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回老家吧。”陈哥叹了一口气,“估计都以为我死了。”
“我也先回家。”孙志刚说,“得罪了收容站的警察,羊城我是没法待了。先跟我爸坐火车回去。”
林迎有点不舍,说:“你们都走啊?”说完又有些怔愣,他们只是离开羊城,那她呢?她难道会永远活在新闻事件中吗?
看林迎低落的样子,孙志刚便说:“那也不是立刻走,还是会先待上两三天。”
林迎咧嘴笑笑,不再谈这个话题。她能继续留在这里的时间,不知道有没有两三天。
那天晚上,韩燕妮又是在网吧找到了林迎。
光年说林迎不小心落水了,韩燕妮才没有发火,心疼地把孩子接走了。
而另一头,孙志刚搭着陈哥的肩膀,去了出租屋,在全部人惊愕的目光中“死而复生”。孙志刚的父亲明明已经哭了好几个小时,眼睛干涩异常,那一刻却再次嚎啕大哭,苍老的手紧紧搂住儿子。后来哭累了,像婴孩一样将头搭在儿子宽阔的肩膀上。
这些都是一米九告诉林迎的。他为了表示对林迎的尊敬和刮目相看,一放学就来接林迎,要请她在网吧疯玩一晚上,夜宵随便点。当然,是在星期五的下午,不然韩燕妮是不同意的。
那天晚上,林迎穿了最花的裙子,挑了最靓的鞋子,扎了最复杂的辫子,在簇拥下进入网吧。
星耀还是老样子,人比电脑多,各种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林迎一进门,就看见那位面色冷淡的网管,正在给别人登机子。
“诶诶诶,女王来了!”
一米九一阵吆喝,林迎插着腰,闪亮登场。
光年不咸不淡地瞥他们一眼,又不感兴趣地别过了头。
“来啦!”孙志刚立刻招手。他穿了件花衬衫,崭新的牛仔裤和球鞋,整个人精神奕奕。他坐到电脑前,游戏正在进行中,刺激得没办法招呼林迎。
陈哥也坐在他旁边,一模一样的打扮,说是买两件打八折。他正在搜今年的最新电影,去年的也不错。
“这台靠窗的机子,行不?”一米九问林迎。
“不用。”林迎摆摆手,眼睛瞟着网管。
“你可真愣啊。”陈哥闲闲地调侃一米九。
“你不会早恋吧?”一米九担忧地看向林迎,“要不还是先努力一下小升初。”
“你自己玩吧。”林迎挥开他,去前面了。
光年大概刚洗完澡,灰蓝色头发软软地垂着,他还是那个谈不上多热情的样子,就是林迎出现的时候,他又变出一条凳子,放在身边。
“好饿。”林迎取下自己的书包,放在电脑旁边。
“点晚饭了。”光年淡淡道,“待会儿店家送过来。”
“现在这个外卖就……有了啊?”林迎差点咬到舌头。
“有什么?就对面那个面馆。”光年搜寻着电影,看了一圈没钟意的,找了部外国片。
林迎心脏有点怦怦跳,以为他俩要一起观看国外的罗曼蒂克了。但光年点开了一部《雨人》。
最后是吃着对街面馆的排骨面,看着温馨亲情电影。
林迎想找点话题,没找到合适的,跟一米九一样傻愣愣地问光年:“今年是不是要中考了?”
光年蹙着眉,挺莫名其妙地瞥她一眼。林迎也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像一个成人问孩子,而不是小妹妹问上初中的哥哥。
林迎立刻把脸埋在面碗里,吸溜吸溜,一根头发都沾到了汤。
光年没再说什么,继续看着电影。
电影放了一半,男主人公正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玩牌,林迎夹起一大筷子的面,小排骨被面带了起来,在汤里滚了两圈。
呼。
林迎把面吸入嘴巴,抬起头。
明亮的光线,宽阔的空间。林迎正坐在公安局食堂,吃着一碗排骨面,同事坐在她对面。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她们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单位食堂解决晚餐。
“喂,你怎么啦?要不要跟我一起拼单呀,这个真的很划算。”
同事的手在林迎面前挥动,林迎把那一大口面生生吞进嘴巴,果不其然呛到了。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星星点点的眼泪。
她转过头,看向窗外。
雨停了。
第15章 是它,就是它,我们的小网吧!
