大了,祝山威还能好好的在北丘寒做他的土皇帝,在西京称霸王吗?
“可是爹爹,”十二娘到底还是有些醉了,盯着油灯看得眼发酸,落下一行泪来,自言自语地道:“略过得去些,也行啊。”
祝薇红已经定亲,宫宴不是强求她去的,只她有一个去陪周家小妹的由头,便也要去。
其实周家小妹有位庶姐嫁给了郡王赵丰佐做侧妃,赵丰佐的正妃早些年病故,周氏生子生女后扶了正,有郡王妃陪着,实在不需祝薇红一个未过门的嫂嫂。
祝薇红在这边感到一点冷落,扭脸又见何青圆带着十娘、十二娘两人与季家几位姑娘相谈甚欢,心道:‘何氏实在猖狂,居然还敢跟季家人搅弄在一块!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那是你妹子吧?”周氏问。
“呃,是。”祝薇红赶忙回神,道。
“倒是一个端庄沉静,一个清秀可人。”郡王妃周氏远远瞧着,权当做闲话家常,就问了一句,“瞧着都还小呢,没有许人吧。”
赵丰佐是郡王里头年岁最大的,与他同父的兄弟也都成婚了,周氏这一问,并不是替自家问的。
祝薇红犹豫了一下,周氏笑道:“与我说说无妨的。”
“阮家对十妹妹倒有意思,不过什么都没定呢。”祝薇红倒还知道界限。
“阮家。”周氏轻声重复了一下,“哪位公子?”
“嫡出公子。”祝薇红说得痛快,以彰显母亲对庶女的厚待。
“嫡出?”周氏轻抚云鬓,看了周小妹一眼,周小妹微微蹙眉,又问:“阮家有两位嫡出公子,大公子娶的是郡王的表妹,至于二公子……
周小妹顿了顿,又问:“有意的是二公子吗?”
“这样说来,就应该是吧。”祝薇红不解地看着周小妹。
周小妹虚虚挽发遮掩口型,轻道:“可二公子,据说相当天真无邪,性若稚子。”
说的已经很直接了,祝薇红若再听不懂,她也是个傻子。
见她怔住,周小妹忙道:“是否误传了?若是他家的庶长子,倒还匹配。”
祝薇红很有些窘迫,她是嘴硬的性子,有理没理都要回击,下意识要回护自己和母亲的形象,一下忘了在周小妹跟前的装扮,就道:“庶子如何匹配?我家姊妹嫁的各个都是嫡出。”
这倒是真的,也算施氏掩人耳目的把戏。
“呵。”周氏笑了一声,祝薇红这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周小妹也瞧了她一眼,不言语。
周氏簪了一块瓜果入口,拍了拍周小妹的手,笑道:“祝家的女儿,的确只有妹妹福分最好。不似我们周家,虽然嫡庶有别,但嫡母宽和,叫我们这些庶出的,也能一个好出路。”
祝薇红几乎是被周氏指着鼻子在骂,又羞又恼,只敢道:“约莫是我听错了,我到底也未出阁,母亲也不会把妹妹们的婚事同我交代。”
周小妹点了点头,算是附和。
周氏嗔她一眼,看都没看祝薇红。
祝薇红借口更衣离开,周小妹便扯着周氏衣袖,嗔道:“姐姐何必同她置气,不多时就要过门,到底也是嫂嫂。”
“你性子柔,我来给个下马威,好叫她继续这么在你和母亲跟前弓着身,不敢抬头!否则就她这性子,嫁过门就要原形毕露了。”周氏还未完,望向何青圆,对她一笑。
何青圆只能过来回礼,两个妹妹也跟着来了,受了周氏一顿夸,还收了礼,祝薇红回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其乐融融的一幕。
“这绣花都是你自己绣的?”周小妹将十娘的帕子摊在桌上,细细打量着那片松纹,觉得同祝薇红送过来的一些绣件风格虽不同,但技艺贴合。
“嗯,在大哥书房里看了几幅画,描下来的花样,不是我自己想的。”十娘受不得夸,夸她反而窘迫。
周氏奇道:“你大哥的书房,你们也进得?”
