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阿圆的夫君打战去了?”
“是,他生得英武,朝中又缺人手,上官举荐他去的。”何迁文打心眼底觉得祝山威这几个子嗣里头,祝云来是最能继承衣钵的。
窦氏思量了一会,道:“那也好,就留阿圆在我这多住些时日,我这把老骨头都不知还能活多久,死了也不烦你们相送,有她就够了。”
何迁文张了张口,显得有些为难,何青圆毕竟嫁做他人妇,万一战事顺利,祝云来早早回来向他讨人怎么办?
“怎么会呢?娘,我瞧着您精神头也足,想来是冬日里寒气重,一开春就好了,后日就喝孙媳妇茶了,娘,您可要保重身子,千万别多想。”
窦氏冷哼一声,道:“我可不敢喝陈氏递过来的茶,本就没有多少命数好活了!”
“娘,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呀?”何迁文不好接。
“你二儿子本来就昏头昏脑,像个白面袋子一样软趴趴站不起来,再个厉害的来,这家还当得住吗?要叫女子骑到头上了!”
窦氏说了这一长句,喘得有些厉害,何迁文什么都不敢回嘴了。
但他其实做的就是这个打算,何霆礼虽说平庸了些,但也不至于糊涂软弱,配上一个爽利能掌事的陈敏如,他还是能挑起一房的,更何况九溪是条清灵小溪,又不是大江大河。
等何青圆过来的时候,何迁文着实松了口气,本想质问她怎么这样迟,可这话又好像在埋怨她让自己服侍窦氏过久了,可窦氏是他的亲娘啊!
何迁文瞧了她一眼,道:“快进去吧。杨妈妈把你的被褥都铺好了。”
“还是睡在祖母脚边吗?”何青圆原本都与何迁文擦身而过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一瞬也忍不住了,出声问。
何迁文步伐匆匆,已经走到亭中的,隐约听见这一句,拧眉回头看她,道:“你从小不都这么睡吗?还说要给祖母暖脚的。”
窦氏的床非常大,纵使一横一竖的睡着,也还有辗转的余地,并不是脸贴脚,但谁会喜欢睡床尾呢?
何青圆走进去的时候,屋里的油灯已经熄得只有两盏了。
窦氏正在屏风后擦洗身子,可就连那股子水汽都透着一股腐朽沉闷的气味。
老人家的屋子里大多有这种味道,更别提窦氏久卧在床。
“这冷天的,祖母擦一擦就算了吧。”何青圆忍不住道。
过了好一会,杨妈妈端着水盆从屏风后头绕出来,道:“本就只是擦一擦,让老祖宗舒坦些。”
窦氏已经躺下,似乎也没有话好对何青圆讲的,她默默爬进那张黑沉沉的床里,钻进自己的被筒里,窦氏已经睡着了,但她这一觉又短,似乎只是为了养回来一点说话的精神。
在窦氏开口的刹那,何青圆似乎有预知,睁开了眼。
“在京城,好吗?”窦氏问得简略。
“要有意思些。”何青圆答得直接。
窦氏可能是被气住了,长久地没有说话,只是再一开口,却是问:“去见过张妈妈了吗?”
何青圆的沉默让寂静显得更加空洞,只是她笑出来的时候,着实有些吓到窦氏。
“祖母还留着她?做什么呢?指证我吗?”何青圆笑着笑着,有些停不下来了,她笑得像是在喘气,勉强停住了,擦去一点泪,叹了口气,道:“祖母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呢?永远留在您身边嘘寒问暖吗?可若想我掏心窝子待您,您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呢?”
“我对你还不够好?!”
窦氏这话混着痰涌出来,何青圆在黑暗里摸到了床下痰盂的所在,端起来服侍她吐。
“小姑姑她,能摸黑找到祖母床下的痰盂吗?”