林迎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一直盯着窗玻璃。玻璃攀附着大大小小的雨珠,刚刚确实发生过一场暴雨。
她看着自己的手,背包,脚,下公交车的时候还跟车顶比较,量了一下身高。
她是一个成年人。手机上闪动的领导短号正说明一切。
划开接通,林迎慢吞吞朝家走去。领导就她为什么到点就下班发表了一通训斥,林迎把手机开了免提,丢在鞋柜上。
“以后垃圾桶里不要有垃圾,记住了吗!邋遢死了。”
林迎茫然地抬起头,吐出一个无所谓的“哦”。
领导直接挂了电话。
林迎耸耸肩,回到卧室,倒在床上。
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样子,床单、窗帘,连傻逼领导的斥责都一成不变。但林迎却感受到强烈的游离。
她不禁思考穿越到孙志刚案的这段时间,是不是她自己的臆想,是不是因为天天被领导骂,压力太大,所以想象自己是新闻英雄来逃避现实。
可一切都历历在目。
网吧,学校,收容站,最后那一场暴雨。
林迎闭上眼,好像还能感受到雨点落在脸上的感觉。
以及。
狭窄拥挤的楼梯拐角,光年低下头,指尖在她脸上蹭了蹭。
林迎颤了颤,一揉脸颊,轻叹一声。她打开手机,试图转移注意力,瞧见科室小群闹翻天了,99+还不断弹消息。
林迎也美滋滋地爬楼吃瓜,果然是傻逼领导的乐子。
这两天有上上上头的大领导调任,听说是今天下高铁站,他们那傻逼领导就故意在接站口等,希望能蹲到大领导。结果最后屁都没捞着,还被暴雨淋了个落汤鸡。
也不知道是谁偷拍的图片和视频,傻逼领导穿着精致的裙装制服,却一脸狰狞,高跟都要打人脸上,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怪不得刚刚领导打电话来骂她,原来是找出气筒呢。林迎淡哂,而聊天群的话题重心则来到了那位“大领导”身上。
“据说真是羊城市长,35岁走到这个职位,超牛皮。”
他们还在八卦那个大领导的职位和信息,林迎却满眼只有“羊城”。小小的屏幕上,两个黑字。
笨蛋,2023可是信息化时代,按照关键词直接搜啊。
林迎从床上直接滚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开始搜新闻。
她先搜索“孙志刚”,以往会直接跳出来孙志刚案的百科,以及各样与收容制度相关的新闻。
浏览器弹出一大片信息,第一个确实是百科,“孙志刚,1944年生,著名的植物学家。”
林迎往下滑,孙志刚这个人呐,既是“全国歌唱比赛第三届冠军”,又是“西北知名网红理发师”,还是“瓦香鸡金牌供货商”,就唯独不是“被收容者”。
越找不到孙志刚的信息,林迎就越兴奋。她又搜了搜“羊城收容站”,和“华国收容遣送制度”,最后发现一则正儿八经的新闻专题报道,《一次收容站的大逃亡》。
“2003年的暴雨夜,羊城江海区收容站爆发了一起前所未有的‘事变’。被以各种名义‘收容’实则囚禁的人们,团聚起微薄的力量,发动了一场震惊全国的大逃亡。”
林迎缓缓伸出手,抚摸着电脑屏幕。
她摸过新闻的导语,手指头轻轻往下,从正文的第一个字开始,一个字一个句往下读。
江海区收容站的大逃亡轰轰烈烈,一千多个人以翻墙、跳江等方式逃跑。不幸的是,有40人在逃跑过程中死亡,死因包括溺亡、踩踏死亡,还有中弹而亡。另有几名工作人员死亡、重伤。
这件事一经新闻报道披露,引发了大范围的关注,全国的收容站纷纷揭竿而起,大批被收容人员开始用鲜血、暴动示威,无数学者和各界仁人志士也加入其中,要求捍卫“公民站立在本国土地上的自由”。
事件的结尾,最高层出台了新的城市管理法规,废除了收容遣送制度。
指头指到最后一个句号,林迎浑身都是静电,缩在椅子上发颤。
若论结局,和孙志刚原案一样,鲜血带来了一套法律制度的废止。
若论过程……林迎又输入几个关键词,反复翻看新闻报道、百科词条。她从始至终没有看见“孙志刚”这三个字,但她却又一次看见那天晚上轰轰烈烈的集体出逃,连闪电劈下来的形状都历历在目。
她真的做到了。
林迎扑向床,脸埋在枕头中,呜咽一声。
她改写了新闻!
滚了几圈,在兴奋中,林迎又生出更多渴望。
既然当年孙志刚没死,也没成为悲情新闻的主人公,那他如今在做什么呢?还有陈哥,还有一米九,还有……光年。
林迎试着搜了一下大家的名字,但是海底捞针,没办法找到。特别是当她认认真真地敲下“光年”两个字,屏幕上显示的只有那句“光在宇宙真空中沿直线经过一年时间的距离”。
林迎的兴奋渐渐止息,她摸着手机边角,来回看那句话,最后安静地关掉全部窗口。
她陡然意识到,她和光年之间隔着无数光年。
林迎站起身,拉上窗帘,把电脑关机。她垂下眼皮,打算去洗个澡,蒙头大睡。可等她洗完澡,她又茫茫然地坐回书桌,趴在桌面上,沮丧地摸着自己的手办。
我们就这样失联了吗?
林迎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目光无意掠过旁边的书堆。各种社会学著作,传播学著作……
林迎缓缓凑近,盯着夹在书页中间的那张传单,斗鸡眼都出来了。
迟疑了半晌,林迎缓缓将传单抽出来。她捏着纸张边角,举到头顶,仔细观摩。
“星耀网吧开店周年庆,彻夜狂欢!”
