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霁终于点头,眉眼弯弯。
“那他……”姥姥欲言又止,又怕多说了什么反而让春霁伤心,最后只道,“姥姥过来就是看你一眼,你好好的,姥姥就放心了。”
姥姥站起身,道:“你回去上课吧,姥姥去汽车站回深茂了。”
春霁可怜巴巴地拽住姥姥的衣角。
“乖乖送我去前面的车站吧。”姥姥笑道,“姥姥下次再来看你。乖乖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但无论能不能说话,都记得姥姥最爱你。”
春霁眼圈泛红,眸中泪光闪烁,咬着唇很是不舍,但还是依言点了头。
她刚站起身,就注意姥姥后面一个座位背对她们的男生也站了起来,身形高大,穿着黑色T恤和长裤,和周围穿着校服的学生显得格格不入。
转过来,凶戾的眉目有几分熟悉。
是方澍。
姥姥察觉到春霁骤然有些戒备的神情,跟着往后看去,有些疑惑问:“是看到同学了吗?”
春霁怕方澍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拉着姥姥的手就要走。
方澍默不作声地扫了她一眼,没说话,当春霁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似的,迈腿先走了。
春霁暗松口气,带着姥姥穿过巷子到对面街的站点,挥手目送姥姥上了车,又脚步微沉地独自返回巷子中。
天边厚厚的云层镶着一层橘红的金边,洒落的昏黄光线把前方巷子里的一道身影拖出长长的影子。
方澍嘴里叼着根棒棒糖,手里提溜着一只黑猫的后颈,黑猫浑身炸了毛,肉掌伸出尖利的爪疯狂挣扎哀嚎。
方澍啧一声,道:“还想跑?守你一天了。”
急促脚步声从后响起,方澍下意识转头看来,迎面一个本子携风砸下,他下意识伸手挡开,另一只手力道微松,黑猫嗷呜一声跳地,又跃上墙飞快逃走了。
本子又要砸来第二次,方澍气笑了,手掌攥住春霁的手腕:“我这次没惹你吧,你打我干什么!”
春霁因快速奔跑而脸颊微微泛红,恼怒地瞪他,想收回手,没抽动。
方澍突然心领神会:“你以为我在欺负那只黑崽子?”
春霁的眉尖微微蹙起――难道不是?
“……这附近的流浪猫就只有它没做绝育了,我是打算抓他去学校对面的宠物店嘎蛋。”方澍放开春霁的手,“算了,反正我停课两天,没事干,明天还有时间。”
春霁站在原地犹豫地注视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信。
方澍嗤笑道:“爱信不信。”就插着兜,脚步散漫往前走。
哒哒脚步声再次响起,春霁追了几步,挡住方澍的路。
方澍停了步,向来都是他拦别人的路找别人的麻烦,从没被堵过,一时间心情不由有些奇异,低头问:“干嘛?”
春霁拿出笔记本正要写字,刚写了一个字,本子倏地被抢走了。
方澍往前翻着页,躲过春霁抢本子的手,翻到画着一个Q版少年那页,视线一扫,阴阳怪气道:“你管宴家那小少爷叫星星?噫――”
春霁听明白了,方澍是上回看出了她不让乱说宴星回,就偏要往雷区里踩。
这种人,越理他,他越来劲儿。
春霁冷静下来,拿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转语音。
机械女声一字一顿地在巷子间回响:“本子我不要了。”
春霁本想给刚才误会方澍道个歉,现在心思全歇,转身往巷外的方向走。
方澍在后面扬声道:“还送我个本子,不怕你家小少爷知道了生气?”
春霁捂住耳朵,脚步走得更快了。
方澍停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低笑一声:“乖乖……小名有够嗲的。”
第10章 果汁
春霁踩着晚自习的预备铃回了教室,便见到卓一和另几个男生各抱着一筐瓶装橙汁从前排开始挨个发,同学们笑嘻嘻地在冲站一边的宴星回道谢。
宴星回和他们说着话,少年侧脸线条俊美,身量如青竹修长,只是随意一站,便生出天生是人群焦点的矜贵感。
春霁走近座位,发现桌上放着两罐葡萄果汁,草绿色金属罐身表面沁着细小水珠,透明水痕往下蜿蜒流淌,在桌面晕开一点水渍。
几个男生走到后排时箱子里的玻璃罐汽水已尽数发空了,卓一对春霁笑嘻嘻道:“葡萄果汁是小少爷给你的。”
春霁隐隐有猜到。
“小少爷拿了省一,请我们班喝饮料,叫我们到校门外的小超市搬了四箱橙汁,想到还差你一个……”
班上四十八个人,春霁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卓一声音带着几分揶揄:“小少爷就从冰柜里给你单拿的葡萄果汁。”
在前排和人聊天的宴星回注意到后面的动静,视线微微一凝,随意搪塞几句就往教室后排走,手臂揽上卓一的肩,嗓音透着亲切友好的威胁:“趁我不在,说什么呢?”