窦氏回不出话来,何青圆没有祝云来的好目力,她的轮廓模糊一片,但何青圆却能猜到她现在的表情,恼怒不满,甚至会有些怨毒。
何青圆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躺进被窝里,被褥里的樟脑气味让她一点睡意都没有,但旅途颠簸,她这具身子又是累煞了,睡得很不安稳。
窦氏起夜频频,每一次都需要何青圆和杨妈妈侍奉。
她胖了些,也长了点力气,撑着窦氏的那一边身子很稳当。
窦氏偏过头打量她,又道:“伺候人的事情,你倒是一点没忘。”
“还是祖母的调教深入骨髓,”何青圆一点也不客气的反讽回去,道:“婆母是继室,又畏惧夫君凶悍,鲜有叫我侍奉的。”
窦氏并非什么手眼通天的能人,她只是一个刻薄又古怪的老婆子,只晓得何青圆嫁进将军府,连祝云来是谁,是什么身份都弄不清楚,何迁文、董氏也没那个心思告诉她。
赵姨娘和何霆礼知道一些,但每每提到何青圆,窦氏总是极尽斥责不满,所以他们也都不敢提。
窦氏死死攥着何青圆的腕子,但其实一点也不疼,她没什么力气了,何青圆觉她也不是为了弄疼自己,只是怕摔。
何青圆忽然觉得跟一个寿数将尽的老人翻旧账没什么意思,再怎么服侍她,日子也是有限的。
“那样的悍种,你降得住?咳咳,”窦氏虚咳了两声,躺进被窝里,还不依不饶地道:“过日子不能只看眼前,对婆母都不敬重,对你能有几分好?看在你如今还有几分颜色的,予你些脸面,等你年老色衰,他自寻鲜嫩的去,哪里还有你的好果子吃?”
“祖母说的是,人心都在自己的肚皮里,谁也瞧不见,求不到。可果子吃甜在先,吃酸在后,起码是甜过了。要是打头就是酸的,一粒粒咽下去,骗自己总会吃到甜的,直到末了也没有一颗是甜的,这辈子就更没有意思了。”
窦氏闭着眼摇了摇头,杨妈妈就道:“姑娘这话说得剔透,心里却还是盼着攀高枝儿的,窦家二爷如今连娃娃都有了,谁的福气更好,这不是明摆着吗?”
“我已经嫁了人了,妈妈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何青圆不冷不淡地道。
杨妈妈住了口,何青圆将被褥拉过耳朵,但还是听见窦氏用她一贯讨厌的腔调说:“嫁人也不是一了百了的事,更何况你那相公,还是个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武夫命。”
第104章 佛前自白
她根本是在诅咒祝云来。
何青圆坐起身, 一言不发地穿衣。
“姑娘这是做什么?闲话几句罢了,您还当真了?都是晚辈,老祖宗说上几句怎么了?”杨妈妈有些急, 见何青圆真得穿上衣服要出去,声音也尖利起来, 道:“您可想清楚了, 这院门关了轻易不会开!老祖宗要是气出个好歹来,您这辈子的名声就毁干净了!”
“妈妈叫嚷什么?”何青圆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 转脸看她们。
见窦氏那双眼陷在脸里, 泛着蓝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就这么盯着她,估量着她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只是要去跪佛堂, 祈求佛祖多多垂怜, 盼您能福寿绵长。”
何青圆说罢这一句,即刻就出去了, 只听到门‘吱呀’一声响, 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佛堂里常年供着香火, 除了冷一点外,香火气味可比窦氏屋里的要好闻多了。
何青圆叠了两个蒲团抱膝坐下, 仰脸瞧着佛龛里慈眉善目的菩萨。
“菩萨。”何青圆轻声道:“许久不见了, 您还好吗?”
菩萨温柔地注视着她,只是没有回答。
“祖母老了很多, 是不是?”何青圆自顾自地说着,“可她还是一样的刻薄,您说, 祖母到底求什么?小姑姑可能早就轮回转世,做别人的女儿, 说不准都做了别人的娘亲了,她还是这样割舍不下。爹爹这回来,不全是为着二哥的婚事,还因为祖母对窦家接济太过。窦家表兄生了个女儿,只是投其所好,取了姑姑的小名,祖母就动了要把老底都交给窦家的心思。”
何青圆叹一口气,又道:“祖母把对姑姑的思念全寄托在我身上,用我来消磨这宅院里乏味的时光,我是无从选择的,只要祖母能给我一点真心真意,我说不准就死心塌地,为了她那点疼爱,摇尾乞求,无有不依了。毕竟我自小就是个没人要的,一点甜头就足够了,菩萨,您说呢?”
“可我如今想通了,也不是没人对我好的,摇春待我好,浮夏待我好,秦妈妈和浣秋也待我好,”何青圆苦涩地笑了一下,“这话若叫祖母听见,她会怎么说呢?她会说,‘巴望着下人待你的那点好,真是贱到骨头里去了’您觉得我学得像不像?”