十娘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望向何青圆。
何青圆不好说自家的书房里压根没几个字,不似别人还有机密公文,就婉转道:“他无妨的。”
周氏莞尔一笑,望向祝薇红,道:“看得出,你们哥哥嫂嫂待你们是极好的。”
十二娘觑了祝薇红一眼,见她尴尬赔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也有今日。’
周公子和周小妹一母同胞,听说都是同一路数的温柔性子。
这性子打哪来,是像了她们的母亲,祝薇红的未来婆母。
施氏呕心沥血给祝薇红说下的这门亲事,门第体面,家风端正,真是处处完美。
不曾想还有一个庶姐会给她难堪,还没进门就敢打压她的脾性,要按着她的脑袋才许进门的。
何青圆也看得咋舌,坐回原处时,十二娘一下就与季银珑、季澄珠她们挨到了一处。
姑娘们在何青圆身侧碎碎叨叨,像搁了好几层帷帐听黄雀叫唤。
“周公子当官,但掌家的是他庶兄。”季银珑消息灵通得很,一下挑出关窍告诉十二娘她们。
“周老夫人也肯?”十娘奇道。
“这有什么不肯,良才也要摆对地方。”季银珑道:“总不能单累一个人吧?”
十二娘想起什么,问:“嫂嫂家也是这般吧。”
“嗯,我二哥早些年读书不成,就回家继承祖业了,小弟如今还在念书,我父兄对他一直很有要求。”
何青圆心中感慨,祝薇红在祝家那般偏斜的家庭里待惯了,周家的公正,反而要叫她受不住了。
十二娘和季银珑很快就说到别处去了,这两位姑娘投缘,总有说不完的话。
季澄珠年纪小一些,一边听着姐姐们说话,一边托着何青圆送她的彩珠小兔,美滋滋地看着。
何青圆抬眸正要说话,却见一个嬷嬷冷着张脸走了过来,对季银珑、季澄珠道:“姑娘,咱们去那边赏灯吧。”
季澄珠出来前得了嘱咐,当即就道:“我就不去了。”
嬷嬷瞧了她一眼,倒是没敢说什么,只拿眼睛看着季银珑,鼻翼翕动好似在强忍怒意。
季银珑是季悟非的亲妹子,说起来很不该同何青圆坐到一块来,有些不顾念姜氏的面子。
但姜氏今日一改常态,同同宫妃、公主们相谈甚欢,引荐季银珑时言语夸大,像个卖瓜的王婆,叫季银珑好不别扭,寻了个空隙,才来找季澄珠来了。
季澄珠是季随海的老来女,平素在家最是疼爱,今日本不想来,奈何姜氏问了又问,言辞殷切催逼,看在她是新媳的份上,又是头一回张口,三房才予了几分面子,所以就由季姑姑带着季澄珠进宫来。
季澄珠要同何青圆说话,姜氏也管不着,而季银珑本来只是想同十二娘打个招呼,越说越投机就聊得久了些,眼下被姜氏的嬷嬷抓住,不免有些心虚,忙是站起来,道:“我这就过去。”
季澄珠牵住季银珑的手,叮嘱她,“姐姐,小心脚下。”
季银珑本就是个剔透姑娘,否则姜氏这般眼高于顶的人,又怎么会拿她做人情。
得了季澄珠这一句话,季银珑便知道叔父没有非要她嫁入皇族的意思,今日种种全是姜氏,或者说德欣公主的主张。
瞿氏也曾与她浅显谈起过婚事,只说圣上年迈,皇子力壮,接下来几年都会是风雨飘摇的时候,这浑水季家可以蹚,但还没到要用女儿蹚的地步。
季银珑想着姜氏若是做得过火,自己少不得要冒犯了,到时候又害得季悟非要与她起争执。
“姑娘这妹妹当的,也太叫人心冷了。姑爷刚下床没几天,你就上赶着去捧仇人了。”嬷嬷斥道。
季银珑也只平心静气道:“祝公子为何对七哥动手,你我都心知肚明,眼下都是盖过不提了,要真论起来这账还得扣在自己头上。”
说到头,这不是德欣公主挑起的火吗!?祝云来和何青圆这桩姻缘没叫毁了,已是万幸。
季澄珠看着季银珑的背影出了一会神,觉察到何青圆在看自己,转首对她一笑。
“不过去,没关系吗?”何青圆谨慎地问。
“她怕爹爹。”季澄珠道出根本,又说:“您也别在意她,太贪心的人,过不好自己的日子,也有些可怜。”
圆脸短下巴的可爱女童含笑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叫何青圆惊讶,心道,‘不愧是季先生的女儿。’
但何青圆并不能全然领会季澄珠这番话的意思,她觉得姜氏出身尊贵,父母疼爱,嫁妆丰厚,夫家体面,还有什么需要贪图的?
