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慧慧拽住陈淼，认真解释：“山下也有看守，我们现在打算往另座山头爬。”
陈淼怔了怔，对慧慧的脸定睛一瞧，登时变了脸色。他猛抬手，在慧慧脸上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慧慧立刻被扇到地上，滚在泥里。
女人们尖叫起来，林迎赶忙冲上去，将慧慧扶起来，起身时，对陈淼投去了极其厌恶的一瞥。
本以为他是良心发现，来救人了。现在看来，像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永远都学不会尊重他人。
“别、听、他！”
林迎大声说，并迫切地看向念薇，要把陈淼的丑恶告诉她。
“她要，你！给人……生、孩子！”
念薇面色一凛，打量着陈淼。
陈淼急得面目狰狞，扑上前喊话：
“方海来追你们了，他们知道你们跑了，整个村带家伙来抓你们！快下山！”
姑娘们面露迟疑，不知该进该退。
还是慧慧大胆又聪慧，朗声指出：
“春水，今天你不是像狗一样拴在方海身边吗？你怕不是已经给方海做了老婆，所以来诈我们吧？”
姑娘们都想起今日在山洞中所见，于是全部人围到一起，敌视着陈淼。林迎举起斧头，朝陈淼的脚前砸去，陈淼下意识朝后一闪。山路湿滑，他立刻跌倒，摔进路旁泥坑。
姑娘们嗤笑起来，绕过陈淼，继续上山。
陈淼急切想追，一动，脚踝刺痛，似是崴了。他看着她们的背影，拳头在地上用力一砸，无力蔓延。
姑娘们擦掉慧慧脸上身上的脏污，慧慧牵住姑娘们的手，主动引路。
然而没走多久，却见山头有影影绰绰的灯火，正朝下挪来。姑娘们感到迟疑，慧慧却紧紧拽着她们，始终坚定地往前走。
林迎也陷在对陈淼的鄙夷中，正气势汹汹地上山，要证明她们才是对的。
“阿旺。”
念薇轻声道，按住林迎。两人停在树下，念薇神色凝重，道：“我看春水的话不假。”
林迎沉默不言。念薇以为她听不懂，便皱眉望向前方，看了一阵，说：“我看……那就是方家村的人。”
可这话来得太迟，没两秒，一个干瘦的身影从山道拐角冒了出来。
是喜婆梅英，她提着灯，光映着她的下半张脸，嘿嘿！露出一个血盆大口样的笑。
“找到了！”
顷刻间，山道上涌出成群结队的壮年男子。
姑娘们立刻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念薇一把抓过林迎，朝林间冲去，林迎的眼目呆呆掠过前方，直到她跟念薇在山林间狂奔，她仍旧想着刚刚那一瞬所见。
慧慧三两步走到梅英身边，脆生生喊了句：
“妈。”
天色昏昏，树影飞掠，似恶鬼追杀。
前方的山路根本看不清，念薇却身形敏捷，总能快狠准地踩住下一个落脚点。林迎被她带着，渐渐听不到身后追寻的人，耳旁只有风声与水声。
挥开前方的树叶，两人从密林中逃出，一条宽阔的山路出现在眼前，似是有人修整的下山大道。
看来，沿着这条山路往下走，就能成功逃脱了。
念薇跑得累极，她停下步伐，一边弯腰按着肚子一边转过身，与林迎对视一眼。她眼眸弯弯，十分璀璨。
逃亡路不敢耽延，休息了半分钟，她们便再次出发。
果不其然，没多久便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方家村的人再次追了上来。
林迎和念薇猛朝前赶，跑着跑着，却一脚踩进了水坑。
林迎定睛一看，才看见山道旁有条狭窄的小溪。它本是安静流淌，连溪水的颜色都与夜色相似，让人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然而此刻，这小溪竟突然暴涨，形似水龙，一下子冲垮了她们的前路。
“这、什么……”
念薇顿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
水声一下子大得骇人，湍急的水流肆意奔涌，在山石上击打出白色浪花。而在她们身后，方家村村民的脚步和呼喊越来越近。
下山路，是山洪。
上山路，是人贩子。
“唔、唔……”
林迎下意识摇晃念薇的手，焦急万分。面对山洪，她们绝对不能再往下跑。可往上跑，也是自寻死路。然而念薇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被这两难的情况逼得浑身发紧。
山洪不等人，几个瞬息过去，水愈发增大，直接漫过了她们的脚面。