何青圆沉默了一会子,继续道:“阿娘待我,总归也是好的,我不去比就是了。可祖母不愿她靠近我,她风尘仆仆来接我回京,她搂着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活了,她身上的味道真是好闻,又暖和又柔软,我怎么嗅都嗅不够。可祖母如临大敌,百般嗟磨她,要她站规矩,又装病胁迫。我与阿娘稍稍亲热些,她叫阿娘去她院里日夜侍奉,张妈妈体察祖母的心思,威胁我说要叫牙人来发卖摇春和浮夏。”
何青圆闭了闭眼,抬眸看向烛光里莹润圣洁的菩萨像,道:“菩萨,我有罪。您肯定是知道的,那夜我们想用枕头活活闷死的人不是张妈妈,而是……
那两个字卡在何青圆喉咙里,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硬生生抠出两个字来,“祖母。”
烛火猛地颤了一下,何青圆也随着一抖,但还好,火苗又晃了回去,端正地燃烧着。
何青圆盯着看,看得她双眸刺痛,淌下泪来。
“其实,祖母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放手让我走。她害怕了,终于发现我快被她逼疯了,怕我早晚有一天会对她也动手。”
寂静狭窄的佛堂里,只有何青圆一个人的自白声,这声音很小,小得只有她和菩萨能听见,但又很响,响在天地之间。
“方才,我的确又动了杀意。”何青圆敛目,唇瓣都在轻颤,“我知道,祖母那话不仅仅是毒舌刻薄,她是真的,真的盼着夫君会遭逢不详,我以寡妇身份回家侍奉她终老。但她没有左右这件事的能力,只能靠日夜诅咒,菩萨,我求您,请让这些卑劣的话语不要作数。”
何青圆很怕很怕,与幼年时被罚跪佛堂的心境不同,她此时的畏惧竟是害怕窦氏怨毒的诅咒会成真,这种虚无的念头所滋生的恐惧却是浓重的,压得何青圆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待我很好,好得让我心口发烫,”何青圆哭着跪在佛龛前说:“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待我这样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但我不去想这些缘故了,我只想让这份好久一点。菩萨,求求您。”
何青圆虔诚磕下一个头,没有再抬起来,而是缓缓闭上了眼,蜷在这蒲团上睡着了。
鸡鸣破晓,是摇春第一个找到了何青圆。
她和浮夏推门进来的时候甚至觉得这一幕过分熟悉,摸了摸何青圆的手脚冰冷,摇春一惊,又赶紧去摸何青圆的额头,更是烫得厉害。
俩人什么也顾不得了,一个背一个扶,直接就带着何青圆走了。
赵姨娘靠儿子的喜事吊着精神,所以起得很早也不是太委顿,打着呵欠就瞧见她们主仆三人这模样,一瞧就明白了,急得一砸手,赶忙迎上去,道:“姑娘怎么了?”
“发烧了。”浮夏红着眼说。
赵姨娘一抹,果然是装不出来的滚烫,指使身边的婆子去背何青圆,又赶着让人请大夫去,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咒骂了一句,‘老不死的!’
何青圆这一病,昏昏沉沉,连何霆礼的婚事都错过去了。
等她好转一些,愣愣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一身新妇打扮的陈敏如,真有种误入仙人洞的恍若隔世之感。
“摇春,把我给嫂嫂备下的礼物拿过来。”何青圆忙道。
陈敏如的神色有些局促,垂眸瞧着那个精细的薄扁匣子笑了笑,她打开一看,就见是一套长短不一的金针,供医者施针术所用的。
这是何青圆花了高价同季家四房买的,虽是给了钱的,但若没有季翡之代为沟通,季家制针的工匠也不轻易接私活。
只因为何青圆记得陈敏如曾说过,家中兄弟都有金针继承,她虽学了施针之法,却没有金针。
陈敏如看着那套针具,紧紧地抿着唇,何霆礼正坐在她边上敲山核桃,敲一个剥给陈敏如,敲一个剥给何青圆,再敲一个剥给自己,自得其乐。
好半天等不到陈敏如说话,就连他这般迟钝之人,瞧了一眼,眨眨眼,轻轻挨了陈敏如一下,玩笑道:“不喜欢叫妹妹换一个?”
“比这再喜欢的没有了。”陈敏如似乎羞愧,说话都有些哽咽。
何霆礼也发觉她情绪不对,关切地盯着她看。
“我备的礼不好,只是寻常东西。”陈敏如低着头,慌里慌张用帕子擦泪,倒叫何青圆和何霆礼一时无措,“但其实还有一份礼,我早就想给你的。”
陈敏如说着起身就快步出去了,何霆礼一脸莫名,赶紧跟上。
就见她回到院里,开库房翻嫁妆,最后从箱笼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东西,抱在怀里又跑了出去。
何青圆不知道陈敏如要给她什么东西,倚在门边等她,见她跑得气喘吁吁,云霞满面,笑脸盈盈,一如当年少女模样,怀中则搂着一件拢了竹骨的丝绢风筝。
“我知道你没有风筝,这是我给你做的,只是那时候没有缘分一起放。”陈敏如又抿起了唇,她其实也能感觉到自己当年的处置伤害了何青圆。
“没,没事,敏如,没事的。”何青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但已经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接那个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