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五彩的蝴蝶风筝,陈敏如画了很繁复的花纹,她虽在画画上没什么天分,但是医者能施针的手很稳,线条流畅干净,她甚至撒上了一些珠贝粉末,来模仿蝴蝶鳞羽的光泽。
何霆礼跟在边上探头探脑,可媳妇妹子都不理他,他自己窝在边上偷偷听,总算听懂了她们从前的事。
“啧,祖母也真是的,这也要管?还天天说自己对妹妹有多少养育之恩,养个猫儿狗儿的,都比这自在。”
何霆礼素来不是太婉转的人,又心疼赵姨娘被窦氏嗟磨已久,陈敏如去给窦氏请安,也未得好脸色,这些何霆礼看在眼里,如何不记在心里?
他又道:“妹妹才回来就留她在房里伺候,病了,她还说风凉话,说妹妹是见不得我成婚喜事,故意闹的。
呵,我就没见她这样揣摩人心的,哪有尽往坏里想的!”
“好了好了。”陈敏如道:“背后议论长辈,毕竟不妥。”
何青圆正垂眸撑风筝竹骨,轻问:“爹爹怎么说?”
陈敏如忙道:“姨娘同爹爹来看过你的,姨娘说你那时候烧得满脸通红,喊都喊不醒,爹爹虽没说什么,但心里有数,不会怪你的。”
何霆礼被展开的风筝挤到边角,四下看看,神色有些贼眉鼠眼,陈敏如见状道:“知道什么,说吧!”
“爹爹在祖母跟前也吃瘪呢。”何霆礼道:“姨娘说的,就昨天晚上,从祖母院里回来都气得睡不着!”
陈敏如不好意思听公爹的私隐,但又架不住好奇,抿了唇不说话,只等何霆礼说。
“为的什么?”何青圆从前也不知窦氏与何迁文的关系竟这般冷淡。
“就是祖母要把自己的私房体己统统留给窦家的那事,爹去问,祖母
说‘那些都是你妹妹的嫁妆,她本来就是要嫁给窦家的,嫁妆给窦家怎么不行?’然后爹反问她,‘您先头说您自己的嫁妆是窦家来的,百年之后要送回去,我答应了,怎么反过来,妹妹那婚事八字都没一撇,也要把嫁妆送给窦家?横竖道理都是您说了算?’”
何霆礼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道:“姨娘说,爹都气哭了。”
第105章 彩宝珠串
“回门礼置办了吗?”何青圆见何霆礼闲人一个, 总黏着陈敏如,赶也赶不走,陈敏如想与她说说私房话, 何霆礼也跟傻子似得听不明白意思。
“妹妹晓不晓得自己烧了几日?”何霆礼反倒说她脑子不清,笑道:“早就回过门了, 爹今儿早起同我岳丈吃茶去了。同老友见见面散散心也好, 他出门前我和敏如去给他请安,他正坐在那发呆呢, 我还是头次见爹脸上有孩子一样的表情呢。”
“揶揄长辈, 你还说个没完了。”陈敏如嗔道。
何青圆好奇问:“什么表情?”
“就那种,”何霆礼琢磨了一下,道:“小时候爹从外头回来, 给我一个小木牛, 给小弟一个小木马,给大哥啥也没有, 大哥脸上那种表情。”
何青圆听着觉得很离奇, 道:“居然还有这种事?”
“大哥那时候都上学堂了啊, 爹哪会给他买那些孩子玩意,可总也想要的嘛。”何霆礼也不真那么白目, 笑道:“好了, 你们姑嫂说话吧,铺子里的账好几日没管了, 我得出去一趟。”
陈敏如抬眼看他,何霆礼弯下腰在她耳畔道:“等下可帮帮我,码头那几个赖货不识字, 用他们自己的鬼画符记账,管事的心眼子也多, 他说的我不信,你看得懂那鬼画符,你替我对对账。”
陈敏如笑了一声,道:“给我开多少工钱?”
