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林迎找回声音，“急事。”
后桌排山倒海，一推，光年浑身耸了一下，皱眉坐起来。待他瞧见林迎的时候，他又直直地倒了下去，闭上眼。
“嘿，你干嘛？”后桌喊，“妹妹找你有急事。”
光年没起来，只是眼皮睁开一条缝，朝林迎投来询问的目光。
“……人没了。”林迎小声说，“收容站说，死了。”
光年的眼睛在瞬间睁大，眼中的困意荡然无存。他和林迎对视片刻，漆黑的瞳仁有一瞬显得木然，绝望。
“但我觉得人没死。”林迎扯了一下他的校服，又缩回手，“真的。我们去看看，行不行？”
光年摩了一下嘴唇，定定瞧着林迎，最后认真点头：“嗯。”
雷暴不停，晚自习的初三学生们被窗外的大风大雨吸过去视线，教室里又安静又浮着淡淡的燥。
光年一抽校服外套，站起身，三两下穿好，迅速收拾书包。走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课桌，最后抓起桌上的糖。他将其中一颗按到林迎手心，两个人的温度一擦而过，火柴般擦出小小的焰。
“补充糖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雨都淋到走廊里了。这一次是牛轧软糖，坚果脆脆的。林迎被这嘎吱嘎吱的甜味鼓励到了，她兴冲冲地跟在光年身后，向着暴雨进发。
两人还是骑自行车。光年没有雨衣，临时去买了套，工装蓝，特别宽大。他套上雨衣，林迎坐在后面，要不是有腿露出来，真跟没这个人似的。
雨夜漆黑，自行车车轮在地面画出连续不断的长线。林迎看不见天，目光中只有那快速旋转的车轮，碾过或黑或灰的公路。雨打在她耳边，那吓人的声响。新雨衣散发出塑料特有的味道。
“吱――”
自行车一声啸叫，车轮停止转动。林迎从雨衣中钻出，天穹正打下一道闪电，收容站被照得森白发亮。
男孩和女孩对望一眼，看见对方眼中毫不畏惧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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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里面又死了一个，嚯。”
李老二是收容站的新保安，八点换班的时候，听见几个老员工在闲聊。一瞧见李老二，几个人就不说话了，收拾收拾花生瓜子，下班回家。
“老吴，今晚好像我和你一起值班。”李老二叫住某人。
“急什么。我跟他们去吃个晚饭再回来。”对方敷衍地摆摆手，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挎包，大摇大摆离开了。
全部人都消失了，保安室里只剩李老二独个儿。他呸了口唾沫，天上竟然打下一道巨型闪电，原本好端端亮着的灯泡滋啦一声，灭了。
这操蛋的。乌漆嘛黑的保安室内，李老二不住在心里骂娘。一到暴雨天就停电。
他在屋里转了两圈，腿还撞到凳子。李老二龇牙咧嘴，也不揉揉，从包里掏出一串木佛珠。
自从来收容站上班，他就气运不顺。家里人给他去庙里求了一串紫木的佛珠，让他上班的时候念念，免得收容站里面的鬼魂把报应报在他头上。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李老二闭着眼，转着珠，喃喃自语。
“他们杀的，他们杀的……”
念了几句，李老二睁开眼，想玩会儿贪吃蛇。他的眼珠朝外一扫，整个人抽搐了一下。
大雨滂沱，一道闪电自天而降。在收容站的大铁门上，坐着一个半大女孩，脸白如纸，披头散发，呆看着前方。
“哦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我没杀人，别来找我……”
李老二紧闭双眼，疯狂转动手中佛珠。
光年的肩膀还被林迎踩着，仰头问：“能爬下去吗？”
“可以可以。”林迎翻到铁门另一侧，抓住杆子往下爬，最后轻巧一跳，成功进入收容站。
骑车抵达后，两人在收容站外查看一圈，确定收容站三面都是高楼高墙，背面靠江，没有可以溜进去的地方。
正苦恼着，暴雨越下越大，一道惨厉白光劈下，雷声自左轰到右，整个收容站陷入漆黑。
林迎恍然想起世纪初的电力设施比较脆弱，经常停电。
于是两人立刻决定，趁着刚停电带来的漆黑，直接从正门突进。
林迎进去后，光年用力抓住铁栏杆，三两下爬到顶，又自如地翻了下来。
“你怎么这么熟练？”两人贴着墙往里走，林迎小声问。
“早上迟到迟多了。”光年说。
“……”就知道。
两人渐渐走远，李老二的经念得渐渐乏味。他悄悄掀开眼皮，往外瞅了一眼。呼――小女鬼已经走了。
第11章 灰姑娘才约十二点见面
