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云词不可置信地寻找着十娘的身影,可一看见了,又被她的惨状惊得说不出话来。
祝薇红是真伤心愤恨,但何青圆就是没办法站在她的角度看这件事,一丝一毫的体谅都不愿意给。
十二娘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何青圆边上,伸手在控诉不休的祝薇红眼前打了个响指,道:“错了错了。”
祝薇红滔滔不绝的话语一下断掉,何青圆似乎知道十二娘要做什么,只见她垂眸轻道:“十二妹。”
口吻之中,似有不赞同之意。
但十二娘却对她笑了笑,瞥了祝薇红,又侧眸去看施氏,目光最后落在祝云词脸上,她的笑容变得有些惨烈,一字一顿,好似在赌桌上下筹码。
“因为早先的毒是我下的,不是十娘。”
“不……
十娘的‘不’字扭曲变形,听起来像是鱼儿跃出水面时,努力又无用的一个气泡。
“是我,是我。”两颗人参丸给十娘提了中气,她不顾身上剧痛,叫道:“十二妹,都是我,是我沉不住气,可我忍不住,忍不了了,天暖和了,姨娘身上的伤疤结不了痂,化了烂脓,那个,那些个老贱人…
十娘含恨看向施氏和魏妈妈,又紧紧闭上眼,把涌到嗓子眼的呼痛声吞下去,才道:“她居然说,反正爹这两年都没有要过姨娘伺候,这身子烂也就烂了,我,我,我无用,我太,我太恨了啊!”
祝薇红最是愕然,缓过神来之后,哑声喊着婆子上前要把十二娘也拿下!
何青圆院里的婆子横在前头,使劲护住十娘,但这毕竟是在施氏的院子里,且还有祝薇红带回来的一些人。
正乱着,十三娘忽然一个健步冲上前来,用脑袋将一个婆子狠狠顶翻在地。
祝云旗怕妹妹受伤,上前拉拔了两下,推搡间祝薇红被打了一下,踉跄几步。
祝云词起先被十娘的惨状吓住,又被她的控诉哭嚎惊住,但见到祝薇红跌倒,还是下意识要去护她。
正当他伸手的时候,却听十二娘有些癫狂地叫道:“把我们都抓起来!有本事就直接见官,这性命这前程这祝家的脸面我一分都不要了,你们也别想要!”
祝云词捋不清这状况,下意识道:“十二妹,你疯了?你是不是说胡话?你怎么会下毒呢?你别……
他话未说完,就见十二娘挤出重围,把一壶茶摔在他身上。
“怎么不是我下的?我要给姨娘报仇,我还要给你这个白痴醒醒脑子。”
茶水已经冷得不能再冷,祝云词被砸了一脸,湿了半个身子。
他震惊地看着十二娘,嘴里无措冒着一些胡话。
十二娘眼白都红了,被何青圆一把护在怀里,她还盯着祝薇红看,指着门外,厉声道:“报官,快去!有本事叫你那亲亲相公一起来,叫他看看自己到底娶了个什么东西?”
祝薇红不敢应这话,望向何青圆的目光之中甚至有一丝藏不住的哀求。
十二娘又转脸去看施氏,笑道:“母亲,要不要去施家找舅舅来替你做主?当年你把二姐姐烫得走不了路,二哥替她出头,爹爹也在,原本都要发落你了,可惜被舅舅两出苦情戏摆平了。不过听说自此以后,舅舅腿伤越发不好,原本只是小腿痛紧,渐渐蔓延到大腿,这么巧,二姐姐被你烫伤的地方就是大腿。你说,这算不算一种报应呢?”
角落里,二娘的生母冯姨娘手中佛珠断裂,滚了一地,只是无人发现。
施氏气得只叫婆子拿人,“一个个都给我抓起来!反了天了!”
但因为有祝云旗在其中拉偏架的关系,何青圆院里的人又带了麻绳冒进来,撕扯间所以渐渐占了上风,将施氏和祝薇红手底下的人一个个捆了扔在地上。
冯妈妈把房门一关,屋里暗了好些。
祝薇红和施氏紧张起来,施氏将祝薇红掩在身后,道:“何氏?你想做什么?!你敢动我一根毫毛,我都叫你身败名裂!”
“我做什么了?关了门,同母亲坐下来好好说说而已。身败名裂?母亲是在担忧自己吗?”