传单上还是开门见山的宣传语,周围贴着几个荧光贴纸,大概是星星、月亮和宇宙飞船的形状。
台历就摆在不远处,明晃晃是2023年。
林迎举着传单,在靠椅上转了好几圈,直把自己转晕了,传单还是好端端地立在眼前。它是如此崭新,上面的贴纸是如此少女心,它明明就是03款林迎从星耀网吧拿来的那张啊!
林迎不可置信地看着传单,五分钟后又捂着脸扑向床。
她从抽屉最深处捞了个放大镜,老奶奶般严肃地对着传单,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熟悉的地址,熟悉的电话号码。
是它,就是它,我们的星耀网吧!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它会跟着自己回到2023,但林迎已经被欣喜冲懵了。她拿起手机,直接拨出星耀网吧的号码。数秒钟后,那头传来号码无效的提示。林迎拍拍胸脯宽慰自己,都过去二十年了,很正常。
至少这张传单是真实的。林迎弹了一下那张薄纸。它证明真有星耀网吧的存在,也就代表,光年这个人确确实实存在。
林迎拿起一个新的相框,把传单仔细地装进去,摆在自己的床头柜上。
第16章 就说别迷信进口品牌啊喂
海城公安局准时迎来九点钟的太阳,林迎和同事们在科室里拼命打扫卫生。
今天,新上任的大领导就会来视察。
林迎把窗玻璃擦得干干净净,但说实话,她根本没搞明白什么调任什么新官。她还在想那张网吧传单。
而林迎的直属上司,新闻宣传科的邓科长,今天可是拼命打扮了一番,全身上下大红大紫,跟被人揍了一样。
邓科长挥舞着依旧鲜红的指甲油,严厉苛责为何窗帘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林迎沉默地开始调整窗帘,邓科长又一皱眉毛,让林迎把脏兮兮的抹布拿出去洗。
自从2003走了一遭,林迎腰板挺直不少。面对邓科长毫不掩饰的厌烦,林迎视而不见,转身就走。
洗完抹布,她还哼着歌,慢悠悠地往科室走去。
在那条长长的走廊上,电梯发出叮咚的清脆声响。一行人走出电梯,和林迎打了个正正的照面。
人群呈簇拥态势,中心是一位白衫西裤的男人,他目视前方,或听或停,视线淡漠,步伐有力,虽始终未发一言,可逼近时,周身已然升起威严。
林迎掬着抹布,停在他们面前。她的手指不自主用力,抹布上的水一滴一滴往下落,砸在公安局整洁光亮的瓷砖上。
邓科长从科室里飞扑而来,将林迎一肘顶开。
“方市长,这是我们的新闻宣传科,您请进。”邓科长笑容可掬,迎宾小姐般微微弯腰,伸长手做出“请”。
被称为方市长的男人,既没看邓科长,也没看被顶到墙上的林迎。他略一转眼,身边立刻有位文质彬彬的秘书走上前:“这个科室专管外宣。”
方市长微微颔首,在秘书的陪同下进门视察。
林迎望着他们的背影,好半天没能回过神。邓科长朝她啐了几句骂,她恍若未闻,手里的抹布越捏越紧,已经没有水能挤出来了。
“抱歉。”
林迎闪身就逃,飞快回到卫生间。她把抹布丢在一旁,用力扳开水龙头,不断朝自己脸上泼水。
像,好像。
那个被称作“方市长”的男人,和光年长得好像。
如果只是这样,林迎还不至于惊讶到落荒而逃。更可怕的是,那个“方市长的秘书”,竟然和陈哥长得一模一样。斯文的气质,全然相同。
林迎用力摁下水龙,惊疑不定地望向镜子。
2003年,光年读初三,那就是十五岁。陈哥大概三十岁左右。那2023年的今天,如果他们都还活着……
抹布都忘记了,林迎立刻往回走,想核对一下身份信息。
她闪进科室,还没动作,心里咯噔一下。
“方市长”一行人还在新闻宣传科内视察,林迎一进门,所有人立刻转过头,看向她。她赶忙低下脑袋,贴着墙,走到同事身边站好。邓科长狠狠剜了林迎一眼,如果眼神能够伤人,林迎估计当场要送120。
安静待了一阵,他们起身要去下一个科室视察。林迎悄悄掀起眼皮,看向“方市长”的背影。
清隽,挺拔,带有一种让林迎无所适从的来自上位者的威压。
待一行人离开,邓科长站到方市长刚刚站的地方,扫视一圈,破口大骂。十句里面能有三句是刺林迎的。但今天林迎仿佛安了消音器,愣头愣脑地立在那里。
“傻站着干嘛,邓科都走了。”同事拉林迎,“你就当放屁。”
“啊?”林迎才回过神,尴尬笑笑,回到工位上。一拿起手机,她就打开浏览器,想要搜索方市长的履历。可真当键盘弹起,林迎却有些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