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芷岚想走,但又莫名赌气,觉得走了像是怕了何青圆一般,反倒先季悟非一步,牵着他进屋去了。
季悟非本以为何青圆这次也是带着妹妹们的,她对祝家那些姑娘真的很好,什么都舍得,画舫游湖,戏楼包场,还请了卢听玉做夫子来教她们。
但这一回,只有他们夫妻二人。
季悟非和姜芷岚进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要离开了,但走的时候又起了玩闹的心思,打算把树上的雪摇下来。
银灰色的大氅拢着何青圆,但脖颈处有些漏风,祝云来把兜帽给她罩上,又分腿撇成一个‘大’字,矮下身子正在给她弄颈处的扣子。
可能是他手指太粗大,而兜帽的扣眼又是一粒圆滚滚的朱砂扣,他怎么抿也抿不进去。
“好笨。”何青圆笑着说。
祝云来终于弄好了,捏着她的下巴亲了亲,伸手摇了摇那棵琼堆玉砌般的树。
何青圆笑眯眯地闭上眼,感受那一阵温柔的冰雾。
祝云来的头发上都是雪,像是忽然白了头。
何青圆伸手揉揉他的发,拂掉他眉毛上的细碎冰珠。
“仔细手冰。”祝云来握住她的手,两人慢慢从雪地里走到廊上去,瞧见了立在廊上的季悟非和姜芷岚。
四人相互问好,显得僵硬而生疏。
祝云来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却始终对董寻舟、季悟非这两人没有半分好脸色。
董寻舟现如今宫中当御用画师,轮休时出宫也多住在小何府上,祝云来与何霆昭本也不太对付,但何霆昭被困在床上养了一年的伤,性子里的棱角都快磨光了,他又是死过一回的人,看破了一些事情,有时候说起话来,像个老僧一样。
也正因如此,祝云来与他的关系缓和了一些,坐下来一起吃喝谈天的时候,偶尔会遇上董寻舟。
董寻舟近来名气很大,好些达官贵人向他求画,也有要给他介绍亲事的,但他大多都拒了。
他越拒,祝云来越觉得他不死心,当然看他不爽了。
直到秋日里,董寻舟奉命替圣上画万里江山图,先去了北丘寒,祝云来才算是消停了。
至于季悟非么,祝云来原先对他敌意颇重,但后来因为季随海的关系,他好像与季悟非私下见过几面,关系谈不上和缓,就算见到了也就是打个照面,不会有什么过多的交谈,但也不必担心祝云来会忽然暴起伤他。
何青圆隐隐觉得,祝云来更加介意季悟非这个人。
是因为自己与季悟非曾经议亲?可董寻舟与她是自幼相识,难道不是情分更浓呢?
何青圆其实知道原因,无非是她曾属意于他,而非董寻舟。
可是祝云来是怎么觉察出来的呢?何青圆哪里会去问呢?
何青圆笑着走上来的时候,面颊粉粉的,气色极好,看得姜芷岚很是羡慕。
若问她最盼望什么,其实并不是季悟非的垂怜喜爱,而是一个康健的身子。
何青圆同季翡之时常一块玩的时候,把两家的姑娘都带上了。
她们有时在外头,有时在季家,若在季家里,姜芷岚有意无意地靠近大房,偶尔会听见她们的笑声零星从院里飘出来,鲜活极了。
而她呢,多跑上几步都受不住,有时候同季悟非置气,没争上几句就心口闷,季悟非可怜她,常常就此作罢。
可真正意义上的大是大非,尤其是涉及家族利益的那些方面,他从未退让过。
起初,姜芷岚觉得这实在是太不可理喻了,她注定是寿数短的人,总觉得自己不该活得谨言慎行,而母亲又是公主,肆意妄为惯了,若不是她喜欢搅事,姜家另外几房人,也不至于那般疏远冷落。
但姜芷岚渐渐发现,自己正是因为季悟非身上的那种克制与周全的处事风格,才对他更为倾心,而不是只因为皮相。
祝云来和何青圆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通身的冰雪梅香让姜芷岚回了神。
下人说他们昨夜是住在这里的,就在一个叫做酒庐的小屋里,那是梅苑看夜雪最漂亮的地方。
姜芷岚很难自欺欺人地认为何青圆过得不好,季悟非也是如此。
祝云来与何青圆摇树晃雪的时候,季悟非是光明正大站在廊上的,却莫名有种窥伺的感觉。
看着何青圆的笑容,季悟非忽然感到她离自己很远,她的喜怒哀乐与他没有关系。
反之,其实也是一样的,他的一切,何青圆再也无法体察到了。
“他们倒是有情趣。”姜芷岚轻声道。
季悟非低低应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自己这反应有些消沉,就扬起语气,道:“是啊。”
“瞧着祝公子应该是个性格开朗率直,不拘小节的人。”姜芷岚又道,“我从前没怎么见过他。”
“他在兵马司任职,年节里这几日才有些空闲吧。”季悟非顺着她的话说。
姜芷岚点了点头,又道:“祝公子与他夫人,想来是相衬的。”
季悟非不明白,犹豫了一下,问:“何以这样说呢?”