林迎轻轻拧开门，走进先前来过的收容站办事大厅。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下班下得很彻底。
“这里能通收容仓？”光年探进一个脑袋。
“先搜刮点物资。”林迎三两步走到一个窗口前，摸索几下，抓起一把水果刀。光年也进来看了看，找到一个银色金属壳的手电筒，很沉。
他将手电筒打开，白色光团在房间中十分刺目。当白光照到探视间，他转身看向林迎。
林迎立刻打开探视间的门，看了一眼，摇摇头：“整面玻璃封住了。”
手电筒白光继续在房间里打转，扫过办事窗口，像掠过一排墓碑。
林迎眼睛一亮，拉过一把椅子，攀到办事窗口边沿。她试了试，以她的身量，爬进去绰绰有余，便一骨碌跳进了工作区。
一回头，光年歪着脑袋看过来，没动作。
“你也跳啊！”林迎催他。
光年爬上窗口台，伸了个脑袋进来，肩膀就卡住了。
“转过来，竖着进。”
林迎忙指挥，光年侧过身，蹭了进来，要下桌的时候，一堆文件掉在地上，稀里哗啦。
“这里有手电吧？”
屋外的女声响起，两人都吓了一跳，立刻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两个护工走了进来，在大厅里转了一圈。没找到手电筒，又出去了。
林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刚要站起来，被光年按住。两人改为爬行，慢慢爬向位于角落的工作门。
将门轻轻拉开一条缝，林迎瞧见一条狭窄的过道，是水泥浇筑的，没有任何装饰，在夜色中十分阴森。
“来。”
光年拍拍林迎，不知从哪里捞来一袋苹果，兴许是工作人员买来放办公室的。林迎掏了个小果子，朝过道上一扔。
空寂无声。
两人站起身，贴着过道，慢慢往收容站内部靠近。往里走，渐渐能听到清晰的人声，或是粗嘎的笑声，或是不轻不重的骂声。在黑暗中，好像连喉咙的弹动都清晰可闻。
走着走着，过道消失，他们进入一个宽阔的院子。一栋“凹”形大楼沉默地立在院子前方，像故事书中阴森的黑色巨塔。
“我从这个门进。”林迎说。光年便往另一头走去。
“等等。”林迎追上他两步，低声说，“十二点，无论发生什么，都在这里会和。”
雨幕中，光年偏过头，轻轻点了点下巴。
林迎攥紧了手中的水果刀，踮脚潜入左楼大门。一进入室内，外头连绵的雨声便被隔绝，林迎身上的雨水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滴、答。
她拢紧头发，矮着腰，往前探。
一楼有较大的说笑声，看来是收容站的看守人员。根据之前一米九口头提过的消息，林迎记得孙志刚是被关在“4仓”。她闪进楼梯间，打算直上四楼。
但跑了几步，头顶上便袭来脚步声。
“水涨得厉害。别到时候把我们的墙都给淹了。”
“那不至于。不过我们的后墙确实不高，得让人增高一下，免得那帮孙子想着逃跑。”
“诶，等等，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啊？”
“脚步声！很轻，猫儿一样。”
说话的人加快步伐，急匆匆下了楼。两个穿着制服、身量高大的警察，出现在一楼楼梯口。黑皮靴踩过雨水，一步又一步，走到跟前。
“操。是个苹果！”
警察直接上脚，把苹果往楼道里踢。
“干嘛呀干嘛呀。”一楼某个房间，一个女人笑盈盈地走出来，“巡完了？来，给你们带吃的了。”
嬉笑声便高了起来，不一会儿消失在房间门口。
而一楼楼梯下的三角空间内，摆放着旧水桶、破木床、没气的自行车。林迎捂着嘴，在灰尘中静待数秒，才轻手轻脚地走出来。
还好刚刚光年给她多塞了一个苹果！
林迎大口哈着气，赶紧往楼上跑。
楼上要安静很多，甚至透着死人气。林迎一鼓作气跑到四楼，一路都没遇上巡逻的。大概现在已经过了巡逻点。她安下心，转身进入四楼楼道，迎面撞上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
男人四肢枯瘦，眼白奇多，眼珠只有小小一颗。他站得很直，死气沉沉地立在林迎跟前，问：“干什么的？”
林迎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水果刀。她开口，声音四平八稳，听起来根本都不像她自己：“爸爸晚上值班，我和他一起来玩。”
男人缓慢地眨了眨眼，转过身，往下走：“这里没什么好玩，赶紧离开。”
林迎站在原地没动，男人走了几节楼梯，猛然扭身，盯住林迎：
“走不走？”
“嗯、嗯，走。”林迎含糊地应了几声，便挪开步子。
男人微阖眼皮，继续往下走。脚心踩过两节楼梯，他停下，再次回头。楼梯口空无一人，女孩已然消失。
林迎拿着水果刀，在楼道间疯跑起来。
