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心里再多起伏面上李元朗仍是一派淡然之态,他陪着沈远静静地用了这一顿饭。
沈远胃口不佳,吃了一些便放下筷子,然后看着李元朗吃,李元朗也没跟他客气,将这桌上的小菜豆腐都吃了个干净。
饭毕,李元朗撂下筷子,虚望着桌上的空碟擦了擦嘴,平静道:“沈大人应当知道我来的目的了吧?”
明明是做错事的人,沈远却一脸云淡风轻,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从你问我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会有今日。”
“那你为什么骗我?”李元朗直视着沈远妄图看出他的一丝虚心:“沈远,你何来的问心无愧。”
沈远避开他视线,低声道:“你信吗?李谦,我只做过那一次假 。”
“你觉得我会信?”
沈远苦笑道:“你不信我是应该的,我做这事的时候就天天在想,若有今日,会是什么情形,可真到了今日,我居然觉得解脱了。”
“你解脱了,我却难安,沈远,你怎么有脸一直用这幅道貌岸然的模样以清官自居,若你但凡有一丝你装样的志气傲骨,我怎会……”
千般思绪缠绕心头,李元朗一时哽住,若沈远坚持到底,那他的父亲冤情怎会至今,他的母亲又何必自苦,郑汪垚又如何能逍遥法外,还有,还有他和岑青茗又怎会落入今日这般境地。
“我可从未以清官自居。”沈远低头喃喃,不过再抬起头看着李元朗讽道:“都是同朝为官之人,本就是个戏苑,端看的就是你方唱罢我上场我登场而已,怎么李大人还当真了呢。“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说起来李大人做起戏来也是当仁不让吧,你当时做编修之际,清儒雅柔,院中谁不称你脾性最佳,任谁能想得到你今日能坐上这个位置,有这般行事,李谦,你明明极厌恶那些酸儒书生之气,但你却学得比谁都好,比谁都精于此道,难得我还能比得上您吗?”
听着他的这番控诉,李元朗扯了下唇,沈远这话倒是与岑青茗说得如出一致,是,他就是这般为人,这是他最讨厌的书生意气,却也是他最能轻易玩转的东西。
何启简那些手下的儒生不都是这样,他们没什么能力,没什么作为,却头头是道,不占主次,没有因果,无谓结局,只看是非曲折,只论孔孟之道,他不就是因为这些所以被人攻讦的吗
可是,所有人都能骂他,唯有他沈远,他不能。
李元朗嘴角的弧度越发大,嘲道:“倒也是,可我没沈大人这般厚颜无耻,居然能在受害人面前一身正气,看来,还是我甘拜下风了。”
“可惜人人都道我心思深沉,但最初我却以你作为我为官之道,想想真是可笑。”
沈远垂头,袖摆垂于桌下掩住了攥拳的手。
“李谦,你不必摆出这幅自怨自艾模样,是,我是对不起你,但你若坐上我这位置,你并不一定能做的比我更好。”沈远有些忍将不住:“谁不想被百姓歌颂,受后人敬仰,但你身在局中,那就由不得你,尤其是我身后还有一大家子,我不是一个人。”
他寒窗十几载,终于高中,扬眉吐气,族人添光,这个时候谁都是你的亲族,谁都是你的好友,他尚还有余力自控,但没有他,还有他的妻子,没有他的妻子,还有他那些不曾领略官场邪恶的亲族,先时引诱,再是设套,千丝万缕,总有你上钩的一天。
“李谦,人总有把柄的,我不是那些高门大户,我家人不懂弯弯绕绕,我也不是你,可以舍尽所有世俗牵挂,做个冷面心硬之人,人生在世,总有一些身不由己。”
“可你跟我一般贫苦出生,你应该知道,他们有权有势的身边个个都是好人,兄弟亲戚之间只要沾亲带故皆是各府衙的一把手,那些人只要动根手指就能把你压垮,但我们呢?”