“祝夫人,看着有几分活泼,但我总觉得她像是个会咽心事的性子,非要直截了当的人,才挖得出她的心思。”
季悟非难掩讶异,又问:“你怎么会,会做这般想?”
姜芷岚想了想,道:“在场面上见过她几次,大多数情况下,她是个很替别人着想的人,那种考虑与抉择几乎是下意识的,这样的人总是习惯委屈自己,但祝公子一看就是个不乐意委屈的性子,既做了夫妻,对外一致,他要痛快过,自然也不许她委屈,这样便好了。”
季悟非看着她,那眼神像是第一次见她。
姜芷岚似乎明白他的心思,笑了笑道:“我并不擅长观人术,只是对于她,我太在意了,所以时时刻刻在琢磨。”
季悟非不语,往前走了几步,先用脚蹬裂台阶上迅速凝起的薄冰。
“忆之。”姜芷岚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季悟非已经站在台阶下,闻声抬眸看她。
“我注定寿数不长,先占着你夫人这个位置,咱们也如他们一般,高高兴兴过,好吗?”
她说得心酸,听得季悟非也难过起来。
他本就不是心硬的人,便伸手给她,道:“说这些做什么,日子平平淡淡就很好。再者说,那棵古树粗得需五人合抱,祝公子摇得动,我可摇不动。”
也是难得听他说一句玩笑话,姜芷岚握住他的手,笑道:“那可以找一株细腰的树吗?”
第117章 唱曲儿
又是一年秋, 祝山威要启程去北丘寒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十二娘一箭正中靶心,笑眯眯晃着弓箭来向何青圆讨糖吃。
“那岂不是赶不上十二妹的及笄礼了?”十娘有些遗憾, 十二娘的及笄礼是在次年的春日。
十二娘却是嘎吱嘎吱嚼着硬糖块,笑道:“更好!”
何青圆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腰, 十二娘笑软在她身上, 窝在她怀里撒娇。
“嫂嫂给我备礼物了吗?”她问。
“要看看吗?”何青圆道。
“不要。”十二娘瞥见过何青圆给工匠画的头面图式,一处处圈出来标明材质, 她晃了一眼就不看了, 要保有惊喜感。
“那还问来做什么?等不住了?”何青圆问。
“等有什么等不住的。”错过了的那些,才是永远等不到的。
“谁给妹妹主持呢?”十娘关切地问。
“这倒还没定下,我心里的主意想请兵马司枢密使诸葛大人的夫人崔氏来给妹妹簪发的。”
崔氏出身好, 嫁得好, 生育之事上得两男一女,相当完美。
“我想请季姐姐来主持。”十二娘知道崔氏, 她曾跟着何青圆去给崔氏祝寿, 也知道崔氏看起来人生无憾, 幸福安乐。
何青圆居然不是很意外,只是又问了一遍, “当真?”
十二娘郑重颔首, 道:“我喜欢季姐姐的日子。”
她说着,却见十娘在对自己轻轻摇头, 十二娘意识到这会让世人诟病何青圆,连忙又道:“自然了,诸葛夫人也是好的, 我能得她簪发,三生有幸。”
何青圆看着十二娘, 伸手挽了挽她的耳发,道:“翡之的确不是世人眼中女子最好的榜样,甚至,差了些。但你我都不这么想,既是你的及笄礼,自然是你的喜好最要紧,我可以请她来主持你的及笄礼,不过原本拟定的观礼宾客就要剔除几位,我不想翡之听到一些令她不舒服的闲言碎语。”
十二娘握住何青圆的手,摇了摇头,道:“嫂嫂,我的及笄礼并不想昭告全城,我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岁,这有什么趣儿呢?我更愿意同亲近的人一起过,我们关起门来,小小办一场,给所有姐姐妹妹都办,还有嫂嫂您,请把这场及笄礼,当成给所有人的吧。”
何青圆听着十二娘这番话,想起自己的及笄礼。
在一个湿漉漉雨日里,檐下水珠成串成串地掉落,屋里欢声笑语,茶水点心上了一轮又一轮,窦氏被表姐哄得合不拢嘴,而她躲在角落里局促地绞着手,因为亲人的缺席而怅然失神,所以屡次被拿来当做一个阴郁不讨喜的对照。
而十娘她们的及笄礼了呢?几乎就没有。只是昭示着她们可以被买卖了。
秋天的阳光太舒服了,干燥又温柔,何青圆懒洋洋地动了一下身子,说:“这主意听起来真好。”
祝山威启程那一日,风有些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何青圆刚诊出了喜脉,月份尚浅,祝山威根本没叫她出来相送,就算是祝云来也挥挥手让他进去陪着何青圆了。
孩子们一个个进屋去了,祝山威坏心眼起,单把十二娘留下来,要她送自己出城。
十二娘是最不愿意的人,也知道祝山威就是清楚自己不愿意,这才非要自己相送。
祝山威骑马,她坐马车,本也没有什么话好讲的。
但祝山威谈兴不错,道:“你嫂嫂有孕,往后你可要帮衬着她一些。”
“这个自然。”十二娘道。
“快及笄了,要什么礼物?”