第89章 急怒攻心
何青圆是出嫁妇人, 今日这宴席的重头戏就不在她身上,也不在祝薇红这种已经定了亲的人身上。
她本性不善交际,但为着两个妹妹, 总还是想着去挣一挣,岂料十娘、十二娘一左一右抱着她的胳膊, 坠得她坐了回来。
“嫂嫂吃糕。”
“嫂嫂喝茶。”
何青圆无奈道:“就这么坐着呀?”
“嗯。”十二娘小声道:“季姐姐那般品貌, 也没有这个念头呢,罢了。”
谁也没想到, 这一场宫宴下来, 最糟心的会是祝薇红。
秋雨淅淅沥沥,冷冷惨惨。
祝薇红瞧着那半屋子的鞋袜衫帕,花鸟鱼虫, 全是祝十娘绣的, 周家人人有份,施氏一个个点数过来, 不敢漏掉。
“怕她作甚, 一个外嫁女, 还能成日伸手管娘家事?”施氏不信周氏有这般本事。
区区庶女没有,但身为有子有女的郡王妃, 自然是可以过问娘家事的。
更何况除开娶了季家女的赵丰威之外, 赵丰佐在圣上子侄一辈当中也算是得用的。
祝薇红知道施氏见识短浅,不欲与她多说什么, 只道:“娘,我问你,十娘同阮家议的那门亲, 你是预备叫她嫁一个傻子吗?”
“什么傻子?”施氏皱起眉头来,像是有谁冤枉了她, 又道:“只是没那么聪明罢了。”
“娘同我还打马虎眼!?这事儿就是周妹妹说破的,你还瞒我,要叫我在她前头做不成人了!”祝薇红越说越是气恼悲愤,站起身绕着屋子打转。
施氏也急,攥帕道:“这又还没成婚,你何苦到她们前头说十娘的婚事,自找的不是?”
“你倒说起我来了,郡王妃自己是庶出,自然要为庶出说话,那唾沫都喷在我脸上了!周妹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个恶鬼!”祝薇红一把将案上堆叠着的绣件推到地上去,又急又气,道:“更何况十娘、郭姨娘这些年来待你一直恭恭敬敬,伺候也周到,你作甚也弄这么一门亲给她?阮家还有个出仕的庶长子呢!换换手的事儿,你何苦这么作践人来?”
她拍着案几同施氏高声叫嚷,迎头就被掴了一巴掌。
祝薇红整个人都晃了晃,话一下就断掉了,捂着滚烫肿胀的脸发懵。
这些年来,从来只有她嗑着瓜子看施氏打别人的份,哪有自己受过?
“你你,你这混账!”施氏泪如雨下,声嘶俱裂,“我,我还不是为了你们两个,你真以为周家就高洁了?要不是你那一长卷的嫁妆,周家会看得上你!?你想想你那些好东西,死物就屯了三间大屋子!还有你平日里穿的吃的,那样我不是叫你用顶好的?我是个没嫁妆的!才会叫那死丫头那般奚落!她手里捏着朱氏的嫁妆,院里上下都听她的,婆子都敢骑在我头上!那时候你还小,可你也该有点印象,自打她被我料理了,你才有酥酪喝,有丝绸穿!”
祝薇红捂着脸不说话,施氏越说越是心酸,冷笑道:“自己的嫁妆攒够了,你也不替你哥想想!他娶媳妇不要风光吗?你知不知道你爹给了老大多少东西?他根本没有把你哥哥放在眼里!还有朱氏从前那些,老二你看着他可可怜怜?修道?狗屁!”
施氏声音都喊哑了,扯着破嗓子叫道:“你真以为他是吃素的!?你知不知他这些时日在做什么?!除了你嫁妆里那些死丫头吐回来的仨瓜俩枣,旁的庄子、铺面,他全一样样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