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死了, 听说是夜间突感风寒,高热不止, 加上年纪又大, 就没挺过去, 宫人合力将他埋了。”
李元朗托着头垂眸轻笑:“没想到。”
真是没想到, 汪全胜就这样轻飘飘也被弃了, 毕竟跟在圣上身边几十载,他原本以为得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除掉他, 现在这样,不费吹灰之力, 倒好似有些空虚惆怅。
但不管怎么说, 人都没了, 事也断了。
你看, 这草根即使爬到天阶不仍然还是草根吗
可是,梁奇正, 你的代价是什么呢?
李圭看李元朗陷入沉思,等他回过神来才继续道:“还有,刚才刘夫子已经编好了词,大人,您看下有没有问题,若无问题坊主过两日就安排去编曲,等到下月基本就可以正式上台了。”
李元朗将李圭拿来的词一目十行扫了一遍,点头还给李圭:“就按这个办吧,这刘夫子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李圭道了声好,将那纸张折于怀中,便重新关门出去了。
行走在这木质古香的戏苑楼道中,李圭不禁想起前几日跟着陈道然一道到京的刘夫子还有木子等人,李圭没想到李元朗将他们全带来了,而且全是为了岑青茗。
他想起那纸张上写满了溢美之词的语句,还有李元朗先前提点的那故事情节,若他不是局中之人,怕是当真以为那岑青茗是天上众仙为了解决地上苦难百姓才化身的正义山匪了。
李圭抓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正义和山匪,这到底是怎么挂的上钩的?
李圭想不明白,只得护着怀中那怀中纸张,步履匆匆,走向了那坊主院中。
——
五日后,郑汪垚和齐丰被安排在菜市场斩首。
这行刑速度,可以说是开朝以来最快的了。
大概也是怕这低劣小官再去随意攀咬,污了这些京官的清白名声,给他们定罪的流程都是顺畅无比,每个人都在推波助澜。
彼时,李元朗正带着岑青茗混迹在人群之中。
岑青茗也没想到她在牢里这一段时间,郑汪垚都竟然认罪伏法了了,更没想到,李元朗居然还能将她带出来观刑。
岑青茗侧头看他:“为什么带我过来?”
李元朗望向刑场,轻声道:“看看吧,解解气,这人就只有一个头,以后你要再想看可就见不到了。”
岑青茗哑口无言。
等岑青茗再抬头看向刑台,李元朗就在一旁侧目窥看她的神情。
开心一点吧,他想,最起码,想到我的时候也会觉得是有些幸事的。
刑场上那两人的挣扎呜咽声太过刺耳,李元朗不自觉望向他们。
此刻他们一身潦草,哭噎不止的模样哪有他们当日在丰荣县和清风县时的嚣张模样。
李元朗想起,前些日子从郑汪垚口中逼出来的口供。
他没想到郑汪垚和汪全胜居然是这层关系,更没想到汪全胜居然能这么随意认下了这样一个父不详的人,还真能将他当做是自己的儿子。
郑汪垚索求无度,汪全胜纵容溺爱,他可能还以为这是对他的疼爱,却没想到彻底败坏了他的性子,郑汪垚能到如今这一般地步,汪全胜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也不知此时跪在刑场上泪水糊面的郑汪垚可曾后悔过攀上这门富贵。
刽子手刀快,还没等众人反应之际,齐丰尚还惴惴不安的头颅脸面便已经掉落在了郑汪垚旁边。
郑汪垚恶事做遍,但真等到了审判自己的这一天,他看着齐丰那还带着不可置信的头颅滚到了自己身边,忍不住惊叫出声,他在地上剧烈挣扎,捂嘴巾从他口中掉落出来,郑汪垚双手被缚,躺在在地上匍匐着大喊“爹”。
但谁又能理他呢,汪全胜早已不在人世,他这个一路被扶植起来的恶果也该早些消失了。
刑场底下的众人忍不住啧啧称奇,这样一个中年官员,在刑场上哭喊着叫爹的景象也是见所未见。
岑青茗就看着那往日跋扈不可一世的地头蛇现在只着单衣跪在刑场涕泪横流,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人 ,做了这么多恶事,居然也会怕的?
