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迎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风雨重重劈向她,她的喉结滑动,下意识问:
“谁?”
就像林迎面对忽然掉落的广告牌,喊出“光年”的名字一样。在这个瞬间,男人轻轻地说:
“林迎。”
发烧会让人脑子不清醒,或者太敏感。
如果一个打工人又不太清醒又太过敏感,可能就会误解大领导的意思。比领导夹菜你转桌,领导开门你上车还要尴尬的是,你觉得领导是想要进行权色交易,但人家实际上是想找你打听个人。
学新闻的就是这点不好,看什么都带着批判和最坏的眼光。黑的看成黑的,白的也看成黑的。
理性回笼,林迎渐渐意识到,方供应似乎真是个有能力又有原则的人物,面对他黑亮的眼眸,林迎真希望能找个缝钻进去。
林迎羞惭地闭上眼,试图想办法和领导道歉。但当她再次睁开眼睛,那一个瞬间,整个世界的所有细节被抽走,又再次归位,组成了一个全新的空间。
她甩了甩脑仁,一分钟后确认自己在一家热闹的烧烤店,一个英俊的老头正坐在自己对面。
第21章 老太太和她的好大儿
零点过五分,烧烤店里挤满了人,墙边的塑料凳都被抽光了。老板在门口烤串,烟蹿得老高,边烤还边和旁边几个抽烟的男人闲聊。老板娘夹着小砂锅在人群中飞来蹿去,砂锅冒着汩汩小泡,眼瞅着要砸向某桌姑娘,下一秒稳当当落在林迎眼前。
砂锅缓缓升起淡烟,林迎严肃审视着对面的老头。
俊。
六七十老头里面,找不着这么俊的。
虽说皮肤已经发皱,头顶也缕缕银发,可依旧俊得端端正正。
老头穿着最简单的蓝色条纹polo衫,背挺得很直,双手交叠,疑惑地望着林迎。
两人对望数秒,林迎率先拿起筷子,毕竟番薯粉不等人,再过一会儿涨了。她夹起一大筷子番薯粉,正要往小碗里丢。
“林迎?”
番薯粉哧溜哧溜又往锅里滑,最后林迎就只夹起一根。
她捏着小碗,自顾自思索,看来这个新闻现场,她还是叫林迎。
那俊老头却皱着眉,问:
“刚刚不是在车上吗?”
这回林迎的筷子什么都没夹到,哦不,她为了掩饰尴尬,夹了一片白菜。林迎嚼着白菜,大脑转了两圈,筷子猛然一搁,双手拍桌,惊愕地看着对面老头。
“方供应?”
最后一个字林迎都破音了,她抓起烧烤店的凉茶,咕咕往下灌。
老头转过头,茫然地看了一眼烧烤店,又看向林迎。
“这是哪里?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林迎喝着凉茶,余光往自己身上一扫。嚯,棕红色梅花薄纱裙,点缀着圆圆的亮片,拉到脚脖子的肉色丝袜,和一双网面黑凉鞋。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刚刚夹菜的手,黝黑、苍老,但又感觉非常有劲儿,一巴掌能扇五个小孩。
“是啊……刚刚不是在车上上演高干文嘛……”林迎一开口,东北老太太的气泡音,她噗嗤笑了出来,在对面炯炯有神的注视下,她又赶紧去喝凉茶。
方供应伸出两指,在烧烤店脏兮兮的桌面上敲了敲。
“知道这个老爷爷是我,你非常惊讶。但知道这位老奶奶是你,你却只觉得好玩。”
方供应抬起头,眼眶微张,黑色眼珠极其明亮。
“这种事情看来不是第一次,林迎?”
林迎搓着手,玻璃杯子在她的掌心滚来滚去。她看看四周这颠覆常人认知的环境,又看看眼前满目精光的男人。
林迎将杯子放下,微微笑了一下。她给自己和方供应都倒满了凉茶,两人的玻璃杯轻轻一碰。
“在我回答你之前,麻烦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热闹的烧烤店内,两人坐在角落,凝望对方,两杯琥珀色的凉茶放在他们之间,在烧烤店老灯泡的照射下,林迎的茶杯飘上一根茶叶。
“你到底是谁?是方供应,还是光年?”
对面的男人眼神一闪,霎时用力,捏紧茶杯。他如静止的雕塑一般,眼鼻嘴一动不动。除了他的耳朵,一放一收,一放一收。
不过,这里又不是市长的豪车内,也不是需要保持察言观色的政治场合。
林迎放松地给自己夹了一碗番薯粉,又接过刚上的羊肉串。她噙着笑,说:“你不说的话,那我也不能告诉你,为什么我们俩上一秒还在车里对骂,现在就坐在这里吃烧烤了。”
男人垂下了眼眸,片刻后,他抬起头,黑而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林迎,认真道:
“我――”
烧烤店内响起一阵喧嚷声,林迎下意识转过脸,见门口抽烟的那几个男人进了烧烤店。他们个头很大,啤酒肚要掉下来了,为首的穿着紧绷绷的黑色短袖。
他们一走过,烟的臭气就四处飘。
黑短袖的视线朝林迎这边投过来,林迎紧张地坐直了,不过黑短袖越过她,径直走向林迎后头那桌。
那一桌都是年轻女孩,说说笑笑的。
林迎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个老太太,但她看着女孩们坐在一起的模样,脑中霎时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近几年发生的著名社会案件,河城烧烤店打人事件。林迎当时只是听朋友提了一耳朵,就感到太恐怖,所以哪怕社交媒体刷到,也并没有点进去看。
但这件事当时全网刷屏,所以林迎也不可避免地记住了些许片段。
对,就是这样。林迎高高地仰起头,黑短袖走到一个白衣女孩身边,熊掌摸上了女孩的后背。
“等等!”