念薇一狠心，拽住林迎，将她朝溪水对岸推去。
“跳！”
原来这溪水十分狭窄，跨到对岸不过一米的距离。
林迎闻声而跳，胖嘟嘟的身体一下子摔在了对岸的岩石上。她疼得龇牙咧嘴，有一只脚碰到溪水，鞋子立刻被冲掉了。
“在那！快，抓住她！”
方海的面孔从山林中显现，念薇面白如纸，眼神坚毅，没有一丝犹豫，就朝对岸跳去。
然而念薇起跳的时候，溪水已然暴涨。她半个身子成功攀上对岸，半个身子却陷在了洪水中。
林迎心急如焚，立刻拽住她的手，要把她拉上对岸。
水流湍急，还裹挟着尖锐的石头。林迎紧紧攥着念薇，没一会儿手就被割破，在水中疼得浑身哆嗦。但她不敢放手，因为念薇正似一叶飘萍，在水中沉沉浮浮，极其危险。
哪知方海等人来到洪水边，竟伸出长棍，敲打林迎和念薇相握的手。
“放开！放开！”
他们吼叫起来。
林迎咬牙坚持，但洪水汹涌，棍棒凶猛，没多久，她的手臂酸痛不已，肌肉似要撕裂。
“来，抓住她！”
方海竟在腰间捆了粗绳，猛扎进洪水，要将念薇抓走。
念薇更加用力，攥住林迎。她仰着头，切切地望着林迎，漆黑明眸中，满是脱离洪水和人贩子的希冀。
这渴盼而坚韧的模样，让林迎思念起光年。
被村民群殴后躺在地上的光年，骑着摩托车抱她在怀里的光年，站在旅店紫色灯牌下的光年。
如果。
从林迎心脏中最小最小的某个缝隙里，悄悄地露出了一个想法。那是她不敢面对，不敢深思的想法。
如果就像陈淼说的，救了念薇，光年就消失了，怎么办呢？
她所挚爱的，为了他人的得救，就要被牺牲吗？
凭什么。
洪水中，方海一把搂住念薇，像藤蔓缠了上来。他伸出一把匕首，狠扎向林迎的手臂。
疼。
林迎双眼发虚，茫然地看着眼前。
她控制不住地想，她为什么要这么疼、这么用力地去救人？她为什么要救下这个堪称陌生人的女人？
她早就跟自己说好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她根本不用管这些事的，好吗？
所以，别救了吧。
这句话冒出来的瞬间，林迎的眼睛两眼发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心里的声音。
可那一瞬间，她的手诚实地松开了力气。
念薇一下子被方海拽走，她的手在空中拼命地挥舞，试图抓住林迎。那双纤长、白皙的手，就是多年以后，在山林中被野兽咬断、腐烂发臭的手。
“光念薇！”
林迎咆哮起来，她猛朝前扑，她试图挽回，试图抓住念薇。
可早就晚了。
没两秒，方海就将念薇带上了岸，两条崭新的铁链，立刻拷住了她的手脚。
念薇僵硬地望着林迎，眼仁漆黑，似无底深渊。
林迎浑身哆嗦，她看见念薇眼中的黑。却又不是来自念薇，而是来自自己。
第104章 尽头
所有逃跑的女人都被抓到了，连带着山洞里的女人，全都被押到了方家村。
唯陈淼是个幸运的例外。他崴了脚，坐在草丛里，方家村的人着急忙慌往下追，竟没一个人注意到他。
后半夜雨停了，陈淼拖着肿起来的脚，在山林间四处寻找。他想找着一个能休息的山洞，走着走着，瞧见一个胖墩，正坐在溪边抽泣，肉嘟嘟的身体一耸一耸，伤心极了。
陈淼搔搔鬓角，轻轻走上前。本想无声坐到胖墩身边，哪知胖墩抬起头，两眼肿成核桃，缝隙中有小小的眼珠，望向陈淼。
“哇――”
一见陈淼，就哇哇大哭，止不住了。
陈淼讪讪定住，以为自己这么讨人厌，所以林迎一瞧见自己就这么激动。
可过了几秒钟，他发觉事情又好像不是这样。
林迎顶着傻子阿旺的面庞嚎啕大哭，像刚出生的婴儿，皱着脸，咧着嘴，哭得气喘吁吁，极其无助。
她还伸出手，紧紧攥住陈淼的衣服，边哭边揪，仿佛陈淼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怎么了啊……”
陈淼叹了口气，摘掉林迎头顶的草，像哥哥一样耐心等她说话。
林迎抽抽噎噎半晌，还是泪流不止。她伸出小胖手，一边揩眼泪，一边呜呜啊啊地说：
“对……不……起。”
这话其实说得很含糊，但陈淼一下子听懂了。他摸着下巴，看了林迎几眼，想故作深沉地叹一口气，却叹着叹着，笑了起来。
林迎着急地揪他，再次说明：“对、不、起！”
陈淼注视着她的眼睛，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笑吗？”
林迎摇头，抹泪。
“因为我以为我在你这里，可能得不到原谅了。但现在怎么着，你反倒跟我道歉？看来我们要和好了？”
看着陈淼的笑容，林迎的泪意渐渐平缓些许。
