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倒不一点跟林迎生气,只乐呵呵地给她拿了一个小斧头,让她试试劈柴。
林迎浑身充满干劲,一劈,结果劈地上去了,自己还平地摔了一跤。
爸爸笑得眉眼弯弯,站在她身后,抓住她的手,告诉她要怎么用斧头,怎么劈木头。
于是扎着俩辫子的小姑娘,勇敢地举起斧头,狠狠一劈,连着劈了十个大木头。
只有微弱火光的山洞中,林迎举起了斧头。
哐。
似乎是这样的声音。但声响太大了,林迎也分辨不清。
她缓了缓,低下头,看向那把小小的锁。
没有什么变化。
“加油,加油!”
一同被囚在山洞里的女人们都给她呐喊。
林迎再次提起力气,朝那把锁狠狠一砸。锁用力摇了摇,又归于平静。
第三次,第四次。
林迎一下一下地砸,那锁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可始终没有断裂的迹象。
“……看来不行诶。”
“逃不出去的,别天真了。”
刚刚还在给林迎加油的女人们,顿时扫兴地坐了回去。
“阔、阔以……”
林迎急得满头大汗,呜呜嗯嗯,她放下斧头,委屈地一抹汗。
“没事的。”
念薇注视着她,目光温和信任,很像那天在果园里教导林迎的爸爸。
林迎点点头,擦掉手里的汗,再一次举起了斧头。可刚刚那么多次失败,林迎一边用力,一边迟疑。
铛。
斧头再次落下,毫无变化。
“我想辞职。”
上班第一年,林迎放假回到家,和父母在果园里忙活。
她用斧头已经用得很熟练,流水线一般劈劈劈,木柴就漂漂亮亮地垒在一边。
“累了?”妈妈问她。
“谈不上累。”林迎举起斧头,劈,木柴就好了。“但它不能让我感到有意义。我其实还是有点新闻理想的,但在这里上班,就是浑浑噩噩地写暖心新闻。”
“那你想写什么新闻?”爸爸问。
林迎仰起头,望向苹果园上方瓦蓝的天空。
“其实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心疼。”
“心疼?”
“对啊,看到别人被欺负、遭受不公,或者有难,我就忍不住心疼他们,想帮助他们。你们到底怎么生的我呀,有这么一颗心?”
爸爸妈妈都笑了。他们也看向头顶的天空,话音里是淳朴的欣喜。
“不是我们给你的,是属天的恩典。”
山洞遮盖天目,林迎头顶是一片漆黑。她骤然松了力气。斧头丢在脚边。
林迎喘着粗气,弓着背,双手捧住脸颊。
她砸不开锁,她帮不了谁,她对别人的心疼,不是适得其反,就是自不量力,总是显得这么可笑。
山洞内的女人们也不再说话。她们觑着林迎,满是了然。
怎么可能就靠一把斧头,将那么粗的铁链砍断,把她们救出去呢?
不可能的。
“你走吧。”
有人开了口。
“你一个傻子,还能怎么帮我们?”
林迎笑了笑,觉得这话不错。
她就是傻子,傻子,傻子!
林迎突然重重地痉挛了一下,从脚底板冲来一股燥热与狂暴。
这不是她,是阿旺被激怒了。
可林迎也不背元素周期表,也不试图控制身体,反倒由着阿旺愤怒,由着阿旺失控,由着阿旺大吼一声:
“啊!”
大脚一蹬,大手一抬,他高高举起斧头,重重往下一劈。
咔。
那锁就开了。
山洞里寂静一瞬,继而响起惊呼。
念薇被大力震得浑身发麻,她按住岩壁,缓缓站起身,担忧地看过来。
林迎缩在阿旺体内,五味杂陈。
“快,也给我们解开!”有人喊道。
林迎便来到其他人身边,抬手,劈下,接连敲开十几个锁头。
她应该感到高兴,但实际上,她仿佛植物大战僵尸中,被巨人僵尸背在背上的小鬼僵尸。
是阿旺的力量破开了阻拦,是阿旺在救人。
呼――结果是好的就可以,救人要紧。
林迎按下所有思绪,走到最后几个女人面前。然而她们却面色犹豫,最后推了一个丹凤眼的女人出来。
“我可不走。”她说。
念薇立刻上前劝她:“你现在不逃,这辈子就逃不掉了。”
“你以为想逃就能逃?春水那几个不是跑过吗,什么后果,你忘了?”