那刽子手很是痛恨这番增加他下手难度的罪犯,伸出遒劲的臂膀将郑汪垚从地上拖了起来,那粗绳勒住了郑汪垚的脖子,他哑着嗓子还未喊叫出来之际,刽子手一手刀落,再无声息。
岑青茗就看着那郑汪垚痛泣,再看着他惊恐,最后那奴役横行丰荣县几十年的恶官就这样被斩首在刽子手下。
狰狞面目的头颅从刑台滚到边沿,胆小但好奇的百姓纷纷退后一步惊叫出声。
那豁口碗大般的伤疤显露在众人面前,岑青茗看着他的死状,轻声道:“便宜他了。”
李元朗没有出声,此时他看着人群周边,那一闪而过的身形,扯了扯岑青茗的袖子。
——
行刑路旁的河堤处。。
陈道然立在上面,背着手一动未动。
“枉叔。”
岑青茗站在他身后轻声道。
陈道然身躯一震,愣了一会才转过身来,他看着岑青茗半晌未语。
两人相对,就在这形形色色的人群旁呆呆站着,直到有一人撞上岑青茗,看着他们两人这般模样,低啐了一句碍手碍脚,陈道然才恍过神来带着岑青茗离开。
陈道然不知从何说起,涩声道: “寨主,你和你娘,还有寨中兄弟,他们都还好吗?”
岑青茗默了一会才道:“枉叔,你还叫我寨主呢?”
“世间已经没有聚义寨了。”
岑青茗想过很多次再遇见陈枉时的场景,那时候她可能会痛斥,也可能是质问,或者将他暴打一顿,可真站到他面前,岑青茗又不知该如何动作了。
这个人,对她而言,亦师亦父,那些悉心教导的岁月不似作假。
她只是也有些感慨,她和寨子里的这些人终究比不上往事旧人的分量。
不过,这也是必然的,在她听闻过他曾经的血海深仇。
“我……”陈道然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是我的错,青茗,是我为了一己私欲才害得寨子沦落至此,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你要杀要剐,要打要骂,我都悉听尊便。?”
“对,你是为了一己私欲,枉叔,我恨你,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你聚义寨撑不到那个时候,你教我习字断文,又带我辦认人心,你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更多的活法,我与母亲不和,都是您在旁边帮我解惑听我抱怨,我从心底感谢您,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将寨子里的人抛于脑后。”
“我不是在意什么聚义寨的存亡,这寨子地址毕竟只是一件死物,我只是想,但凡你能提点一些人,就算不是为了我,那些寨子中的这些兄弟怎么会被关在牢狱里直到今天。”
“青茗。”陈道然哑声道:“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聚义寨里的所有人,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或是你想要我去做什么,我都绝无二话,陈道然这条命虽是都可以给你。”
陈道然,岑青茗此刻才从他嘴里听到他真正的名字,她又想起了李元朗跟她说过枉叔过往,心里一时间思绪翻飞。
谁不苦呢,因为郑汪垚造的孽,谁不是就此改变一生呢。
但枉叔确实命运多艰,苦难无言。
岑青茗苦笑道:“枉叔,我要你的命做甚么?”
岑青茗背过身看着此刻他们身旁这条映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从未走出过丰荣县的那座大山。
但此刻,她从丰荣县到这里,行路了千百余里,看过了世间繁华,也见过了浮生若梦,见过魏巍高山,也看过清澈水流,她忽然恍悟,人生漫长,她也不该困囿于一方郁郁,她想劝陈道然也去看看这世间的大好面貌。
也为自己好好挣个新的活法。
岑青茗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枉叔,你若真想回报于我,不若就看看这时间模样吧,往日之事不可追,枉叔就当重获一世,一切向前看吧?”
