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薇红也想起捉迷藏的事了,是因为那是何风盈最后一次来祝家同她们玩,那次之后,在祝薇红的记忆里,何风盈就没有从前那般活泼好相处了,总是别别扭扭,说话含沙射影惹人嫌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假山里待了多了,我只记得自己回神的时候,胖瘦两个妇人和那个大着肚子的女子都不见了,我不敢出去,又不知过了多久,才悄悄走出来,只敢像老鼠般藏在阴暗处,”何风盈太陷入回忆了,她抱着头,慌乱地说着,“出去的路更长,长得好像永远走不完,我总觉得那两个婆子会从下一个拐角,或者下一个树丛后猛地跑出来,挡住我的去路,一把将我提起来,从高处摔下去。我走啊,走啊,走,直到……
何风盈一个转身,忽然对上一团银蓝的忍冬花,现实与记忆交叠,叫她一怔又一醒。
她缓缓抬头,看见祝云晟愧疚的脸。
何风盈转身看着祝薇红,用手背拭去泪,道:“后面我遇到了你二哥,说自己被茶水弄脏了衣裙,要回家。你还哭闹,说没有玩尽兴,但……
何风盈伸出手指,点了点魏妈妈,道:“被她呵斥了。”
魏妈妈看着何风盈,眼神闪躲。
“你那时候是不是有怀疑我?”何风盈问魏妈妈。
魏妈妈当时那种探究而狐疑的目光,简直要吓得何风盈瘫软。
但现在再看她,再与她对视,何风盈欣慰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惧怕。
魏妈妈自然没有回答,何风盈又看向祝薇红,道:“事实就是这样,我太害怕了,我至今发噩梦,也总还梦见那胖瘦两妇人施力时狰狞的脸。”
她看向十二娘,道:“听见你娘的惨叫。”
她又看向施氏,道:“梦见你皮笑肉不笑的脸。”
何风盈自嘲一笑,道:“我才不愿嫁,以致于宁愿把我的亲妹妹推进来。”
其实这件事也只有何风盈的一面之词,莫嫂子已经被祝元娘勒死了,胖妇人也害了病死了,祝薇红开口就要驳斥,但好半晌,她却只是空张着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祝薇红清楚明白的知道,何风盈所言就是她经历过的,那时候她就是在那里,目睹了那一切。
施氏有些无措地道:“红儿。”
祝薇红这才回了回神,垂眸道:“口说无凭。”
祝二娘在角落里不知与冯姨娘说了些什么,上前几步撩起裙摆就将腿上烫痕露给祝薇红看。
她一步步进,祝薇红一步步躲。
“这算凭据吗?”
“我身上的疤算凭据吗?”
“四妹还记得是为什么烫的?”
“四妹记不得了吧?”
“就因为我没看好你,害得你跌了一跟头,叫你腿上落了个疤。”
祝二娘站在祝薇红眼前,没有在追近一步,而是定定看着她,苦笑道:“就因为这个,我留了一腿丑陋的疤,新婚之夜夫君跑去与妾室合宿,这种奇耻大辱,四妹连想都不敢想吧?”
祝薇红哑口无言,只脑海中忽然想起祝云来曾骂她的那句话,‘说起来还是你最狠,我窝里也没有吃自己姊妹的,还得是你,吃得满嘴流油,牙缝塞肉丝的,你好歹也擦擦,别他娘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叫人恶心!’
祝薇红震了震,却又见祝三娘上前来,一下拔掉了自己的簪子。
施氏以为她要同祝薇红拼命,忙挡在祝薇红前头,祝三娘只沉默着,撩起自己覆着的发,露出底下酒杯口那么大的一处光秃秃无发孔的疤皮。
只这一眼,就叫祝薇红想起来了。
她小时候跑去庶女院子里玩,被祝三娘的一个夹扣卡了头发,一下拔了七八根,痛得她大哭大叫起来。
魏妈妈听到动静,当即就冲上前就拽祝三娘的头发,祝薇红本以为是以牙还牙,扯扯头发而已,见祝三娘叫得凄惨,还觉得顺气。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下手这么重。”祝薇红慌乱地解释着。
在她的记忆里,庶妹们是从来都不跟她一起玩的,翻花绳,跳百索,只要祝薇红一出现,她们就立刻收起来。
祝薇红心里其实是想同她们一起玩的,可自尊心又让她没办法开口,心里一味埋怨,却不想这背后的缘由。
今日再度提到祝元娘,祝薇红幼时那些压在深处的模糊记忆渐渐复苏,她记得大姐姐带着她跳过百索,教她唱过‘猫儿跳,狗儿跳,小小老鼠米仓跳;花儿跳,草儿跳,小小蜜蜂树间跳。’
玩闹时总有擦碰的,祝薇红伤了一点,施氏就让人百倍讨要回来,谁受得住?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祝薇红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瘟神。
“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这罪妹妹们是受足了的。而且元娘的死,那些带血的嫁妆,还有许许多多细碎的折磨,难以数清。”何青圆开口道:“如果祝家还有长辈在,这事儿少不得要叫长辈出来做个裁断见证,但既是没有,我只问母亲,你认不认这些年来的罪?我说的‘静心休养’一事,你应不应?”