念薇骤然神色苍白,她盯着对方,没有回答。
丹凤眼上上下下将念薇打量一遍,哼笑起来,慢悠悠道:
“方家村那些叔伯兄弟,干了她们一整夜。”
林迎手一抖,斧头掉在脚背,砸得她头皮发麻。
-
先前那十几个敲掉铁链的女人,原本欢欣鼓舞等在山洞口。不多时,她们的笑容隐去,眼神再次写上凝重。
一个女人往里走,接着是三个、六个、八个……她们走到了原本被囚的地方。
“我们,还是不走了吧。”
她们说。
林迎颤颤巍巍地蹲下身,想将斧头捡起来,却觉得很重。她是因为傻子阿旺所以没能立刻说话,但她清楚听见了自己内心的附和。
此番“救人”一旦失败,这些女子就得承受极其惨痛的后果。她林迎有什么权利去劝她们冒险?成功逃脱固然是好事,可要是她们被抓回来,被轮奸,她们一定会恨死她的,恨她敲断了锁链,恨她没有能力带人离开。
既然如此,她还是什么都不做好了。保持她刚来这里的态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有什么区别吗?”
念薇开口,话音如奔涌飞溅的溪流。所有女人们都看着她,林迎也犹疑地望向她。
“被方家村的男人轮奸,跟卖进其他村子,被男人强奸,有什么区别吗?”
念薇环视一圈,直视着所有人的目光。
“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不逃,就是彻彻底底去死。”
她蹲下身,将斧头捡起来,按进林迎手中。林迎恍惚地瞧着她,看见她耀眼的黑眸,转过身时毫不犹豫的步伐。
“走啊,走!”
一些人的心被激动,追上念薇。一些人坐了下来,不愿冒险。
林迎握着斧头,呆站在漆黑的山洞中。
她看着念薇和女人们走出山洞,看见她们重新站在天空下,看见她们回头,在暴雨中扬起明媚的笑容。
林迎提起呼吸,提起脚步,飞奔向前。
“走!”
第102章 罪人中的罪魁
从出生到现在的五十年,陈淼从没看见过这样的黑。
他最后看见的景象,是林迎艰难而酸楚的面庞,是她吞吐、努力的声音:
“我,不,怕?”
然后他在一瞬间双目失明,所见皆是昏黑。
他伸着手,低下头,察看自己的身体,见这里是紫黑,那里是红黑,那里是灰黑,一块一块不同颜色的黑,密密麻麻缠裹他的身体。
陈淼看向自己手上的紫黑。
是辖制,是逼迫。
陈淼看向自己嘴上的红黑。
是骄傲,是虚谎。
陈淼看向自己心脏上的灰黑。
是自私,是怯懦。
这黑原是藏在人心底的罪,只是少有人看见自己的罪,或明明看见了,也硬着颈项,不愿承认。
陈淼越看越恐,浑身发抖,眼泪失控而下。
他知道自己被人贩子打得浑身是伤,被锁链捆着,关在漆黑的房间里。但跟他所见的自己身上的罪相比,这些疼和怕倒轻如羽毛。
有重重的关门声响起,大抵是林迎愤而离开。
他给他人带去多少痛苦,为他人制造多少绝望?
甚至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冠冕堂皇地说为了兄弟,所以要放弃对光阿姨的拯救。其实是虚谎的,是他畏惧方海,是他被打疼了。
陈淼皱着脸,缩着身体,倒在黑暗中哀哭切齿。
他被罪刺瞎双目,疼得流泪。
他因罪全心自卑,悔得流泪。
他为看见自己是罪人,但不知如何得赦,绝望而流泪。
方海不知何时打开房门,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他在楼下喝了酒,摇摇晃晃扑到陈淼身上,却摸了一手眼泪。
“哭你妈啊?”
方海猛地弹起,似碰到毒药。他将陈淼踢到地上,管自己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陈淼伏在地板上,那无法抑制的眼泪,就流向地板。这悔罪的泪不停地往外流,始终没能流到方海身上。
“擦干你的眼泪。”
黑暗中,忽有声音对陈淼说。
他的泪就止了。
他仰起脸,听见那黑暗中传来慈爱的呼声:
“你要因我而罪得赦免,你要因此而欢喜快乐。”
空中骤然劈下一道银色的闪电,将漆黑的屋子劈得光亮如昼。可那光亮却只照亮陈淼的灵魂,方海始终在黑暗中沉睡。
陈淼的眼睛立时有了光亮,他见自己跪在地板上,他听见自己呼喊:
“主啊。”
那黑暗中便有柔和的回应:
“我在。”
陈淼见眼前的光竟明亮胜过万物,便伏俯下拜,切切发问:
“我是个罪人,你怎愿意赦免我?”