林迎高抬起手,让对面想要吐露真心的男人暂时闭嘴。
男人还是英俊老头的模样,但表情憋屈,一撇嘴,管自己吃番薯粉去了。
林迎抓起刚刚吃完的羊肉串签子,很粗很尖。她旋过半个身子,紧张地盯着后头那桌女孩。
白衣女孩被黑短袖摸了一下,厌烦地说:“干嘛?”
黑短袖乐了:“操你啊。”
林迎拽着签子,腾地站了起来。
刚刚在车上她发着烧,神志不清,现在进入了老太太的世界,啧,身体倍棒,脑门特清,太适合干架了!
英俊老头儿吃了口番薯粉,又拿起羊肉串,但他好像牙不太行,咬不动。在他冷冷地盯着羊肉串的片刻,林迎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去。
“你有病啊!”白衣女孩瞪着眼,仰着头,狠狠一骂。
黑短袖嗤笑一声,正想干嘛呢,一个巴掌从天而降,劈到他脸上。
“我擦谁抽我啊?”
黑短袖懵了,白衣女孩也一头雾水。俩人一扭头,瞧见一走路外八的老太太飞到跟前。
“傻逼。”林迎在2023从不说脏话,但此刻不一样,她是个老太太,于是她兜头就骂,“骚扰姑娘,你个没妈的杂种!”
黑短袖从啤酒肚里捞出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我操”,他一把抡起凳子,要往林迎头上砸。
白衣女孩立刻站起来,狠狠踩了黑短袖一脚。黑短袖吃痛,凳子砸到了旁边桌的砂锅里――没错就是咱英俊老头正在吃的那一锅。
“冲我来!”林迎挥着羊肉串签子,苍老的声音格外嘹亮,“有种你就打你老娘――”
第22章 做社会人的拉风法则
黑短袖的同伴们都怒了,好几个膀大腰圆的社会哥走过来。
林迎看这架势,下意识腿抖,恐惧密密麻麻爬上头皮。但她就这么死死地立在原地,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站出来,面临这份恐惧的就是那几个女孩。
可那几个女孩也是傻孩子,全桌都站了起来,挡到林迎跟前。那些社会哥的拳头抡上来的时候,她们拿起啤酒瓶,迎战。
林迎急得不行。她记得朋友说过,那几个女孩被打得不省人事。
“别上来,回去,回去――”林迎把女孩挤到旁边,社会哥的拳头立刻就到了林迎跟前。
林迎真不会打架,她只是本能性地伸手――咦?她竟把那社会哥的手腕制住了――G?她还顺势将羊肉竹签朝人屁股上一插,惹来惨叫一声。
身体中似乎有股不可言说的力量在指引,林迎左勾拳,右划腿,居然就这么正儿八经地加入了战场。
但林迎毕竟是个老太太,很难面对一群虎背熊腰的社会哥。当黑短袖抄起砂锅要往林迎脑袋上扣的时候,林迎心中一惊,暗叹此人实在阴毒。
偏偏这个时候,英俊老头站了起来。没错,刚刚这人就捏着他咬都咬不动的羊肉串,坐在凳子上看。偏偏此种关键时刻,他站了起来,多半是耍帅来了。
这个又叫光年又叫方供应但此刻还是叫他英俊老头吧的家伙,插着兜,闲散地站起身,一踢,一踹,那个黑短袖就捧着砂锅摔倒了。番薯粉掉了一地,绿油油,滑溜溜。几个同伙便将拳头挥向英俊老头,可没两秒,肚腹吃痛,手腕骨折,哀嚎着倒在番薯粉汤里。
整间烧烤店本来忙着惊恐,胆子大的勉强劝架,一瞬间,形势改变。英俊老头以一敌N,来一个揍趴下一个,几分钟后,全部社会哥倒地,跟地里那脏兮兮的马铃薯似的。
烧烤店彻底安静,空中只有羊肉串的幽香。
那几个女孩颤颤巍巍地走到林迎和英俊老头身边,白衣女孩眼眶通红,轻轻地抱了林迎一下。
她没有说一句话,林迎却鼻尖发酸。
“特、特么的……”黑短袖满脸是血,撑着身子爬起来,双目乱转,看不清人,但却说:“等着,等我找人把你们……弄了……”
“走了。”英俊老头不知从哪里拎起一个花布包,漠然地叫林迎。
林迎重重握了一下女孩的手:“快跑。”说罢跨栏般迈开步伐,率先溜出烧烤店。
一进入夜风,林迎才感受到心脏的狂跳。她四处看了看,因为夜色太黑,也看不出这里是哪儿。反倒夜色中有个英俊老头朝她走来。
英俊老头把花布包丢给林迎,自己插着兜酷酷地往前走。
林迎在他身边跟了两下,故意停在原地,他走出去十米,转回头,站在路灯下望着林迎。
“喂。”林迎冲他挥了挥布包,“你知道我们住哪儿吗你?”