“要北丘寒的冰玉,听说宫里有一张冰玉床,炎炎夏日摆在屋里,便不觉酷暑了。”
冰玉哪是那么好得的?就算是宫里的冰玉床也是只床面上有一尺宽两尺长的冰玉镶嵌,且那块冰玉虽大,却不怎么通透,便知那种极品冰玉有多难得了。
十二娘就是故意的。
祝山威笑了起来,道:“我尽量。”
“还是不要了。”十二娘见他答应了,并不怎么欢喜,道:“尽量就是有做不到的可能,我就不冒险了,爹爹多买些宝石吧。嫂嫂有一串彩宝手链,是舅舅备下的彩礼,爹爹给我们姊妹也都弄一串吧。所有姊妹,元娘阿姊那一串,要海兰石多些,她应该会喜欢。”
她这话又是在挑衅,祝山威用刀鞘挑起车帘看她,看着她望过来的目光,依旧是一丝惧意也没有。
“好。”祝山威这一声,几乎是在赞叹。
十二娘却觉得,宁愿他不要答应。
马车驶到城门口的时候,祝山威让十二娘回去了,十二娘瞧见城门口有老婆婆卖秋芙蓉,是很不太常见的白绿色,于是下车想买一盆回去。
她捧起那盆花的时候,瞧见城门口有个女子跪在那里,似乎与祝山威认识。
可祝山威费了很一会才认出她来,是竹楼里他收用过的一个婢子。
见她哭得楚楚可怜,又阻在官道上不像话,于是就先带上了她。
十二娘看了一眼,就猜得七七八八,心下有些鄙夷。
可若是她早知道一年后祝山威会被这个女人刺伤,伤口恶化以致寿数大减,今日又会不会阻止呢?
午夜梦回时,十二娘也摩挲那串金绿宝璀璨如猫眼的彩宝手链思来想去,但最终,她觉得应该是不会的。
因为那是祝山威的因果,她若干涉,岂不是要背了他的因果,承了他的罪孽?
秋芙蓉摇摇晃晃,十二娘面无表情地端花走人。
离家越近,她心情越好,一步步走进去,还没到何青圆的院里,她就忍不住笑着唤她,“嫂嫂,快看我买了什么?”
祝云来从屋里出来,嫌弃地挥挥手,道:“睡着了,去去,一天七八个时辰黏着你嫂嫂,臊不臊?”
“哪有七八个时辰,大哥小气!”十二娘轻手轻脚往里走,想瞥何青圆一眼,但被祝云来提溜出来,她进不去,只好把花放在院中显眼处,还挺记仇冲祝云来捏鼻子,故意道:“大哥身上又是一股肉味。”
何青圆这两日时常犯呕,很多东西都吃不下,闻见都想吐。
祝云来想吃肉得躲到外院去,吃过了要刷牙漱口,通身的衣服也要换。
“胡说八道!我今天都没吃肉!”祝云来往院外哄人,“自己院子都盖好了,还见天往我这跑。”
十二娘扒拉着门,吐吐舌,“大哥就是一股肉味!”
祝云来还真嗅了嗅自己,明明就只有一股子皂角味,便冲着跑走的十二娘叫道:“你不是肉做的?!你是个素人?豆腐人?”
何青圆其实还没有睡着,祝云来说谎了。
等十二娘走了,他又回去了,乖乖趴在床边守着何青圆。
何青圆的眼睫越眨越慢,越眨越慢,渐渐就睡着了,可等她再醒来的时候,祝云来还是睁着一双黑亮亮的眸子,一眨也不眨眼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