“浑身家当都给你,院里的钥匙账本,还有我这个人……
“住嘴。”陈敏如赶紧推何霆礼出去,脸红红对着何青圆。
何青圆浅笑吃茶,陈敏如拣了个何霆礼剥好的核桃肉吃了,道:“还要他说?姨娘昨个把钥匙账本那些东西给我交代了。只她说,她自己手里也仅有这些,大宅里的很多东西,都还在祖母手里拿捏着,我倒奇怪了,祖母不说病重,起码是精力不济,要如何拿捏这些?再说操持一场婚事不易,人力物力皆要调配,但我这婚事操办下来,爹娘也是处处满意的。”
“你的婚事是赵姨娘,母亲身边的刘妈妈,还有父亲派来的大管事一并操持的,银子开销有一部分是从京城带来的,有些则是直接从这一季的账房上划过来的,直接之前的那些积蓄,除了送上京一部分,那些都还在祖母手里捏着。”
何青圆的话还有未尽之意,但是陈敏如聪慧,已经品出来了,她笑笑道:“姨娘毕竟身份不够,又空长了一张精明脸,却是个实心眼子。”
何霆礼瞧着有些散漫,不那么稳重,但陈敏如倒觉得这样好些,宁愿枕边人傻气些,也不想他是心机深重,处处要算计的。
但也因为如此,这母子回老宅好些时候了,很多事情都还被窦氏拿着。
他们不急,一是野心不大,二则是觉得窦氏毕竟年迈,还有多少时日呢?她愿意拿着就拿着吧,百年之后总是要留给子孙。
可没想到,她都这把年岁了,还想着把夫家的东西搬回娘家去,如何不叫子孙心寒呢?
“姨娘的意思,想叫我来劝劝妹妹,让你去哄哄祖母。”陈敏如全说出来了,见何青圆看她,她叹了口气,道:“姨娘有私心,你别怪她。”
“不至于。”何青圆的心眼没那么小,只道:“可我不想哄着她去。”
“我知道,”陈敏如道:“把身子养好些就上京去吧。你毕竟是嫁了人的,我这孙媳妇也进门了,也没有硬留你在身边伺候的道理。”
人总要付出些什么才算得见真心,何青圆看着陈敏如一笑,觉得自己与她之间再没有什么缺憾了。
“你能少去还是少去,”何青圆说着就见陈敏如明显一愣,随后目光和缓下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祖母是个能从别人身上抽精神的人,在她身边伺候越久就越萎靡不振,她反而一日好过一日,延年益寿。”
这纯粹是何青圆的经验之谈。
送走了陈敏如,何青圆在门外站了一会,天上开始细细碎碎掉雨和雪,又冷又湿。
摇春从屋里拿了一个换了炭的手炉递给何青圆,热乎乎的,浮夏从另一边走过来,轻唤:“姑娘。”
何青圆侧眸看她,就见浮夏表情很不好,皱眉道:“她就在姑娘这院里,也还在她先前的屋子里,我在窗子里瞧了她一眼,见模样应该是有些痴傻了,拉撒都在身上,倒是派了人伺候她,瘦了很多,都没什么人模样了,像根木头桩子,只是吊着命。”
何青圆没有说话,静静听着浮夏说。
“院里还有几个丫鬟是从前的老人,但不敢同我们说话,婆子们更是鼻孔朝天。这几日的吃喝都是赵姨娘从她院里的小厨房送来的,赵姨娘还说刚来的时候,她和二爷吃喝都混在外院的大厨房,同下人们一个灶,幸好带了银子来,添买了人手,才能一样样置办起来。这次二爷成亲,若是别家祖母,早就掏了压箱底的宝贝疙瘩出来赏人,可她竟什么都没有,赵姨娘在二少夫人跟前都臊得没脸站,还是老爷拿了一双玉佩出来称作‘祖母赏给你们的’。”
浮夏越说越上火,平了平气,继续道:“窦家二爷那个孩子满月的时候,老祖宗还把您小时候那对小金镯赏给人家了。”
“这种东西姑姑的遗物里肯定也有,怎么偏拿我的?”何青圆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生气的意思,只是问浮夏,“这么细致的消息,赵姨娘是怎么打听到的?”