4仓，4仓，不对，这里的房间都写着单数！那一个个“501，503，505”的小小门牌在林迎眼中飞速掠过，紧闭的房门如成排的棺材，林迎已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因为身后有更重更响的脚步在追，那个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男人，竟如烈犬脱绳，瞬间逼近。
呼吸就在头顶，掌风就要靠近，林迎目眦尽裂，一个扭身，在楼道尽头转弯。
成年人没有孩子灵活，惯性也更大，“披头士”便在转弯处落了几秒，让林迎一下子跑出好几米。但她还没来得及喘息，竟看见对面也跑来一群人。
那灰蓝色头发十分耀眼，看起来清瘦的少年如离弦之箭，肆意狂奔，一群警察、护工追在他身后。
“凹”形大楼本质上是三栋楼，林迎从左楼进，光年从右楼进。好巧不巧，左为单数楼，右为双数楼，中间为“单双结合楼”。而他们要找的孙志刚的房间，“409”，就在中间楼。
但林迎还没参透这鬼才的标号法，她看着光年，光年看着她――不是约好十二点见面吗？！内心的狂啸没有应答，两人越靠越近，最终在疯狂的双向奔赴中对上了脑电波。
“孙志刚――”
光年朝天一吼。林迎也攒起全身的力气，大喊：
“我们来啦――”
下一刻，两人就在走廊中央重重地撞在了一起，“披头士”和“追杀团”已来到跟前，正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吱。
409的房门如鬼魅般轻轻开启，一双手伸出来，将林迎和光年拽了进去。
咚。
房门被用力关上。
外面的怒骂和踢踹被隔绝，一室安静。昏暗中，有人轻轻摁下打火机，一串小小的火苗在夜色中亮起。
林迎和光年挤着彼此，靠在墙边。长久的狂奔让他们浑身无力，他们恍惚地抬起头，看见长满胡茬、面色疲惫，却冲他们乐得露出牙齿的青年。
孙志刚。
第12章 比武打电影还要疯狂
江海区收容站的前身是一所寄宿学校，每个房间20平米左右。并没有什么床，用水泥浇筑了大通铺，一屋子挤十几个人。
那么多房间，那么多人，管不过来。警察和护工便在每个房间内指定一个头头，即仓头，帮着管理收容人员。关系混好后，仓头就能拿到房间备用钥匙。
409仓的仓头是个看着挺斯文的年轻人，孙志刚叫他“陈哥”。刚刚就是陈哥开的门。
“陈淼，你他娘怎么回事？叛变啊？”
“别骂了我操，一群草包，快去找钥匙！”
护工和警察的怒吼此起彼伏，陈哥勾着食指，钥匙圈飞速旋转。他往水泥大通铺一躺，又转起自己的打火机。
大通铺上挤着十几个被收容者，有老有少，朝林迎和光年投来警惕的目光，被发现后又立刻闭眼，突兀地打起鼾来，仿佛他们只是在睡觉，根本没察觉发生了什么事。
“我就知道！”
林迎踮起脚，用力拍拍孙志刚宽阔的肩膀。她眼神发亮，唇角噙着笑：“你就应该活着。”
光年仰头靠着墙壁，也轻轻哈出一口气。
孙志刚被这份欣喜感染，但又不自在地挠挠额头，问：“你们怎么突然闯进来了？不是说让我等保释吗？”
林迎将孙志刚浑身上下都查看了一遍，见他没有伤口，也还算精神，明明应该高兴的，可她却抿着嘴，没由来的难过。
光年说：“保释程序全都弄好了，钱都交了，已经可以领人了。”
孙志刚的眼睛亮了亮，可他瞧见光年和林迎的表情，又紧张无措起来。整个房间在那瞬间没人说话。
林迎揉了一把头发，直起身，朝里走去。她故意走到那些被收容者旁边，故意把话说得很大声，要让一屋子人都听见：
“但收容站说你死了！”
在大通铺上装睡、装死的那些被收容者，终于开始骚动。他们猛地坐起来，惊疑地东张西望，或者投来恐惧的目光。
孙志刚的眼神一直在林迎和光年身上来回打转。他想要看见些什么，譬如这是个玩笑，譬如其实他们俩就是来接他回家的，譬如――
“诶我去，那么多钥匙，哪个才是啊！”
踹门声又响了起来，那气势汹汹的骂钻过门板，打进耳膜。
没有譬如。
孙志刚的眼睛、嘴唇都僵硬不动，他立在林迎和光年面前，唯有右手发出微微的抽搐。
只要那些人写下一行字，他就成了三无人员。只要那些人签下一个名，他就成了被收容人员。只要那些人说出一句话，他就成了死亡人员。
“他们就是要我死啊。”
孙志刚轻轻笑了一下，又瞬间狰狞了五官。他拽着自己的头发，靠着墙，痛苦地闭上眼睛。
“你爹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来保释你，却听说你死了。你就让他带着你的死讯回家吗？”林迎轻声说，“逃吧。”
新闻调查中的孙志刚，是个极具抗争意识的人，这惹怒了收容工作人员，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
在林迎面前的孙志刚，也是个极具抗争意识的人，他沉默良久，缓缓睁开眼睛，眼中满是决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