施氏怎么可能认,只叫道:“你们有本事就杀了我!”
何青圆叹了口气,仰起脸来时对祝薇红道:“母亲怕是有些失心疯了,妹妹觉得呢?”
祝薇红看着何青圆,目光中满是恳求之意。
何青圆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又问:“如若妹妹觉得我这么做不妥,也可以请妹夫乃至亲家老爷、夫人替你主持公道。”
“不。”祝薇红几乎是立刻道。
这下,何青圆也不看祝薇红,只问:“那妹妹是应了?”
祝薇红面无人色,不顾施氏连声轻唤,脚步虚软地从她身边离开,战战兢兢走进底下那帮姊妹中间。
何风盈退开一步,与祝云晟轻擦而过,两人心头具是一跳,却都不敢看彼此。
此时只听见‘扑通’一声,祝薇红重跪在地,呜呜哭泣起来。
何青圆很想掂量一下这哭声,有几分愧悔,几分自哀,又有几分暗恨呢?
而十二娘甚至不愿想这些,只冷眼看着,觉得恶心。
第112章 丧门星
施氏被彻彻底底软禁了起来, 对外只说忽然病重,闭门谢客静养。
她之前老态毕现,所以称病, 并没什么人感到奇怪。
更何况祝薇红在场面上被人问到这件事的时候,也说母亲病重, 这下便无人怀疑了。
只还有一个人前来试探了两回, 那便是阮夫人。
十娘的婚事过了订,彩礼都在库里了, 礼单何青圆也拿到手了, 这婚事不是说退就能退的。
十二娘直接去了周府,问祝薇红,“姐姐先前说十姐姐的婚事您能做主, 这话, 还算数吗?”
满屋子的周家下人,祝薇红连忙就跟着十二娘回来了, 她原本不是太情愿, 觉得何青圆十二娘都在逼自己, 可一见那婚书上是嫡次子,祝薇红就觉得迎头盖脸一耳光, 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脸上热辣辣的。
祝薇红僵了半晌,在阮夫人连声催促与试探中开了口, “若是嫡次子,我十妹妹不会嫁的。”
阮夫人不至于愚蠢到问为什么,只是脸色极难看, 道:“我与你娘都说好了,你娘呢?再怎么生病也不至于连面儿也见不到一面, 魏妈妈呢?婚嫁大事,没得叫你们几个小辈出来同我说话。”
“我娘病中糊涂。”祝薇红干脆道:“许多主意都错了,眼下也认了老,家中一应大小事都劳烦嫂嫂操持,有什么,您就对我嫂嫂说好了。”
何青圆将那张礼单拿出来,道:“如若夫人执意为次子求亲,恕我们不能答应。”
“荒唐!这彩礼抬过来的时候人家都是瞧见的,你说退就退,两家人的脸面是都不要了?”阮夫人没想到何青圆会直接要退亲,斜睨她一眼,道:“真是家风如此!莫不是你亲姐退了又许,许了又退,丧门星一个!你也巴不得把这些个妹妹也弄的没人要!”
何青圆瞧着阮夫人,不解问她,“‘丧门星’这个词,旁人说说也就罢了,夫人你为何也能做到张口就来呢?”
阮夫人的次子痴傻,这种‘丧门星’‘扫把星’之类的话必定也没少听。
“你!”阮夫人气结,站起身道:“你祝家别欺人太甚!”
“夫人。”何青圆也站起身,神色并不咄咄逼人,反而有些无奈,道:“我没有羞辱您的意思。可您比谁都应该知道,男也好女也好,美也好丑也好,嫡也好庶也好,聪慧也罢,蠢钝也罢,皆是由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知道您为儿精打细算的一片心,可十妹妹也是她娘生的,我怜惜她,我做不到。”
“我不管!彩礼已经过府,婚书都下了,你说不嫁就不嫁?真当我阮家无人!?”