“说是老祖宗院里的下人嚼舌根,被她身边的丫鬟听见的。”浮夏皱了皱眉,道:“听着,更像是故意漏出去的。”
何青圆想了一想,道:“她刻意想叫我知道,不讨好她,她手里的银钱和东西,一点都不会留给我。真是好笑,小金镯甚至不是她给我打的,我离京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拿,娘也不敢开口问,怕多问几句,她又要生事扣下我。姐姐也曾问过我,说我是被祖母养大,照理来说她该给我出一份嫁妆的,其实家中子女嫁娶她都该出一份的,毕竟她手里捏着很大一笔进项。”
说到这,何青圆的目光忽然温柔起来,她伸手进袖筒,摸出一串雕琢痕迹不重的彩色宝石来。
这串彩宝珠子一看就不是汉人喜好,每一粒都比大拇指甲盖还大,很有些粗粝狂放之美,因为边边角角没有规整的形状,只是稍微磨了磨,让佩戴者不至于损伤肌肤而已。
“这其实是夫君的舅舅给他备下的,说是娶媳妇的彩礼,”何青圆微微笑了起来,一粒粒点数过去,说:“海兰、金绿宝、粉碧玺,北丘寒一带有产出的宝石里,舅舅都挑了最澄澈漂亮的,串成这一串。其实新婚那夜,夫君就趁我在睡着时给我戴上,可他发觉我戴了不多时就压了一圈的红痕,他就摘下来了,一颗颗磨平了又给我。”
何青圆很喜欢这串彩宝,藏在袖中,很少示于人前。
她又想起季先生在书房里递给她的那个匣子,那是里面是男子用以约发的小冠和女子用以挽发的簪子,同样都是梅花纹饰,羊脂玉的,珍贵高雅,玉质温润细腻,像是被人养熨过,根本就是长辈以心爱之物转赠晚辈的举措。
何青圆想,其实季先生,或许早就在心里认下了祝云来,只是有他的顾忌和考量。
这两位舅舅对祝云来而言很不相同,一个领他回归人群,只是走得太早,一个远远近近,让他琢磨不透。
若是年岁论,都很短暂,又怎么比得过窦氏与何青圆相处的日日夜夜呢?
可他们起码都真心期盼祝云来得到良缘,而窦氏却只会扣下她的嫁妆以作要挟,何青圆都已经不要了,她又做出这档子事情来恶心人。
何青圆知道祝云来身世坎坷,但此刻却忍不住羡慕起他来。
“去看看张妈妈吧。”何青圆道。
“姑娘。”浮夏和摇春异口同声,都是担忧口吻。
何青圆轻笑一声,转身朝张妈妈的屋子去,边走边说,“这辈子我只做了这一件害人的事,还做的不利落,不够狠,弄了个半吊子在这,受人拿捏,但我不后悔也不亏心。”
“我做梦倒是梦见过张妈妈,我也很害怕。”
“可我是梦见她把你们扯走了,卖到她说的那些脏地去。”
“还梦见小时候她在祖母面前唾沫横飞,说浣秋如何不检点,说秦妈妈如何挑唆。”
“梦见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说就凭我,也敢跟她斗?”
“梦见她龇着牙对我说,我是小姐命,丫鬟身。”
“就算是为虎作伥,伥鬼也该死。”
她一路走,一路说,末了一句话,不轻不重落在两个守门婆子眼前,她们的脸色变了变,显然是听见了。
“开门吧。祖母留着她不就是想让我见见吗?我来了。”
两个婆子低着头把门打开,屋里透出一股有些呛鼻的尘土味,还混杂着一些说不清的污浊味道,何青圆等屋里的味道散了散,才迈步走了进去。
这屋里早就不是原来一个体面妈妈该有的陈设了,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张妈妈穿得倒还齐整,正蜷在床角嚼棉絮,涣散的目光落到何青圆身上时,依旧涣散。
浮夏叫了她几声,张妈妈的表情很空白,眼珠子荡过来又荡过去,似乎也有在打量她们,但就是认不出了,像是关于她们三人的记忆都在那一段窒息的时间里被抠挖走了。
何青圆有些发愣,张妈妈却忽然朝她扑了过来,摇春和浮夏吓了一跳,连忙挡在何青圆身前。
门口两个婆子探着头看戏,一个不察,张妈妈竟是晃身瞅准了一个空档,逃了出去!
第106章 宝相青莲
年节将至, 今年老宅人多,所以格外喜庆些,内院外院的人进进出出, 都在忙着张灯结彩。
刚办过喜事,倒是不用太多的打扮, 只一流水地往屋里头倒年货。
外院的人被发落了一批又提拔了一批, 改头换面好气象,何迁文背着手从外头回来, 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 却见赵姨娘面色凝重地走了过来,轻声将张妈妈逃走的事情说了。
何迁文有些不明所以,赵姨娘又解释了张妈妈背后牵连着的事。何迁文还以为何青圆回京去的事很顺利, 没想到竟险些闹出一条人命来, 喃喃道:“何至于此,真是何至于此啊!”
张妈妈要是被有心之人撞见, 问出个什么, 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 莫说何青圆,便是何迁文都要吃几本奏!
何迁文如何不明白此事棘手?面色一下就难看到了极点, 抬头看看打开着的正门和偏门, 不敢相信地问:“那种老东西,还替她吊着命?还这样不小心地放她逃出去了?”
“她一下窜到姑娘眼跟前, 守门的婆子只束手瞧着,自己身边漏了个空隙,反倒叫她溜出去了, 内院找了一圈没瞧见,只怕逃出去了。”
何迁文抚额倒跌一步, 险些晕到,闭了闭眼,又问,“痴疯到何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