何青圆见祝薇红脸色惶恐,抓着施氏的手臂不敢松快,只怕何青圆一声令下,几个婆子就要上前拿了她。
“你,你想怎样?”祝薇红蹦出一句来。
“既然妹妹问了,我就说一说自己的意思。”何青圆牵着十二娘,将她护在怀中,竭力平静都爱:“我想母亲日后静静心,别出门,别见友,别管事,安安分分,若真待不住,同冯姨娘请教一些侍奉佛祖的心得,也好为自己赎一赎孽。”
施氏不可置信地嗤笑一声,道:“你想软禁我?我是你婆母!我是那狼崽子的继母!我是他们所有人的母亲!你有什么资格软禁我?你做下这等事,满京城谁会不说你忤逆?!一定都把你的脊梁骨戳烂!你们何家的脸面也别想要了!我倒要看看你爹还怎么做这个官!”
“我祖母死了,我爹已经去官持服,官宅都正在腾空呢。”何青圆任由施氏说完,然后笑了笑,道:“母亲其实还是挺清楚的,说来说去,满京城都说遍了,居然也没有提到公爹会为你做主。很有自知之明啊,我想公爹也不会管这事,你刻薄庶出子女,苛待吃穿克扣用,动辄打骂,公爹看不见就懒得管,反之,其实你也是一样,你于公爹而言,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施氏明明已经小心避开自己最不想触及的隐痛,却被何青圆敏锐发现,当众揭露。
十二娘放肆地笑了,十娘忽然也笑,边哭边笑。
祝云旗原本以为自己就足够惨了,可看着妹妹、姨娘面上那种欲杀之而后快的神色,忽然觉得自己住在外院,已经是走运了。
祝云词看着十二娘那悲愤的笑容,突然上前了几步,到施氏前头问她,“娘,她,妹妹她……
众人都知道他要问什么,施氏自然也清楚,见他满脸的茶水,伸手替他揩了揩。
何青圆就觉十二娘手紧了紧,眼神也骤然冷了下来。
“十二娘,你也真好意思说这个事情,你娘就是因为生你才死的,若说是谁杀了她,不就是你吗?”
祝薇红总算掰回一局,十二娘出生那年她已有些记事了,记得有个姨娘因为生孩子难产而死,最终女活母不活。
在她的记忆里,真的就是这样,所以说的无比笃定,神色傲慢又窃喜。
十二娘一时反驳不出,祝云词转首看她,兄妹俩目光相对,十二娘开口问:“你信她信我?”
祝云词十分为难,又看向其他人,“诸位又怎么说呢?”
郭姨娘见没人说,便挺起腰杆,对祝云词道:“你姨娘是宜生养的身子,一贯体健,那日忽然就血崩昏迷,的确蹊跷。十二娘差点生不下来,是元娘见你姨娘没气息了,忙给稳婆塞了银子,呃,用剪子绞开了,才把她扯了出来。十二娘刚落地的时候都没声,元娘嘴对嘴吸了她口里的羊水,才算哭出来。”
十二娘知道这个大姐姐很好,却不知道自己的命也是她救的,一时间百感交集,堵得她根本说不出来话。
“你姨娘那时候很得将军宠爱,头胎生了你,不多时又怀了十二娘,夫人对她很是忌惮,将军那时候一去北丘寒,她就罚你姨娘一夜夜熬做针线,后来发现我们替她做,又罚她到跟前站规矩,可十二娘这丫头命硬,稳稳地,从没有折腾过你姨娘。这样一个人,如何会昏迷着被抬回来,血崩不止?”