“我能说什么?”卓一装傻充愣,“就说你请全班喝果汁,夸小少爷不但智力鹤立鸡群还对人慷慨大方。”
“……你的语文真的该补补了,”宴星回忍不住道,“鹤立鸡群是你这么用的吗?”
窗外送来一阵和缓的轻风,春霁伸手捧着葡萄果汁罐头,白皙手指贴上带着水汽的罐身,一丝清爽凉意传来。
春霁因姥姥离开而笼上一层阴云的心绪也变得稍微轻松了几分,眼眸如月牙轻弯,露出一点细碎笑意。
“你姥姥回去了?”宴星回看向春霁,视线一扫,想起了什么,低头问,“你随身带的本子呢?”
他分明记得春霁出去时是带了本子的,刚一转头,却是见着春霁两手空空地坐回座位上。
春霁的指尖似是被罐身的温度冰到,禁不住蜷缩了下。
第一节晚自习开始的正式铃在廊道间叮铃打响,班主任似幽魂般出现在教室门口,面色隐隐铁青:“我走来这一路上,就我们班最吵!什么时间了,不知道晚自习该干什么吗!”
教室笑闹的动静像电影被突兀按下了静音键成了默片电影,拿书的拿书、埋头写题的写题,还在过道走动的同学飞快回到座位上坐好,整个班好似一秒就进入了学习状态。
只剩教室头顶的吊扇风扇摇晃转圈,吹拂着暮色时分依旧闷热的空气,发出一声声拖长了的吱呀声响。
班主任走了一圈,终于满意点头,去巡视其他班了。
春霁将仓促藏进抽屉里的葡萄果汁悄悄拿出,手指扣住易拉罐拉环轻轻一拉,呲啦一声,酸甜的果汁香气飘散在空中。
前排的宴星回一副思考桌上卷子最后一道物理题模样,指尖的笔飞速地转着,全副心思却在后排的动静上,唇角微微勾起。
卓一默默地推来一张纸条:[宁对着物理大题也能笑得这么开心?已经变态到这地步了?]
宴星回唇角的笑一僵,纸团揉吧揉吧扔回一脸坏笑的卓一怀里,耳根泛红地转回去。
窗外枝叶层叠繁茂,叶尖染上的淡金暮光逐渐融化成清冷银光,一轮月亮高悬夜空,温柔注视着明亮教室中一众埋首桌面,专注写题的学生们。
直到快到走读生放学的时间,吧嗒一声轻响,一团纸条从后被扔到了宴星回正写着的错题集上。
纸条展开,是春霁的字迹:[等会儿放学了,我去学校旁边的文具店买两个本子]。
宴星回收了纸条,指节懒懒地轻敲了下桌面。
――是春霁提起过和姥姥的交流方式,敲一下,代表好。
第二节晚自习下课铃声打响,春霁收拾了书包下先一步出了教室,宴星回慢悠悠地跟上去,两人的脚步声交错回响在安静的回旋楼梯间,好似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乐点。
待出了校门,春霁进了旁边的文具店,宴星回随意找了个地方安静地等,视线一转,倏忽凝固。
街边一盏路灯洒落一地昏黄的光影,方澍黑T长裤靠在灯杆上,一边和周围几个穿校服的同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边翻着手里的笔记本。
蓝色封面活页本,分明是最普通最常见的类型,放在方澍的手里却显得颇为格格不入。
脚步声渐近,方澍身边的几个朋友不再说话,有些诧异地向他的身后望去。
方澍眉梢一挑,转过身。
宴星回直接问:“方澍,你手上的本子哪儿来的?”
“你说这个?”方澍扬起手中的蓝本子,懒懒道,“别人送我的呗,不然我还能主动拿着笔记本学习?”
宴星回神色慢慢沉下,道:“是春霁的本子?”
“是又怎样。”方澍声音有几分玩味,“这么护着转学生,你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我路见不平不行?”宴星回毫不客气道,“把本子还给她。”
“不认识她啊,那对你来说,春霁就是个普通的同学吧。”方澍表情嘲弄,“小少爷乐于帮助同学,还挺热心的。是吧春霁?”
春霁站在他们身后,唇线抿直了,盯着方澍的眼眸深处好似跃动着一簇恼怒的火光。
方澍的几个朋友里有上次被春霁指认过逃升旗仪式抽烟的人,犹豫道:“澍哥,你明天就回学校上课了,还是别……”
其他的人不认识春霁,但认识宴星回,低声道:“宴家是做跨国贸易的那个乾云集团,家大业大,还是别惹了。”
方澍没理他们,视线只盯着春霁,混不吝道:“小哑巴,你和你的小少爷可得说清楚,这本子是你不要的,可不是我抢的。要是弄出误会来,学校又张口停我两天课可怎么办?”
春霁望了眼校门口正对着他们的监控摄像头,攥住宴星回的衣角扯了扯,示意先走。
方澍朝春霁走来一步,饶有兴致地追问:“对着我不是挺横的吗,在小少爷面前就开始装小白花了?”