陈道然有些惊讶:“这倒不似你脾气说出来的话。”
岑青茗好笑:“我的脾气应当说什么话?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看着陈道然似乎有些赞同的模样,岑青茗勾了勾唇角,轻声道:“可是你是枉叔啊。”
陈道然心大恸:“我……”
我又何德何能?落入今日结果已是咎由自取,却仍然有人告诉自己这并不全是自己的错,他活这辈子,已是足够了。
“青茗,枉叔所做都是我之所愿,你不必担心,只是李元朗之人不算可信,他年少得志,对于人心已是领略颇深,至于今日如何玩弄人心更是炉火纯青,青茗你得为自己多加考虑。”
陈道然没有问她为何突现此地,却是劝言小心李元朗。
岑青茗抿唇:“我晓得。”
“那就好。”
两人相顾,再无它话,这番见面,应当也是此生最后一次。
陈道然看着岑青茗离去的背影,勾唇轻笑道:“重明兄,愚弟已无牵挂,既然陈冤得雪,清誉已存,我与我之家人,都已是重见晴空。”
陈道然看向那碧波盎然的湖面,淡声道:“今日我便来陪你了。”
等岑青茗走回了李元朗的客栈,却听见京锦河边有人落水,当场溺亡了。
第68章 卑鄙
陈道然之死就如一粒小石投入水中, 略起了点波澜便再无声息了。
岑青茗自那日李元朗带她出狱后便一直入住在他安排的客栈下。她不知他的想法,问了他几次她母亲和翠翠的现状,他都搪塞过去。
几次三番下来, 岑青茗对于李元朗连话也懒得多说, 只剩冷脸待他。
然而没过几日,李元朗不知又有了什么新的花样, 让李圭带着她出门,李圭前来通知她时, 岑青茗终于耐不住脾气找上他质问。
那时是她决定和李元朗不说话的第三天。
岑青茗性子说实话还算简单, 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基本没有啥隔夜仇, 在寨子里时身为寨主每天都有事情要吩咐, 每天都有事情要解释,每天都嫌话多, 到了这里却似变成了一个哑巴。
岑青茗忍着脾气质问道:“你让我出门, 凭什么不跟我说去哪里?”
“我说了地点, 你就认识路了?”李元朗抱臂靠在门旁, 看向她:“我总归不会害……算了, 你到了那里便能知道。”
李元朗侧头望向虚空:“你在这里这么久,不安全。”
岑青茗嗤笑, 还好他那句不会害她没有说出口,不然她怕是有千百句说辞, 可以等着他。
“我一直想问你, 你把我这个——”岑青茗顿了一会, 才继续说道:“把我这个, 千辛万苦卧底擒来的匪首带出刑狱的时候,别人知不知道?你这样做, 就不怕授人以柄?”
“我怕这些做甚么?”李元朗轻笑道:“难不成,你担心我?”
岑青茗恶寒:“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李元朗这段时间确实不用担心。
由李元朗掀起的这次审查之风很快漫布在全朝,现在何老又可谓是一家独大了,李元朗身为他门下学生,心腹之徒更是年少有为,不少人都想与其结交,李元朗如今可谓是炙手可热。
而当他此刻坐在高位才知,难怪富贵迷人眼,权势惑人心,不过花无百日红,谁知道下一个又是谁能坐在他的位置谈笑风生?
但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他和岑青茗的将来。
李元朗想到下一步的计划,定下了心。
“走吧。”李元朗转头对她说,话里不忘给她放了个饵:“这次跟着我走,我会让你先见见黄翠翠的。”
岑青茗已经不下一次怀疑她母亲和翠翠到底在不在他手里了,既然他这么说,虽然万般不情愿只能听命与他,但好歹终于能知道些她们的情况了,岑青茗只得应下。
——
岑青茗坐在马车里,不知行了多久,她只觉得将这京城都快绕了大半,这马车才终于停下。
等她走了出来,才发现这里已经远离了京城许多里地,除了有一座雕梁画柱的巍峨山庄,附近几乎不见人烟,只有远处山脚下尚还有人家,带着几缕烟火气。
但这里极美,高山远景,碧波清流,合在一起真的宛如画师手里的工笔图。
既然下了马车,却只在这里候着,岑青茗没觉得李元朗是带自己来这边看风景的,不解地看着他。