祝云词看向说话的冯姨娘,他不知道宅院里还有这样一个姨娘,他之前都没见过。
“怀胎本就是险事,她血崩关我娘什么事?你们谁亲眼看见了我娘害她了!?谁敢无凭无据,红口白牙一张嘴,污栽我娘!”祝薇红乘胜追击,又道:“何青圆,你自己不也害得季氏殒命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看见了。”
忽然,一道有些摇晃不稳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而何青圆直到冯妈妈打开了门,才真切地意识到是何风盈来了。
第111章 回忆
何风盈穿着一身灰绿的春衫绸裙站在门口, 乌黑的长发被门页开启时的风带起,在她肩头微微翻动着。
她有些恍惚地看着屋内的情景,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踯躅不前。
“怎么连你这个扫把星也来掺一脚?”祝薇红哪里会把何风盈的话当真,只以为她胡乱说的, 为了给何青圆撑台子。
何风盈的表情有些奇怪, 她也很久没见施氏了,视线落在施氏脸上的时候, 她有些迷茫, 但看着看着,原本游离的神色渐渐回拢。
何风盈走了进来,看向迎上来的何青圆, 伸手摸了摸她方才在混乱被一个婆子撞红的面颊, 轻声道:“对不住,我明知道这个家是这样的, 我躲了, 把你塞进来了。”
何青圆没想到自己能得到何风盈的道歉, 喃喃道:“姐姐,如今就不说这个了。”
何风盈愣一愣, 看向了祝薇红, 开口道:“那天,你不记得吗?”
祝薇红打了个冷颤, 浑身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她强撑着道:“你想胡编什么?”
“那是秋日里,晴好有微风, 咱们几个人捉迷藏来着,你、我、云赋、云晟。”
何风盈的这句话对于几个妹妹来说简直像天方夜谭, 她们怎么也想象不出祝云晟与祝薇红、祝云赋一起捉迷藏的情景,就算是只是小孩子,也觉得很不可想象。
但祝薇红没有反驳,只是看着何风盈的目光愈发惊惧。
“那一轮云赋猜拳输了我们,于是他背过身去数数,我们就赶紧逃去躲。本来,你我都是一起跑去藏的,藏得很近,只上回我裙子长,拖了落叶一地留痕,一下就被云晟抓住了,你也顺带被抓住了,你就嫌我拖累,一溜烟跑没影了。”
何风盈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眉头蹙着,语调却轻快,像是当时那个小女孩的心境。
但渐渐,何风盈的语气变得怯弱、畏惧。
“我不想被云赋抓住,因为他总是抓得很疼,很用力,所以我就一个劲往深处藏,那时候祝家对我而言好大,一个个门洞,一座座假山,我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怕祝家的下人给云赋漏风,我还特意避开她们,寻了一个有些冷僻的园子,藏进了假山里。”
“可能是我躲得太好,祝云赋一直没有找到我,我瞎跑了一日,有些累,那个假山是往里凹的,有个窝窝可以靠人,我窝在里头睡了一会,是被几人说话的声音吵醒的。”
“好啊,这就要开始瞎编乱造了!你接下来可别说是看见我把人给怎么了!”施氏扯着祝薇红的手摇了摇,祝薇红似乎正出神,有些混乱地附和了一声。
“不是你。”何风盈却道。
众人都一愣,祝薇红松了半口气,何青圆看着何风盈,见她看着魏妈妈,又道:“甚至也不是你。”
祝薇红刚想说还算何风盈有良心之类的话,却听她道:“从假山那一个洞眼里望出去,只见廊上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妇人,还有一个女子背对着我。胖的那个妇人生得很滑稽,豆眉豆眼,而瘦的那个颧骨凸凸,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只记得瘦的那个妇人,后来似乎给元娘阿姐做了陪嫁。”
“莫嫂子。”
十二娘刚说出这个名字,忽然剧烈干呕起来,倒在何青圆怀里,整个人弓背如虾,好一会才缓过来。
何风盈静静看着十二娘,她之前也见过十二娘几次,每回都觉得很心虚,不敢直视她。
但今日,何风盈总算可以坦然直视她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
“胖瘦两个妇人咄咄逼人,而那个女子在求饶,她背对着我,我始终没有看到她的面容,直到她被两个妇人推下了栏杆,落在地上时,她的头发全散了,蜷缩护着肚子,我隐约看见她的脸孔,痛苦不堪。”
“何风盈,你倒是会编人,你……
施氏刻意将语气放缓,显得心里没鬼,但何风盈像是没听到一般,自顾自道:“她叫太惨,而那两个妇人追下来,又往她后腰踢了几脚,她就不叫了。”
院里有脚步声密密响起,但众人一时都无心顾及,只见何风盈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道:“可能也不是她不叫了,是我太害怕了,除了自己的便溺声之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姐姐。”
何青圆不想她说出这些细节来,可何风盈却要说,觉得说出来,那种下裙尽湿,贴在腿上,被秋风一吹浑身透凉的幻觉反而消退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