老头靠着路灯,没说话,在等林迎的样子。林迎走到他身边,低头翻花布包,果然里面有钱夹,除了蜷着边的纸币,还有一张身份证。
“嘶,现在我叫张凤娟。”
林迎把身份证举到路灯下,在蚊虫的环绕中,她看清了老太太的名字和那张圆圆的笑脸。
“我是东北银呐,住在什么荷花乡银谷子村。”她把身份证收好,抬肘撞了一下旁边的英俊老头。“你呢,叫什么名字,住哪儿?”
英俊老头挺随意地开口:“我叫光年。”
林迎愣住了。
这个街口离烧烤摊已经有一段距离,四周都是民房,在夜色中静悄悄的。顶上那盏路灯的外壳裂了,露出赤裸的灯泡。或许灯泡是新装的,清亮的白光落在他们身上。
“方供应是我身份证上的名字,我父亲登记的。光年是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她姓光。”
光年轻声解释完,像猫喝水般迅速舔了舔唇,目光落在林迎的眼睛上。
“我已经说完了。你的回答呢?”
这或许是个很炎热的夏天。林迎和光年站在路灯下,蚊虫叮咬带来细微的刺痛,夜风吹过脸颊,斜上方谁家的空调机箱嗡嗡作响。
“没跑远,快来!”
街口忽然冒出一个瘦长男子,一招手,轰轰脚步声朝这儿袭来。
“光年。”
林迎微微扬着头,笑容狡黠又真挚。那是老太太的圆脸、细眼睛,面颊上却盛装着一个鲜艳的灵魂。
“等我们躲过这一阵,我什么都告诉你。”
光年伸出手,紧紧握住林迎。老爷爷和老奶奶的皮肤贴在一起,他们对望一眼,牵着手,狂奔起来。
从黑咕隆咚的民巷,跑到繁华的夜市。小摊贩摆了长长一条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能在这里找到。穿着朴素的老爷爷牵着老奶奶在万千颜色中飞奔而过,卖手镯的老板娘眼镜都掉了,探头探脑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不一会儿,一帮社会哥追了上来,举着刀棍喊打喊杀。
过了杂货摊贩就是小吃街,最繁华的地界。光年拽着林迎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最后突然一闪,闪进章鱼小丸子的后面。
一颗颗金黄的小丸子躺在机器中,社会哥们从小丸子前呼啦啦跑过。
“这跑到哪里是个头啊?”林迎捶着自己的膝盖,感受到了老太太身体的抗议。
光年头一歪,指向小丸子店铺后面的楼房。
“北龙招待所”。
林迎小心翼翼地经过那个用五彩灯泡围住的牌匾,然后就走不动了,拘束地站在招待所大厅。
不过那也算不了大厅。跟卖火车票似的有个桌子和窗口,左右的纸板上写着房间和价位。除此之外,一概没有。连垃圾桶都没有。
“哟,老两口来住啊。”窗口前的大姐烫着泡面头,“住多久?”
“一晚。”光年认真瞧着纸板,“标间。”
大姐随口应了,左手摸出一张卡,右手凹着伸过来:“70。”
光年一摸裤兜,只摸出一张身份证。林迎在花布包里翻了翻,有张一百。
“进城干嘛来了?”大姐把钱抽走,递来找零,冲他俩笑笑。
招待所外头有人大喊:“在哪儿呢?”
林迎听得不真切,但挺了挺腰,眯着眼,故弄玄虚地对大姐说:
“年轻人,社会上的事儿最好少打听。”
说罢和光年手牵手往楼上走。
大姐看看他俩的背影,翻着白眼噗嗤笑了。
第23章 张凤娟和霍圆贾
房间在602,也没个电梯,爬楼爬一半,林迎这个新手老奶奶已经受不了了。她拄着膝盖,脸颊歪在扶手上,小狗一样哈哈喘气。
光年斜她一眼:“脏不脏?”
林迎耸耸肩,站直了。下一秒,两人不约而同低下头,看向彼此交握的手。
光年的皮肤是那种老人家的苍白,静脉清晰可见。林迎的手则粗粗的,长满老茧,指缝里有黑乎乎的泥巴。看见这样的两只手握在一起,两个人好像被电触到了,立刻放开彼此。
到了602,光年淡定地刷开房门,林迎气喘吁吁地跟进来。
一进门,林迎就把自己摔到床上,光年将窗户打开通风,又去烧热水。
林迎瞄着他,忍不住说:“一打十,被追杀,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爬六楼……你这什么情况?”
光年坐在嗡嗡响的烧水壶边,他思索片刻,拿起林迎丢在床脚的花布包。他翻了几下,抽出一张黄色传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