“你运气好,还能得何老提携,我虽是被赞一身清流之风,不欲党争,可那又怎样,我不还是一个人人可欺的六品小官,而你,年纪轻轻,却居正三品高官,还有恩师佳人欣赏,倒是我错了。”
“但你以为何老又是什么好人,你以为他当真是要提携你吗,你也不过是他扶持起来梁国舅的一把刀,你被用完了,你也就没用了。”
李元朗看着曾经清风朗月般的人物此时变得一脸不忿,心里竟然也有一些唏嘘,他当然知道何启简的想法,何启简当时不过就是利用自己,但又能怎么样呢,他有利用的价值,何启简也给得出他想要的东西,而何启简并未欺他,他说过的他都做到了。
所以李元朗替他争权,替他护着他门生官吏,现在何启简给他高位尊崇也不插手他行事作为,他没必要背叛他。
更何况,谁知道之后会变成怎么样呢,今日,那郑汪垚几次三番探头看向汪全胜,虽还未拷问追探,但是个人应当都知晓了这二人关系并不简单,可圣上只字未提,看样子也并没有追究到底的意思。
至少,目前在何启简身边,算得上是最好的一条路。
沈远被戴上锁链离去之际,他转身看着李元朗再一次道:
“李谦,不管你信不信,我沈远这辈子确实就干过这一件错事。”
他只干过这一件错事,所以他有时候也会心生侥幸,你看其他人,他们做的那些错事,难道不比他多吗,他们判的那些冤假错案难道不是多如牛毛吗,他就这样每日既难安寝又生庆幸苟活至今。
可是,做错的事,总会有被拨正的一天啊。
李元朗看着沈远被绑起来的身影渐渐走远,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中一片昏沉暗色,原来,已是深秋。
第65章 倘若
已是深夜, 沈府灯笼高悬,透着跃动的烛光,洒在石道之上, 来领路的下人提着巡夜灯照在身前, 侧头瞄了一眼身旁神清骨秀的李元朗,脑内心思飞转:小姐心悦这李大人, 而今日听说李大人在朝中搅弄风云,风头正盛, 老爷怕是对这位门下弟子也十分满意, 想来他们府中马上就要成全一桩好事了。
这样想着, 下人头低得更低了, 行动间更加恭敬地迎着李元朗进了何启简院里。
时辰已经不早了, 本来这个点何启简早该睡了,但他等到了现在, 就是知道李元朗一定回来。
何启简靠在紫檀扇面管帽椅上昏昏欲睡, 林平站在一旁随伺。
门外传来下人的通报声, 何启简睁开眼, 眼里虽有些年老人特有的浑浊黯淡, 却仍是一派清明精干之态,他哑着嗓子喊了声“进”, 林平将他扶了起来。
门吱呀一声推开,李元朗踏步进来, 随从的那人恭顺地带好门退了下去。
何启简由林平搀着, 上前几步, 他看着披星戴月而来的李元朗有些泪眼婆娑, 喟叹道:“元朗,我竟不知你遭了这许多罪。“
李元朗换过林平的手, 搀着何启简走回座位,安慰道:“老师谬论了,若不是老师,元朗怎么会到了今日这个位置,学生还得多谢老师栽培。”
何启简摆手:“你怎能这般想法,没有我,你自己也必有一番造化,元朗,你放心吧,郑汪垚这帮人是逃不掉的了,至少,郑汪垚是死罪难逃了。”
李元朗明白何启简的意思,郑汪垚能死,但其他人,怕是难以追责,别说是梁奇正,就连圣上身边的汪全胜怕是都难以处刑,今日在那大殿之上,有眼睛的人都应该看出了郑汪垚和汪全胜关系匪浅,但圣上会殿结束之后,也只做无视,还特地支开了汪全胜,想要保全之意已是现于明面了。
“不过也不一定。”何启简已被搀到座位之上,看着刚落座的李元朗突然开口:“今日圣上不是留你下来议事吗?怕是也有些想法想要与你商讨的,却不知,圣上到底是有何打算的。”
李元朗回得诚恳:“圣上直言,我一路过来之辛苦,但是我这一路,有圣上有良师,又怎会自怨自艾,元朗的日子已比许多人好了不少,还是得多感谢恩师才是。”
李元朗来此就是为了解释这个,圣上特意点名让他留下来与他话叙,摆明心思就是想要拉拢与他,何启简看着岂能有不多思之理。
“那就好,你父的冤屈是朝廷之责,圣上也是为了体恤后人,你也莫要多虑了。”
师徒二人就在这些试探中揣测着各自的打算。
一番商论后,何启简不知怎么提到了聚义寨身上。
“我记得你说,那个聚义寨匪首救了你的性命,我前几日才知她竟是个女子。”何启简打量着李元朗的神情:“我怎么听说,你们之前还差点成亲?”