那光照在陈淼身上,让他又暖和又平安。
“无病的人用不着医生,有病的人才用得着。我来本不是召义人悔改,乃是召罪人悔改。”
陈淼听这话语,就不再羞耻,心里充满力量。却闻一阵呼噜声,是躺在黑暗中的方海。
“你且等候,至滴声响起,便立刻出发,去寻你的同路人。”
那声音说完这话,就离开了。
陈淼抬头去寻,见闪电已经消失,空中下起连绵的雨。他转回头,方海在床上睡得打起鼾来,而粗大的铁链仍然将他锁在床头。
陈淼安静地窝在地板上,直到夜越来越深,他开始打瞌睡,脑袋上上下下地点。
“滴滴――”
他睁开眼睛,探向声音来源。
可天太黑了,屋子里什么也看不清。
是巧合,是梦,还是什么?
他脑中掠过一连串想法,最终却定格在方才闪电照进来的那一刻。他仔细回忆,记得屋内似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反光。
陈淼立刻起身,来回寻索,很快在矮凳上找到一块小小的修脚刀片。
足矣。
陈淼拿起铁链,找到锁头。
方海的呼吸就在耳畔,与白日在山洞日无异。陈淼却不觉一丝惧怕,他低下头,将刀轻轻戳进锁眼。
三秒钟,锁头发出清脆咔哒,掉在陈淼手心。
他转了转刀片,起身离开。
-
黑咕隆咚又大雨不停的森林中,林迎和一群姑娘没有任何指引,只凭着一股求生的劲儿,跌跌撞撞往前跑。
待跑到再也看不见山洞,她们才歇下来,彼此商议后面的路如何走。
“虽然不知道方位,但只要我们往下走,一定能逃走。”念薇说。
有个姑娘却表示:“听说山脚下有方家村的人守夜,一下山就会被抓住。不如我们往前走,先逃到别的山上去。”
“我倒奇怪,山洞口怎么没人守夜?”有人问。
那姑娘说:“可能人贩子觉得有铁链又有铁栅栏,就掉以轻心了。”
“看来老天也在帮助我们。姑娘,你怎么称呼?”
“叫我慧慧就好。”
众人采纳了慧慧的建议,准备爬向远处的山头。
只是大雨不停歇,山路极其湿滑泥泞。林迎实在掌控不好阿旺这胖乎乎的身体,没多久脚一滑,整个人往后仰。
“小心!”
念薇猛将林迎拽住。
一道雷电袭来,众人皆头发成缕,面白似僵尸,狼狈极了。
“来,往这走。”慧慧招呼大家,“这里有条山道,比较平整。”
大家立刻跟上去,念薇问:“这似乎是往上走?”
慧慧看向林迎,“我怕阿旺再摔倒。”
林迎赶忙直起身,示意自己没关系,可这么一个挺身的工夫,她又脚底滑溜,整个人摇摇晃晃,直拽念薇的袖子。
念薇对慧慧说:“走。”便推着林迎往那条山道上去。
一行人涌入那条山道,道路宽阔,周遭的树木也齐整。
林迎总觉得路途熟悉,似是白猫引她出村的某段路。她抬起头,望向在队伍前头的慧慧。
慧慧……总觉得熟悉。可叫这名的人并不少,单林迎就认识两个,这份耳熟实在算不得什么。
“别愣着,快点啊!”
慧慧回头,冲林迎和念薇喊话。她脸上晕着笑,那一瞬间的侧脸,爽朗又和气。
林迎压下心中的不适,也冲她傻笑起来。
第103章 自以为义
滴滴――滴滴――
方海头疼欲裂,烦躁地翻了个身。可神经却对这滴声很敏感,不停催促着他。
他胡乱一摸,将腰间别着的对讲机拿了起来。
滴声便清晰砸到他脑袋上。
“操。”
方海的酒立刻醒了,他坐起来一看,地板上只有一捆像蛇的铁链,女人早就不知所踪。
凌晨三点,方家村灯火通明,方海的叔伯兄弟都被喊起来,下山捉拿逃跑的女人。他们举着棍棒绳索,黑压压一群人,在雨中如百鬼夜行。
山林间,陈淼跑得气喘吁吁,扭头朝上一看,瞥见隐约火光,猜测方海已经醒来。
陈淼强压下疲惫,提起一口气,加速朝前跑去。
梁春水身体素质不行,这口气实在没撑多久,但当陈淼慢下脚步时,眼前的树叶被人一挥,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出现在眼前。
乌黑雨夜,密林深处,顶着一头湿发的女人,实在有些可怖。但陈淼却欣喜若狂,因为大笑,还喝进好多雨点。
“走,快,下山!”
他扯开叶子,看向后头的女人们。
林迎在队伍最后头,瞧见陈淼的出现,一时惊疑不定,没有发言。
“春水?你逃出来了?”
有认识梁春水的,顿生欣喜。
“我、我没事,不,我们快走吧!快下山!”
因为剧烈跑动,陈淼话都说不顺,眼睛焦急地朝后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