她顺了顺气，说：“都、一样。”指头点点陈淼，又点点自己。“我们、都……是……”
在她放开念薇的那一刻，她深深地意识到，其实她和陈淼一模一样。
他们都一样的自私，软弱，胆小。只不过陈淼的恶是显然在外的，她的恶是深藏于心的。她却被蒙蔽，以为自己是光明的化身，在陈淼诉说软弱时责备他是畜生。
但当真正的险境来临，当她冷漠地放开了手。
她心中给自己的画像，那个极其光明、正义并试图救赎他人的自己，轰然倒塌，回归到人的软弱和渺小。
当然，这些话林迎根本说不出来，因为她在阿旺身体里面。她非但组织不好语言，还因着为罪痛悔，而哇哇大哭起来。
陈淼倒是真没客气，仰头大笑。
林迎哭得越响，陈淼笑得越厉害，最后林迎干脆躺了下来，闭上眼睛，默默流泪。
陈淼静了一阵子，说：“你知道那句话吗？人的尽头，就是神的起头。”
林迎抽抽搭搭，含糊问：“什么？”
“睁眼。”
林迎睁开眼睛，却视野模糊。她眨眨眼，让泪水从眼眶中滚落，世界陡然清晰。
那是一整个天穹的星星。
天幕虽然是黑的，但那一颗又一颗星子，闪烁着纯粹又温柔的光芒，将无尽的黑暗照亮。
雨早就停了，他们俩躺在溪边草地上，安静地朝天上望。
他们曾失落灰暗的眼目，被璀璨的星光照亮。
“走吧，跟着星光。”
“嗯、走吧。”
-
想要将这些姑娘们救出来，就必须趁现在再次展开行动。
一来人贩子刚大获成功，沉浸在喜悦中，但还没有立刻建立起新的防御措施。
二来每拖延一分一秒，姑娘们都有可能遭受人贩子的惩罚，亦或是被立刻卖出。
距离天亮大概还有两个小时，陈淼脚伤，行驶速度太慢，林迎干脆将他扛在肩上，朝山顶猛冲。
以陈淼的脑袋被树枝刮到好几次为代价，他们终于赶在天亮前来到了方家村。
两人藏在树丛中，观察半天，倒犯了难。
方家村倒也不算笨傻，整村都点了灯，村口也有壮汉把守，防止再有女人出逃。
如此情况之下，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村中呢？
好在这是八十年代的乡村，建设程度极低，许多村民的房屋前边是村道，后头就是大片森林。从森林绕道，就能立刻进入村庄。
两人悄悄潜入林中，但太过漆黑，什么都瞧不见。于是林迎便再次将陈淼扛起来，让陈淼指挥认路。
“左……右，右……左，右，停！”
喊停没用，林迎走着走着，猛地撞上一棵巨树，晕得眼冒金星。
陈淼揉了把脸，让自己冷静，可发出来的声音还是暴躁极了。
“这里！左一点，对对，这户人家没点灯！”
两人左左右右一阵，终于来到某栋民房边。整座村都很光亮，唯独这户人家乌漆嘛黑，特立独行。
林迎和陈淼等了一阵，大着胆子，跨进了人家的院子。他们猫着腰，打算悄无声息地走出去，然而寂静中，却忽然响起几声议论。
“龟孙子！”
林迎和陈淼吓了一大跳，惊愕地瞧了对方一眼，立刻下蹲，同时抽走院中水缸的盖子，盖在自己头上。
“他们拐女人，还得全村点灯陪着？”
一个男人骂道。
“别生气了，我们管自己睡觉。”
一个女人哄他。
“哼。”
一声冷哼，对话结束。
林迎和陈淼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兴奋。
于是顶着水缸盖，两人大胆地移动起来，正要跨出院子的时候，又突闻一阵暴喝。
“你怎么又忘记盖水缸了！”
“放屁，我明明盖了！”
那男人和女人立刻吵了起来，林迎陈淼管不了这么多，盖子往地上一丢，趁乱跑走了。
这户人家离方宅不远，两人没多久便寻到了目的地。然而一靠近方宅，他们才明白，村口的防守不过是小儿科。
方宅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皆有男丁把守，且灯光大亮，饶是一只老鼠蹿过，都十分醒目。
“念薇是讨回去给方大民做老婆的，我猜跟我之前一样，她应该被锁在了方大民的房间。”陈淼说。
“二、楼。”林迎指了指上方。
方大民作为主人家，肯定卧房在楼上。
但如何绕开守卫，从外面潜入二楼，还真是个难题。
两人因为不敢靠近方宅，便躲在斜对面一户人家的茅房旁。被臭味熏了半天，也没能想出好点子来，倒是林迎想上厕所了。
陈淼挥挥手让她进去，一转身，福至心灵。
“诶诶――”
陈淼轻拍茅房的门，林迎以为他也想上厕所，眉毛皱得像毛毛虫，说：
“等、等。”
“啧，不是！”陈淼眼眸发亮，忙道：“从茅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