阮夫人这恶形恶状的样子让祝薇红都心生厌烦,她在心中骂了几句,忽然意识到在别人眼里,施氏也是这样的,或许更恶劣一些。
“夫人,彩礼我可以悉数退还,甚至还可以赔您的折损。”何青圆居然能把话说到这份上,这世上,拿得出银子的人就做得了主。
阮夫人一时无言,只想道家中痴儿,心中酸楚,咬牙道:“这婚事两家人都过了明路,更改不得了。”
“怎么就更改不得?”祝薇红只差要拍案,她真切感到自己的无能和虚伪,也无可奈何地承认施氏的执拗与残忍。
“这门婚事从来都是母亲一人做主,我们都不清楚,父亲、夫君,还有弟弟们一概不知情。”何青圆好言相劝不得,只好隐含威胁,“阮夫人晓得我母亲没有攀附高门的心思,庶女们嫁的都比较寻常,但起码那些个女婿总还出得了门,藏着掖着算什么?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我们既已经知道了内情,没道理叫妹妹还嫁。我如今还能这样好声好气坐下来与您谈这事,若等公爹、夫君回来了,只怕更有难听难看的。阮夫人既说两家的婚事过了明路,这我也知道。据我所知,阮家这一辈倒还有几个适龄男子,夫人若是愿意,这婚事咱们坐下来好好再议,彩礼可以不要,嫁妆我一定备好。夫人若是不愿意,我养这妹妹一辈子,也不是难事。”
阮夫人看着何青圆,半晌才道:“那底下可还有一串的孩子没做亲,你这话说出来,是想叫她们都别嫁了?!”
“低头娶媳,弟弟们总会有媳妇,至于妹妹们,我若是睁只眼闭只眼,把十妹妹的婚事坐定了,她们日后还敢嫁?我养了十妹妹在家里,她们才活得轻松,嫁不嫁的,都有娘家。”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阮夫人呆坐了一会,又不甘心地问祝薇红,“你娘真是病了?”
祝薇红别过眼去擦眼泪,没好声气地道:“没病前头怎么会答应这种婚事!?”
她回来了,总是要去看看施氏的,先头几次施氏求她,求她去给施轩递消息,叫祝云赋回来杀了何青圆,救她出去,祝薇红全都没有应。
这一次施氏索性就不见她了,门虽不开,可骂声却传了出来,很是难听。
祝薇红在门口站了一会,转身离去。
她实在做不到颠倒黑白,她实在太心虚内疚了。
嫁妆单子被她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所有东西都在周老夫人眼前过了明路,有很多不能动,但祝薇红还是抽了一所在京的宅院出来给了祝二娘,又拿了一间毗邻左家的铺面给祝三娘,旁的若动了太多,怕周家人发觉蹊跷,祝薇红更盘算着每年拿些进项出来添补姊妹。
她铸了几个实心金元宝,打算借生辰节庆的名头送给祝二娘的一双儿女,又想着三娘的孩子周岁宴上,她可以送上足金的项圈手镯脚镯,还有六娘,她刚有了身子,所以那夜祝云晟不敢惊动她,可六娘后来还是知道了,同妹妹们抱头痛哭了一场。
知道祝六娘怀孕后,祝薇红派人给祝六娘送了上好的燕窝山珍,但她没有收。
祝薇红又去了一回,亲自去的,泡好了拣干净,用冰糖细细炖化,全是在杜兰眼皮子底下做的。
做好了,她一碗、祝六娘一碗,还给杜兰做了一碗,祝薇红先吃尽了,红着眼睛坐在那任由杜兰打量自己。
祝六娘总是个心软的,也吃了,但心里还很膈应。
祝薇红擦擦眼泪,又给她留下两匹细布,说是给孩子做里衣最好,还说自己往后会再来看她。
杜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转身看祝六娘,见她出神,唤道:“嫂嫂不想原谅她,下次她再来我就挡了,母亲有私房,咱们吃得起燕窝。”
祝六娘笑了笑,道:“嫂嫂昨个还送了也一匣子燕窝来,我都吃不完了。我自然是不原谅她的,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不管她多少愧悔,说到根子上,难道不是顾念着自己在婆家的处境?我不会原谅,只是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