宴星回额角青筋爆起,伸臂挡住人,道:“有病就去对面的宠物店找兽医看看,多打两针狂犬疫苗再出门。”
他们一圈人聚在这儿引起了校门口保安的注意,保安叔叔频频投来视线,打算看稍有冲突的苗头就立刻冲过来制止。
春霁神色焦急地拽宴星回的衣角,方澍被其他朋友半拉半扯往旁边带,好歹将两人给分开了。
回程路上,宴星回憋了一肚子的气,气势汹汹地走在前面,他个高腿长,一步跨出去,春霁扯着他的衣角两步才能追上。
走了一小段距离,春霁的呼吸就禁不住急促起来。
宴星回的脚步猛地停下了,转过身,春霁松开了手,面色泛红,细细气喘着仰头看他。
这一截路以墙围拢着一个公园,高高的墙面生着层层叠叠的青绿爬山虎,街边空无一人,道路上不时有一两辆车辆亮灯经过。
头顶的路灯倾泻一束光亮,落在春霁明澄的眸中化作粼粼闪光。
“方澍手里的本子是你的吗?”
春霁点头。
“他抢你的,还是你不要的?”
这个问题春霁稍稍思考了会儿,而后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打字:[别生气,只是个本子。]
宴星回胸膛急促地起伏几下,冷笑道:“我没生气,我怎么会生气呢?你自己都不在意,我为什么要在意?”
少年转身就走,长腿迈得又快又急,闪过转角。
春霁站在原地,纤长的黑睫如失落的蝶翼轻轻垂下。
离开的脚步声陡然一转,再次接近,少年臭着脸去而复回,道:“算我对同学热心,就问你一句话,要不要我帮你抢回来?”
春霁笑起来,眉眼弯弯,纯然姣美得像一枝含苞的温柔桃花,却轻轻地摇了摇头,拒绝了宴星回的提议。
“你……!”
宴星回闭了闭眼,将胸腔里翻滚的闷气都压下。
小白花的刺都是假象,受了委屈,忍气吞声也不肯找人帮忙。
他滥好心做什么,以后绝对不插手这小白花的事了!
回到家,宴星回摔门进房间的动静格外地重。
书房里的宋尔云都听见了,惊愕地给他发消息:[不是说化学竞赛拿了省一吗?怎么这么生气。]
宴星回现在是喷火龙无差别开火状态:[拿了化学的省一又什么用,你们还不是要求我读商科。]
宴家小少爷的招牌听起来就闪烁着金币般的灿灿光亮,招摇晃眼,一生的路却早已被规划既定,康庄大道宽敞明亮,从A大商学院直通家族企业,连公司里轮换的职位也早已打点好。
轻缓的脚步声在楼道间响起,是春霁后一步上楼来了,她走在宴星回的房间门口停下,叩了叩门,又退开一步。
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宴星回终于从门后出现,面容紧绷,语气很凶:“干嘛?”
春霁伸了手,掌心里是两颗玻璃纸糖,女孩子望着他的眼眸亮晶晶的,好似在笨拙地宽慰他不要生气了。
宴星回怒火更甚,声音硬邦邦的:“我不喜欢吃糖,你以后也别给我了。我说过的――在这个家离我远点,你别来敲我的门了。”
门哐地震响关上,似整个房子都在抖。
春霁站在原地,神色变得失落,将手里的糖果缓慢收拢握在了掌心里。
隔壁书房的门开了,宋尔云迟疑问:“星星和你吵架了?”
春霁勉强挤出个笑,独自回了客卧,将书包放在书桌上,打开小抽屉。
里面堆着满满一抽屉的玻璃纸糖,像缤纷宝石般高高堆积,闪烁光芒。
春霁将手中的糖放了回去,关上抽屉上了锁,抽出书包里没写完的习题册,继续做题。
算了两道,春霁的笔尖悬在白纸黑字的题页上迟迟未动,神色怔然,黑睫轻轻一颤,一点水珠滑落脸颊,突兀砸落,洇湿了纸页缓慢地晕开来。
星星果然不记得她了。
第11章 手链
万籁俱静,夜色深重,高悬的银月透过薄纱窗帘在房间里洒落一层朦胧月光,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显示半夜两点半。
宴星回躺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觉胸腔里好似翻涌着一团燥火,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他放话不要再来找他时,春霁注视着他的伤心眼眸。
就像是清透脆弱的琉璃,下一刻就要破碎。
宴星回顶着一头毛躁短发坐了起来,拿起手机,微信显示有几条未读消息。
他心脏漏跳一拍,点开来,视线迅速扫过一排标着红点的消息列表,却不是某个熟悉头像。
宴星回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在想什么?
他扔了手机在床头,本打算继续睡,视线倏地停留在了书架上,一个扎着漂亮缎带的方形礼物盒躺在月色间,好似散发着淡淡光亮。
那是春霁住进来的那天在晚上敲门硬生生塞到他怀里,他回房间后随手放到了书架的空位上,本想找个机会还回去,但又忘记了。
摆在书架上的礼物盒好似潘多拉魔盒,无声地引诱着人打开。
吧嗒灯座按键被按下,房间灯光照耀,宴星回宛如被塞壬歌声蛊惑的迷途旅人,一步步走近,站在了书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