李元朗举盏的手一顿,看着何启简,心里几番思量,再开口,便是一道讽意:“确实,这女匪首好似没见过男人,将我救了回去,却没想到留我下来是想迫我做压寨赘婿,学生自然不从,便是几番向外传递了消息,这才成功脱逃也才能把他们一举拿下。”
“倒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了。”何启简叹道:“你能将这山匪拿下也是不易,我听说这山匪盘踞在那已有数十年,哦,对了,你父亲之死当年是说被聚义寨害的吧?那年还去派人清剿过,没想到过了这许多年,他们竟又在那生根了。”
“是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匪徒总似无穷无尽,不过这次,学生已将他们都带回了刑牢,这些人也应当消停些了。”李元朗咬牙道:“不过可惜,这些人倒是没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学生在牢里审了一些,大多犯下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除了那时他们下放的官粮。”
说完,有些忧虑道:“老师,官粮一事上次启奏之后圣上就未再言及,我也不知圣上所思,就怕……”
未经上奏,私自协同匪贼将偷盗的粮随意送人,虽说也是为了百姓,也是为了赈灾,但无章程,无记录,到底不是小事。
何启简盯着李元朗的神情,看他眼神发冷,似乎真的是讨厌极了那些山匪,而之后的言辞又确实在为那官粮之事而忧心。
何启简略放下了心:“怎么,你现在担忧了?之前不还跪在金殿一脸无所畏惧吗?”
李元朗摆手:“老师您就别笑话我了。”
何启简笑叹:“现在朝中上下都流传着你的那篇赋论,言辞恳切,情真意挚,圣上不会对你多责怪的,更何况郑汪垚和齐丰做的孽,这官粮不落在他们手中才是好事,”
李元朗听罢此话,又有些惋惜道:“那这聚义寨里面的匪徒,罪名却没几个实在的,学生耗费这么多时间去剿匪,倒是忙了个空。”
何启简摇头:“怎么会是空呢,那些人不过都是些添头,最大的那条鱼都已经被你捏在手里了。”
话落,师徒相视一笑。
烛火高照,何启简看着李元朗浅笑的样子,郑重道:“元朗,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你对筠儿是什么想法。”
李元朗沉思良久才言:“我只将她当做我的妹妹。”
“妹妹?”何启简笑了:“你再过几年就会发现,情啊爱啊,这些东西都是虚无缥缈的,但手里的东西都是切切实实的,筠儿对你有情我不信你不知道,你对筠儿,我也不求你对她有什么爱不爱的,但我信你能照顾好她,只要你能对她好,能担起这个责,这何府以后也大可以是你的。”
他这几日身体有所好转,但谁知道呢,这日子能活到什么时候,他也得早点为筠儿打算。
——
梁奇正果然没有被大力责罚,事情查到崔易身上基本就止步了,但他的确是元气大伤,一直闭府不出,毕竟崔易也算是他手底下的人,做了个管教不严,不识人心之罪。
听说是皇后在圣上门口跪了大半夜才平息的。
李元朗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刑狱里,闻言扯唇冷笑,果然如预料一般,毕竟是皇后的母家,圣上不会去动他的根基,或者说,圣上手中权势还不足以让他去彻底毁掉梁奇正。
也幸好,他没有将岑青茗暴露于人前,至少,她的安危与他干系不大。
现下,梁奇正和汪全胜都虽都势弱,但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李元朗这样想着又吩咐身后的李圭去派人盯着梁奇正,郑汪垚到底在宫里,也算是废了。
门口传来几声轻响,狱卒带着岑青茗到了门口,听见里面应门声开了门,垂头将岑青茗推到屋内又带上门走了,从头到尾,一眼未抬头。
岑青茗看着屋内的李元朗,默不作声地走了进来。
这间房大概也是做审讯用的,墙面挂着大大小小沾着血迹的刑具,有些时日久了,已经有些干涸,在上面凝成了一道黑色的污渍,看着分外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